為擺脫饑寒而苦苦掙扎,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溫飽問題一朝解決,百無聊賴,堪稱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良性刺激與惡性犯罪
空虛和無聊要靠找刺激和找樂子來解決。刺激的手段繁多,有精致的、需要技巧和學習的,也有原始的、無技巧的、根本不需要任何學習的。當事者在受到無聊的驅動時面臨著選擇,而他們的選擇受到自己的技巧儲備的限制。比如,下棋無疑是排遣無聊的非常好的方法,但是這手段能夠派上用場的前提是你必須學會它。詩歌、音樂、足球、擊劍,等等,都是一樣,在學習和掌握后才能給你帶來樂子。人們缺乏找樂子的能力,是因為少年時代沒有人教給他們。這些游戲的本領和習慣不是空虛的時候呼之即來的。
聊天也是一大娛樂,也是排遣空虛的一大手段。而聊天的功夫和習慣也是學出來的和練出來的。有趣的聊天是需要廣博的知識的。
空虛無聊而又找不到有技巧的刺激和樂子,很可能急不可待地撿起最便利的刺激,就是暴力和越軌,于是增加了犯罪。巴斯卡說過:
我發現一切罪過只源于一個事實:人們沒有能力安靜地坐著。
現在遭遇“安靜地坐著”的挑戰的人口極大地增長。沒有一個很好地應對,犯罪怎么可能不增加呢?無技巧和低技巧的刺激活動,當然不是一定訴諸暴力和吸毒之類。但是當避開這類強刺激后,能選擇到的就只是刺激小、樂趣低的活動。比如看電視、購物、開車這樣的樂趣和刺激較低的活動,實際上并不能真正有效地排遣無聊,因而并沒有使當事者處于較好的精神狀態。
一句話,教育并不能改變本能,但可以為本能的充分實現,提供新的渠道。
暴發戶與老貴族
凱恩斯在1930年說,生產問題將在一百年內解決,他感到非常憂慮,他不知道人類將如何打發他們贏得的閑暇。康尼夫說,財富是反自然的,進化沒有幫助我們準備好應付巨額財富的到來。我們說,貴族階層早就率先遇到了這個問題,不管成敗,至少,貴族們對此有了一定經驗。與之相比,暴發戶們是初次遭遇財富和閑暇的,他們最容易應對不當,乃至發生休克。
老話說:一代學穿,兩代學吃,三代學古董字畫。衣冠是最容易的,可以一蹴而就,不然何來沐猴而冠之語。暴食豪飲,一擲千金,其實也容易。這里所說的難學,不是指花錢的能力,而是指品味的能力,那必須從小接觸各種美食,必須是童子功。這種吃,已經有了鑒賞和玩味的意思。文物字畫當然更是純粹的玩了。一切有深度的游戲,都有較長的學習過程。個人如此,國家也是這樣。
美國是當今世界的首富。可是歐洲人一直在嘲笑它,一些美國人也在自嘲。
塞托夫斯基說:西德(聯邦德國)人均只消耗不到美國人均一半的資源,但是西德人度假、運動、從事藝術活動的時間是美國人的兩倍。美國人均花費在旅游上的時間比西歐所有國家都少。20世紀90年代,歐洲國家的直接旅游收入是1700億美元,是美國的兩倍多。
在20世紀90年代,美國的快餐店在公共飲食業中占40%,而英國不超過12%,法國不超過4%。美國人消費了更多的罐頭食品。美國人消費的新鮮蔬菜占消費蔬菜總量的67.4%,而歐洲人占77.6%。美國人消費的新鮮水果占水果總量的62.0%,歐洲人是87.2%。據1966年的一項調查,美國人每天吃飯的時間共69.8分鐘,歐洲人是96.1分鐘。這些并不能說明歐洲人消費的物質更多,而說明,他們更重視生活的樂趣和質量。抵制麥當勞登陸歐洲的原因正在于此。
中國不同于歐洲,也不同于美國。一方面,中國的文化傳統比歐洲更悠久,但是我們的傳統中斷了,被我們自己打碎了。我們有《論語》,有圍棋,有美食,有武術,等等,但是游戲的心態,健康休閑的習慣,在我們的行為層面上中斷了;談天吹牛的公共場所消失了。另一方面,中國經濟上,比美國更暴發,中國的富人和白領階層幾乎只有20年的歷史。因此,我們的富人不懂吃喝,卻可以天天都是豪華的宴席。麥當勞可以在吃文化最深厚的國家中鋪天蓋地,食客盈門。
經濟發展以后我們面臨著“軟著陸”。這里的“軟著陸”不是經濟放慢速度的問題,而是一些人富裕后學習休閑和消遣的問題。
貴族文化與大眾文化
現代社會的最大特征之一是民主化。一說到民主化人們就會想到政治。而實際上,經濟的民主化和文化的民主化是與政治的民主化同步而行,互為因果,相輔相成的。經濟上生產經營權的多元化,文化上底層文化對主流文化的影響力,商品與文化在消費上的普及,都是經濟民主與文化民主的證明。在戰斗者、鼓吹者和研究者、批判者那里,民主的含義是不同的。前者認為民主是最好,后者認為民主是次壞。西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人類的社會中何來完美的制度。一個堅持懷疑精神的人,即使在為民主奮斗,也要思考民主的負面。特別是那些為社會做文化準備的思想者們,當意識到民主注定將來臨,就更要思考民主的負面,以期減少代價,并盡力保留住前民主時代的優良的遺產。
民主制度最易被人誤解的就是以為它是人民做主,是為了滿足人民的利益。但是人民的利益是分歧的,人民是無法共同決定一樁事情的,其中每個成員的影響力是不同的。熊彼特說:民主政治并不意味也不能意味人民真正的統治——就“人民”和“統治”兩詞的任何明顯意義而言——民主政治的意思只能是:人們有接受和拒絕將要來統治他們的人的機會。
民主制在政治上表現為政治家提出見解,大眾選擇。民主制在經濟和文化(后者在商人的作用下日益商業化)上的表現是,商人提供商品或服務,大眾選擇。前者演化成了代議制。后者的機制是時尚,表現為大眾文化。
大眾文化中的商品或風格,是商人供應的。而大眾是如何選擇呢?往往是跟隨時尚,也就是從眾。而荒誕的是眾人竟然都在從眾。領航員是絕對沒有的,流行帶有巨大的偶然性,跟隨潮流實質上是盲目的。而當代的生產力和所謂“創造力”又是巨大的,于是一種作品產生了,不經小圈子深化,就迅速面對大眾,在大眾相互依賴的盲目抉擇后,要么破滅,要么風光,乃至成為時尚。
此前的貴族文化不是這樣的。那時的文化產品的生產力小,那時文化的生產者少而精,并且其多數是服務于貴族的。這些產品首先在貴族的小圈子中鑒別、篩選。被小圈子選中、接受、享用并逐漸完善的東西,緩慢地從小圈子中流溢出來,走向社會。那里有領航員,他們是文化素質更高的一些人。
時尚和大眾文化很可能要比其政治上的姊妹制度代議制更為拙劣。因為它有巨大的盲目性。乃至,它要比它政治上的姊妹——政治民主制,遭遇到更為猛烈的批評。文化保守主義的聲音,半個世紀以來綿延不絕,其中的一個突出特征是,他們不是來自政治上的保皇黨,而多數來自政治上的自由主義者。
為什么我們絲毫沒有想為貴族政治招魂,卻企圖在現代社會中為貴族文化保留園地?因為現代社會是高度功利的,物質的。最優秀的文化應該是非功利的。貴族因溫飽的解決,一部分優秀分子開始了非功利的精神探討,創造出燦爛的文化。今天全社會的溫飽即將解決。且因為在文化的鑒賞能力上人們的素質是不等的,時尚不應該成為文化選擇上與政治普選制對等的制度。文化選擇機制是一個一點也不次要于政治選擇機制的問題。
(摘自《后物欲時代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