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周末這天,按著預先計劃,我們三個人——揚彪、喬蓉蓉、我,外加蓉蓉的那條長毛獅子狗——上路了。方向是這城市最西面的大黑石度假村。
喬蓉蓉是我朋友,我們認識快二十年了,做好朋友也有十多年。上小學六年級時,喬蓉蓉從另一個城市轉到我們學校,又分派到我班上與我同桌。喬蓉蓉的爸爸是軍人,她隨父母輾轉去過不少地方,說話帶有些京腔兒,穿的衣服顯然也比我們要洋氣得多。她的特別和漂亮成了我們全體女生排斥她的理由,我與她的課桌上永遠都有一條“三八線”。后來城市大規模改造動遷,她爸爸這時也轉為地方官員,我們兩家竟然成了鄰居同住一棟樓里。這棟樓里住著的除了我家和另外幾家老“坐地戶”,多數是有些頭臉的人物。像喬蓉蓉的爸爸就在一局機關當副局長。不過,喬蓉蓉每每提到她的副局長爸爸時很明顯地帶有一臉的不屑,“你說房產局呀電業局呀公安局呀什么局不好,偏偏是地志辦局,就一管城市街區名稱的土地佬兒。”
我跟喬蓉蓉真正的友誼開始于高三。那年,班主任老師不遺余力地諄諄告誡我們說,這是你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年,前途和將來都取決于這一年,你們要好好努力,爭取考上大學。
我并不為自己擔心,因為根本就上不了大學。喬蓉蓉也不擔心,她的學習成績比我還糟糕。家里大人管不了我們,我媽是后媽,她不敢管。喬蓉蓉是因為她爸爸管束太嚴而適得其反,最終不得不承認家教失敗。
“你去死吧,權當我沒生養你這個不要臉的女兒。”喬蓉蓉的革命軍人老爸傷心欲絕。
那時候,我們整天無精打采、吊兒郎當地在學校混時間,離開了校門卻精力旺盛游蕩于街頭或混在一些身份不明的男孩子們中間。跟這些男生在一起,我和蓉蓉很快就學會了喝酒、抽煙、彈手指、打呼哨;打扮得像個小太妹,燙頭發、涂口紅、畫眉毛,走路故意大幅度扭動屁股以示招搖,但我和蓉蓉都瘦得像根棍兒似的毫無性感可言。
在另一些時間里,我們泡迪廳、溜旱冰、看黃色錄像——我們認為這是必須經過的成人教育。我們兩個相互交換著各自知道的——道聽途說、書本中得來——有關于男女間性的訊息。我對蓉蓉說我爸媽的事,作為交換,蓉蓉告訴我她爸有在床上扇她媽耳光的習慣。我爸沒扇過我媽,但他們卻離婚了。我知道我爸媽是為啥離的婚。
我媽是個莊重的小學老師,我爸則是個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火車司機。在夜里,我經常會聽到我媽對我爸重復的一句話:“不,不,不行。我很累,我批改了五十個學生的作業,你不能總想著這事兒。”然后,就是我爸爸惱羞成怒的聲音:“你還是不是我老婆,你還是不是女人?”
后來我爸就跟鄰居叔叔的老婆好上了,這個叔叔的老婆再后來就成了我后媽,她從來沒對我爸說過“不”。說實話,我對我爸要比對我媽親,我覺得我媽有點兒假模假式。她總對我說,女孩兒要聽話,要規矩,要像誰誰誰學習,不能像誰誰誰學習。我媽就那樣,對任何事物都要給它下一個定義并賦予一種可以形容出來的狀態。當然,我媽的本意是想讓我有出息,她所期望的出息的女兒是能夠上大學,找一份好工作,嫁一個本分的丈夫,生個聰明的孩子。只是我后來招搖在街頭像個不良少女而她又從我書包里翻出避孕套時,我媽多少有些崩潰了,多少有失敗感了,她一定是覺得被我爸打敗了。她在電話里大罵我爸是下流坯和流氓,還說有流氓的老子,女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她忘了我還是她的女兒呢。
我十七歲的時候,一個叫吉的男生成了我第一個男友。吉是學校男生們的頭兒,他用他爸爸的錢籠絡一大幫男生簇擁在他身邊,連一些老師都巴結他。他爸爸非常有錢,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董事長,那個公司生產出來的保健液在各大藥房超市商場和個體小商鋪出售。那是裝在一只巴掌大的黑色小瓶子里的玩意兒,廣告上說男人喝了它就延年益壽增強體能,女人喝了能減少皺紋推遲更年期的到來。吉給我喝過,我總覺得是紅糖水,即使不是紅糖水也是與紅糖水差不多一樣的東西,吉的爸爸就是靠了這紅糖水或是像紅糖水的保健液發了財。
吉經常開進校園的轎車也是他爸的。吉剃光頭、穿T恤、戴墨鏡,像那時候香港電影里的公子哥,他教我開車,帶我去冷飲店吃最貴的冰淇淋。而我們的第一次就是發生在他爸爸的大轎車里。那天車窗外下著雪,大片大片如五分硬幣的雪花飄下來。我凝視窗外,看著飄下來的雪花像一道厚重的白色簾子垂掛下來,遮住了天空、路旁的樹木、高樓大廈和人行道上的行人。它們就那么無畏地浩浩蕩蕩地失去了記憶般地飄落下來。
我疼了一下,之后便是迷迷糊糊近乎于不健康的麻痹。我還一籌莫展地想,就是這樣嗎?原來做女人就是這樣的啊。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許多。可我究竟又明白什么了呢?大概這就是我曾經期盼的男性的雷區或是作為一個女性真正旅程的開始罷。我竟然在那種時候生出些莫名的憂傷。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和蓉蓉就像發了瘋似的結伴去地攤兒上偷東西,我們偷的東西可多了,什么指甲油、鑰匙鏈、小鏡子、小銼刀、梳子、電話本、活動鉛筆、假瑪瑙手鏈、絲襪……這種事情一直持續到我和蓉蓉高中畢業。接著,我和蓉蓉在勞動公園的旱冰場認識了一個綽號叫老屁的家伙,他比我們大幾歲,他說他舅舅開了一家歌舞廳,那里面的小姐每天都有好幾百塊的進項,穿最時髦的衣服吃酒心巧克力,他動員我和蓉蓉去那里賺錢。
“老妹兒,”老屁這樣稱呼我和蓉蓉,他說話時手還比比畫畫,“生活就是那么回事兒——他媽的那么回事兒。別在乎那些人的說辭,你們要上進,要有理想,要為社會貢獻青春,你還要如何如何的,都是扯淡。有理想有什么用,理想能當錢花?你要求上進就能爭得個一官半職?當官的都是些什么人知道不?一、有錢人;二、現在有當官兒的家長。咱是什么人?貧下中農出身,咱賺錢為啥,就為將來不再當貧下中農,讓咱下一代當貴族。這個社會我比你們明白,女孩子呢就想著將來嫁個能靠得住的丈夫,又有錢,又有愛情。但是,妹兒,我鄭重其事告訴你們,別想得太天真,男人是靠不住的,你得靠你自己。咱又不在社會上干壞事,坑蒙拐騙、打搶劫殺。可咱有本錢啊。咱的本錢是啥,咱的身體咱的臉蛋啊。瞧瞧,未諳世事的面孔,彰顯了一股清新脫俗之氣,男人會為你們這樣的臉蛋付鈔票的。妹兒,別在乎別人怎樣看你,你做你的事別把他媽的那些人當回事兒也別把男人當回事兒,但你要把錢當回事兒,對吧?有了錢你就有了一切,錢是硬頭貨,你可以當老板,可以當明星當歌星——包裝唄。咱有了錢也他媽的捐獻個希望小學,給災區買些藥品和大米壓縮餅干什么的。明白了?不明白你們就是大傻瓜,白吃這么些年的白米白長這么大的個兒,也白在這世上活了這么一回,也就等著將來嫁個男人做柴米油鹽老婆吧。你們都不知道現在做了丈夫的男人都他媽的什么德行了。老妹兒,聽大哥的沒錯,現在可是經濟時代了,一切都由經濟來決定,經濟是啥,他媽的錢唄。”
我和蓉蓉聽老屁的話就像喝了六十度的老白干一樣,又迷糊又振奮,我們都動心了。錢,對我們的誘惑是巨大的,我們喜歡化妝,喜歡招搖,想知道歌中唱的“花花世界”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但最終我和蓉蓉還是放棄了有可能改變我們一生的行當。叛逆是一回事兒,但墮落可又是另一回事兒,這一點,我們總算還是掰得清。當然,這里面或許還有別的因素,膽子不夠大,法律嚴令禁止賣淫嫖娼。聽說警察抓到一個“小姐”總要先用電棍過一電。我們可不想嘗那種被電的滋味。
二
揚彪開一輛棕色的皇冠車,速度不快不慢,他開車顯得不太穩當,像個新手。我坐在他身邊,一只手始終把著車門,預備著萬一出現事故我可以在第一時間拉開車門跳下去,雖然這種可能性不大,只能說明我不信任揚彪開車。

揚彪也是我朋友,我們認識三個月了,在一個叫彼得俱樂部的地方認識的。俱樂部經常搞自由男女的聚會。揚彪人高馬大,一臉絡腮胡須,頭發挺長,像個搞藝術的。聚會上有人說他搞攝影也拍MTV,也有人說他以前畫畫后來出國發了一筆老財回來重拾老本行。又說他現在的妻子是一家房地產老總的千金,這個老總掌握著整個西山區房屋的開發權。在俱樂部里,你就是碰到外星人也不要覺得驚奇,最好的辦法就是對所有的事情和人別刨根問底。
就說我吧,自詡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其實是故弄玄虛。我對喬蓉蓉說:“不管怎么樣,不管咱實際上怎么樣,總得給自己弄個體體面面的職業吧,作家,可以吧。”
喬蓉蓉說:“你干嗎不說點兒別的,像會計秘書什么的,我總覺得女作家應該胖一點兒。”
我說:“你懂什么,女作家也有瘦的。”
幾年前我開始寫東西,在常見的那類有美女俊男封面的女性雜志上,編造些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故事——愛情故事,內容幾乎總離不開一個外國人和一個中國人的跨國戀情,男的要么是一德國猛男,要么是一金發碧眼的意大利酷哥;而女主角倒常常是來自于貧困山區的有著純潔心靈和善良品質的東方美女。衍生這些故事的也不過是我曾經跟一個漢城布販子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他是鰥夫,他想娶我,我想嫁他。我知道漢城是個挺美的城市,但我們相互的生活習俗難以相融,更難的是彼此做不到真正的放心和信任。還有,他不讓我掌管他的錢包。
我把與這個韓國男人的事兒大加渲染大肆夸張地寫成了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然后,我發現寫這些東西并非難事,如果你找到了某種規律,寫起來是極容易的,總結出來就是越離譜越好,越不合情合理就越合情合理。只要你編得出來,就有得錢賺。
我第一次見到揚彪是在一家下午沒有人就餐的快餐廳里,這次聚會大約有二十幾個男女。圍坐在一張自助餐桌前彼此交談,每人面前一瓶礦泉水,還有幾碟瓜子花生。這情形很像幼兒園里的小朋友,就差大伙兒一起喊“排排坐,吃果果”了。
一個打扮得像陪舞女郎的女子在大聲講自己的故事,對她身邊的一個男人,或對所有男人。這是一個失戀并逃脫失戀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不在幾分鐘之內結束,是令我不耐煩的。
我低頭擺弄著我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這是我和蓉蓉在地攤兒上淘來的貨色,戒面是一顆碩大的藍寶石——玻璃球;戒托是鋁制品,但看上去像白金的成色。這樣的戒指真正有錢人是不屑戴的,粗俗,招搖。但是,這不值錢的玩意兒在陽光的反襯下會發出一種炫惑而又神秘的光芒,令我有一種虛榮的滿足和興奮感。
得到這枚戒指不久,我從報紙上看到一則社會新聞,說的是一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在收拾家中舊物時,不慎將一枚價值不菲的藍寶石戒指混入其中賣給了收破爛的沿街小販。老太為此急發腦溢血而死。這樣的新聞并不可信,我有一個在報業的朋友就向我透露過,為了搶占市場和給平常讀者一些帶有刺激性的看點文章,記者們經常會編造些八卦類的假新聞。不過,這則新聞倒給了我一些憑空的臆想,如果我手上的這枚戒指恰好是老太丟失的那枚,豈不是上天給我的財富?至于那老太的不幸,也只能解釋為天意。
我抬起頭,揚彪正盯住我看,或者說他也在盯著我手指上的戒指看。他的眼光讓我在一瞬間感覺出一種無法確切說出的某種意味,相當復雜的意味,我努力捕捉這感覺的時候,那個女子的故事結束了。在稀疏的掌聲中,揚彪拎著礦泉水瓶坐到我身邊,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發飄,我最受不了男人發飄的眼神。
他說:“我們聊聊。”又低聲說,“別聽這些傻逼們胡咧咧。”又說,“我早就注意你了,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樣,你有一種憂郁的氣質。”
我說:“我不憂郁。”我挺膩味這句話。
揚彪說:“氣質是抹不掉的。可你干嗎戴這么大的玩意兒,與你的氣質不匹配,如果是在別的女人手上,我會覺得它是假的。”
我莞爾一笑,對于一個沒有多少鑒賞力的男人沒必要解釋其他。揚彪四顧餐廳里穿梭的女人:“我聽說你是個作家,我最早的理想就是當作家。不過,現在的作家跟商人沒什么區別了,知道吧。我十二歲時就用田字格本寫章回小說,章回小說知道吧,現在沒有人再寫了,而最偉大又能傳世的作品都是這樣的寫法,《紅樓夢》就是最典型的章回小說。我放棄了這個夢想,當作家使我感到痛苦,我看透了許多事物,卻被某種制度所限定而不能自由發揮,所以,我覺得如果我們成為朋友會有許多可談的話題,我也相信我們之間有許多共同點。知道吧,我叫揚彪。”
揚彪在三天后給我打來電話,他請我在一家西餐館吃飯。我把蓉蓉也帶去了,蓉蓉打扮得就像一個富翁的遺孀,珠光寶氣。只有我知道她所有的飾物都是廉價的仿制品,就像我手上的寶石戒指一樣。但有時候,這些東西能給一個女人增添雍容華貴和光彩照人的感覺。我對這些玩意兒的喜愛程度不亞于蓉蓉,但我不像蓉蓉這樣毫無顧忌的招搖。大概看了太多的關于犯罪的電影或電視,我總害怕戴上這些東西會遭到搶劫。我就在一部電影中看到過這樣一個情節,一個搶劫犯為了得到一個老太太的鉆戒,剁下了她的一根手指。
我給蓉蓉和揚彪做介紹,一邊是我富有的女友,一邊是著名的畫家。我指著蓉蓉戲謔道:“跟她出來是要擔風險的,她身上都是值錢的東西,光這條珍珠鏈就十九萬。不管怎么說,這也純粹體現了我們生活的優越性。”
揚彪說:“即使沒有這些玩意兒的陪襯,你女友也夠漂亮的。”他的目光盯在蓉蓉身上,這讓我想到我第一次看見他時那種無法確定意味的復雜的眼神。其實,男人用任何眼神看蓉蓉都不奇怪,蓉蓉五官精致細膩,身材苗條性感,她給人的錯覺就是一個幸福而又富足的女人。
顯然,這次宴請因為有了蓉蓉,揚彪熱情周到得多,他對吃西餐那套程序相當熟稔,菜品點得也恰到好處,冷盤、熱湯、面包、開胃酒、甜品、飲料、水果。賓主吃得盡興滿意。到最后,我和蓉蓉一邊喝著熱巧力克,一邊聽揚彪講述了他的一段情感經歷。
“關于我的傳聞挺多吧,說我是因為一個美國女人才出的國,后來美國女人得了不治之癥,我繼承了她龐大的資產,然后回國又娶了個地產商的女兒,好像我就是出于金錢的目的,是個騙子。可是,我不是,我崇尚愛情,我也視金錢為糞土。”
揚彪的經歷很像我寫過的一個類似的故事,只是國籍、人物不同罷了。大概真的是他親身經歷,他的故事被他講述得充滿了情感,他的胸口還藏著一個小畫像,就是那個給他留下遺產的美國女人。我和蓉蓉爭著看那畫像,一個高鼻梁黃頭發的外國女人無疑。
快分手時,揚彪趁著蓉蓉去洗手間的當兒極認真地問我:“你的這位女友是不是嫁了一個款爺?”
我說:“倒是這樣,但那是過去時。”
“她現在干什么?”
“她?她能干什么,她什么也不干,或者說她不用再干什么了。”
“我知道了,她屬于那種有錢有閑階層的人。”
三
我在一個夜間醒過來時,突然就想到揚彪這個男人,我在這個男人身上萌生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雖然讓我渾身冒了些冷汗,但冷汗并沒澆滅那個讓我躍躍欲試的想法。我不知道萌生這念頭是不是受了之前我看的一部老片子的影響,抑或從一開始我內心深處就有這種東西,它只是潛藏了許久,在一個適當的機會浮出了水面。
那部電影片名叫《敲詐》,是希區柯克早年的作品。一個五十多歲的畫廊老板除了有妻子,還有一個年輕貌美的情婦。這個從畫家身上榨取財富的老板每星期要跟情婦約會一次,再給這個出生于貧窮家庭中的女子一點點錢。后來,這女子就不再滿足于他給的那點錢了,偷拍下與男人做愛時的照片,不定期地寄給他,每次她都要求得到一千塊錢。這女子在每張照片的后面都寫同樣的幾句話:把錢打成一個包裹存放到車站的寄存處,今天就去辦,否則,照片寄給你太太。別報警,別請私家偵探,做這蠢事只能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干的好事兒。這點錢對你不算什么,你這個吝嗇鬼。
這個男人到最后不堪被敲詐的重負自殺了。
這部電影我看了好幾遍,我對這電影上癮了,我知道我不該老想著它,可是,這時候的我就像站在一個懸崖邊上,意識到應該快點離開這里,但又禁不住想知道掉下去能發生什么樣的情形。于是,我照著揚彪給我留的電話號碼給他打電話,那邊總是說該機無法接通。我又接連打了幾天的電話,仍是無法接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難道揚彪會在海底嗎?如果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了,我就不再頭疼地去想什么電影和懸崖的事兒了。
兩個月后,揚彪像從海底還魂兒似的又出現了,他找我很容易,我的電話從來沒有無法接通過。他在電話里就像我們昨天還見過面一樣熟稔地說:“我們何不利用周末去海邊玩玩兒,住住漁家屋,吃吃漁家飯,在海邊曬曬太陽。你是作家,你不能總關在屋子里編故事。有時候我畫畫找不到靈感,我就會去海邊,大海會給你無盡的想象力。你可一定要帶上你的那位好友,我給你們拍些錄像,可以制成一個短片,留做紀念也是不錯的事兒。”
我在聽到揚彪說這些話時,腦海中肯定有什么念頭閃過,這與我在那個夜間突然冒出的念頭是兩碼事,而它也在霎時就消失了。但無論如何,揚彪的這個電話又把我帶回了懸崖邊上,我又抑制不住地往那下面窺視了。
這沒辦法,好像命運在昭示我。
為了說服蓉蓉跟我一起來完成計劃,我著實費了些心思。她現在大概有一點恨我,或許這只是我的猜測,她總覺得我對于她的婚姻是有影響的。大約幾年前,我在報上看到一篇比較八卦類的東西,說的是一個浙江的不起眼的小個子女人,在十幾年中不停地結婚又不停地離婚,有七八次之多,究其根本,原是以此道生財。我把那篇東西扔給了喬蓉蓉,你看人家,再看看你……
喬蓉蓉結婚三次,離婚三次。按上述那女人的生財之法推斷,喬蓉蓉的錢包應該是鼓鼓的,只是三次婚姻的結果讓她有兩個孩子,她又是一個愛孩子就像愛狗一樣的女性,她離婚沒有把孩子推給對方了事,她養著孩子,同時也養著狗,家里人吃的和狗吃的東西沒有區別,這樣一來,她常常要伸手向她的已經離休的對她愛答不理的老爸要錢。
“你不給我我怎么辦?讓我去賣嗎?”喬蓉蓉就這樣勇敢并理直氣壯地對她老爸說。她老爸每次聽了這話都差不多要梗死一次,想不死的辦法就是快快給她需要的錢。現在的實際情況是,喬蓉蓉和她的兩個孩子包括那條狗住在她老爸給她買的一處小房子里,她在新世界百貨站柜臺賣香水的收入大概只夠買人和狗的食品。我想她老爸活著的唯一期望就是她再嫁一次,把一切都嫁禍在另一個倒霉蛋兒的頭上。
我和蓉蓉一樣,結婚和離婚并沒有帶來夢想的財富,與那個韓國布販子兩年的準夫妻生活結束后,我結婚了,也離婚了。離婚的我再也不想跟任何男人結婚了,我只想在活著的時候有足夠的錢,讓自己過得瀟灑自在些。喬蓉蓉只知道我是因為與前夫性格不合而分道揚鑣,真正的原因沒人知道,對他人,我的婚姻很有些諱莫如深的意味。
說起來馬寶寶跟我還算青梅竹馬的伙伴,我爸和他爸同是火車司機,如果剛好倒班一同休息時,這兩個男人就湊在一起下象棋。沒有一次下棋的時候他們是不吵嘴的,臉紅脖子粗,有時還比比畫畫要動武。馬寶寶的爸人們叫他老馬,他兒子自然就是小馬。小馬是個長得漂亮的男孩兒。有一回,他爬到我家窗前的一棵樹上給我摘槐樹花兒,跳下來時,他的胳膊肘拐在我鼻子上,我流鼻血了。馬寶寶嚇壞了,用手捂我鼻子,我則哇哇大哭。小馬在我的哭聲中逃掉了。那年,小馬七歲,我五歲。
再見到小馬是十幾年后在一個共同的朋友生日宴會上,我一下子認出了他,而他則想了一會兒才有些迷惑地說:“都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你好像沒怎么變。幸好,你小時候長得不丑。”
小馬介紹我與一個梳長發有著夢般眼神的女孩子認識,那是他的女朋友,他眼里只有她。他女朋友去洗手間那會兒,他突然就對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他女朋友,那女孩子如何的文靜,如何的內秀,如何的冰清玉潔,他們在大學校園如何的一見鐘情,仿佛全世界只有他女朋友似的。
一年以后,小馬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的,朋友生日那次見面并沒留通訊方式,我知道即使我給他留了電話,他也不會打給我,除了他心目中如同水晶般的女友,小馬這輩子的眼里不會再容下別的異性,哪怕僅僅是一種朋友式的關系。
我沒有想到,這次見面卻讓我們在生活中原本的角色發生了變化。沒出兩個月,我和馬寶寶結婚了。我們的婚事遭到了他家人的強烈反對,他爸的言辭最激烈:“我不了解這個孩子,可我了解她爸,她爸不是什么好東西,跟別人亂搞,好好一個家生生拆散了,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德行。”馬寶寶的原女友還差點兒投海自殺。那會兒,在所有認識我的人眼中,我是一個徹頭徹尾懷有陰謀的第三者,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
馬寶寶那次找到我是有目的的。那個晚上,他把我約在城市公園的一個小樹林里,這種約會很奇怪,地點時間或其他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不太合適。不過,這是一個可愛的夜晚啊,樹葉的芳香,微風吹拂著臉頰,坐在月光下樹林里的長椅上,光線斑駁陸離倒很像戀愛的情景。怪就怪在我們不是情侶。
小馬一開始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說他在四十歲以前會升到副局級;說他曾經的理想是當一個神氣的火車司機,像他爸和我爸那樣,多可笑多幼稚的理想啊。接著,他沉默了,沉默的時間持續不長,就在一個突然間,他打開了話匣子。
我記得上回我們見的時候他一直在講他的女友,如果沒有女友這個話題,他就沒什么話可說了。而這次,馬寶寶卻是講他自己,把他一直守口如瓶的他的個人秘密講給我聽。
“你還記得那個叫吳秀菊的女人嗎?她是我們兩家的鄰居,她家人叫她秀秀或三秀或菊子,她丈夫則叫她小吳……”小馬問我。
我隱約記得是有那么一個女人,再仔細回憶一下,那個女人的輪廓就浮現出來了,這說明她那時候對我是很有印象的。女人的胸脯很寬,腰細細的,屁股大,她穿緊繃繃的褲子,這種褲子在當時叫雞腸腿兒,有不三不四的意味。她穿著這種褲子走路,屁股扭搭扭搭地分成兩瓣。她的嘴也大,鼻梁又高又直,頭發不是黑色而是呈褐色,從她身邊走過時,能聞到一股香味兒。這女人是個混血兒,她媽媽是俄羅斯人。
“那時候我十六歲……”小馬說,“我跟這個吳秀菊有了瓜葛,是她勾引我的,她丈夫是遠洋船員,一年中有大半時間漂在海上。我忘記了第一次是為什么事兒她讓我去了她家,總歸是幫她干點活兒,完事后她給我喝一種酸嘰嘰的東西,她叫那東西是干紅葡萄酒,是她丈夫從國外帶回來的。以后,我就經常去她家,都是她叫我去,理由多是要我幫她干點什么。有一個晚上,我喝了很多葡萄酒,她放了一段錄像給我看,就是那種三級片兒,接著,她就教我干那事兒。我被迷戀住了,有事兒沒事兒就偷偷鉆進她家,有時連課也不上了。在她家臥室的墻上掛著她和她丈夫的合影,有一回,她指著墻上的男人對我說,‘他是條惡狼。’她說這話時的語調是快活的。她還說,‘如果他知道我跟你這樣子就會殺了我。’她還讓我看她大腿內側的一道道傷痕,‘都是這條惡狼干的。’我以為她會很痛苦,但看那樣子倒像是得意。吳秀菊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笑了,說,‘你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懂了。’聽了她這話后,我內心不知道怎么就陡然生出些恐懼。我問吳秀菊萬一我們這樣被她的丈夫知道了怎么辦。吳秀菊說,‘你別那么膽小,沒關系的,他回來會提前告訴我。我心中有數。’可事情并不是這樣,有一天夜里,吳秀菊的丈夫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他滿臉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出現了。‘喲,讓我來看看這個小男子漢。’這個男人搓著兩只粗糙的大手,看看我,又看看他的女人。我怕得要命,渾身直打戰。我把期望寄托在吳秀菊的身上,我想她能救我。可是,我發現她比我還要害怕,臉上浮現出恐懼和低聲下氣的表情,她的表情讓我感到絕望,我還能指望她來保護我嗎?她丈夫開始罵她,罵夠了,就回過頭盯住了我,他說你干了我老婆我也不會放過你,男人之間也是可以的。他對著我大喝了一聲,我幾乎就被嚇昏了,等他動手扒我衣服時,我恍恍惚惚明白了他要干的事,我想求饒,想逃跑,想喊叫,可是,我卻什么都不敢干,只能像個女孩子一樣哭了起來。發生了這事,成了我人生界地的一個分水嶺,不僅是一種屈辱,而是毀滅。從那以后,我再沒有硬起來過。我今天把最難堪的事兒對你說了,是因為我對你有一種信任,我還請求你幫我……”
我看著馬寶寶,我幫他?我能幫他什么?
馬寶寶繼續說:“你已經見過我的女友了,我愛她,她也愛我。可你知道嗎,從校園一直戀愛到今天,我沒有與她真正接過吻,我知道自己是無用的,其實,是我的女友太單純,她一直都滿足和陶醉于這童話般的愛情當中。可她在慢慢覺醒,我們也到了該結婚的年齡。”
馬寶寶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沒間斷地去醫院,包括那種隱秘的私人小診所,花很多錢,作用不明顯。我又通過電話咨詢這方面的心理專家,心理醫生對我的狀況倒是相當樂觀,分析說我是過于愛我的女友,怕失敗,這樣的話就不如先轉移目標,從性這方面先接觸其他的女性。我真的就這樣做了,我找那些雞,可是,這里面的困難太大,原因是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們,強迫自己肉體與她們接觸對我是相當的考驗,尤其是她們那副只認錢的眼神讓我更加覺得障礙重重……”
馬寶寶停住了,他一直看著他面前的一棵樹在講述,現在,他把目光轉到我身上,眼神若即若離。
“你找我,其實是為了……”我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他的意圖了。
馬寶寶看著我說:“我們兩個小時候一起長大,你知道,我曾經非常喜歡你。如果不是因為我們后來搬了家,也許,我們……” 倏地,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摟住了我。我哆嗦了一下,一種顫動在片刻間很奇妙且又溫存地傳遍我全身。
他把我往他懷里拉,手臂緊緊箍住我,接著,他身體全壓到了我的前胸上,急促地說:“幫幫我,求求你……只有你能幫我,你就幫幫我吧……”
我被他的動作已經逼到了長椅的一端,我就快要從上面掉下去了。多滑稽呀,我不禁又氣又笑起來。
馬寶寶在我的笑聲中停止了所有動作,我甚至以為他連呼吸也停止了呢。他一動不動,身體卻仍在我的身上,他怔怔地盯住我的臉。然后,放開我,喘著粗氣,牙齒咬在一塊兒。我聽到一陣格格的響聲,他眼里——如果那是真的——充滿了冷酷之色,那眼神能把人撂倒。他清醒了似的推開我。
他把我丟在公園的小樹林里,孤零零的,四下里一片寂靜。月亮這個時候躲到一塊云彩的后面去了,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他扔下我,逃掉了,就像小時候看見我流鼻血時一樣逃掉了。
事情本該到此為止,我們從此各走各的路,就當我們長大后再沒見過面,他的生活與我無關,而我,也未必就是他能關心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幾個晚上的失眠后,我主動打電話給他,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你愿意,我們結婚吧,你跟你的女友不會有好結果,如果你不想讓自己失去尊嚴的話。或許我們的婚姻是一種手段,對你不無益處,換一句話說,我愿意幫助你,真的,我愿意。你愿意嗎?”
我知道這是不可以的事情,但我了解他全部生活后就愛上了他,我愛他的魁梧和他貴族般的氣質。年輕輕的他就有一個可以預見的好前程,將來我可能真的就是一個局長夫人。也許我把這個婚姻看成了一個賭注,如果我贏了,就會得到他的愛情,他的感激和我所期望的一切。
我和馬寶寶登記后去旅行,他不想大張旗鼓地舉辦婚禮,等到我們旅行回來,他就已經后悔了。他不愛我,他愛他的女友,我覺得他不僅僅是不愛我,甚至已經恨我了。他覺得他的情況比之前還要糟糕,仍然是那個挺不起來的馬寶寶。
我們的婚姻維持了個把月,他在跟他的前女友恢復了戀愛關系后就向我提出了離婚,他沒說理由,就是告訴我說我們去辦了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他的難言之隱傾訴給了她且得到了她的寬容和諒解,反正,小馬又變得風度翩翩起來,又是那個非常健談充滿熱情的英俊男人了。我答應離婚后,他對我由挑剔也轉為友好,他許諾說會在經濟上補償我,但他沒有信守承諾,他把他所有的錢都交給了他的女友。
四
我對喬蓉蓉說出了那個計劃。蓉蓉擔心地說:“我可是結夠婚的了,不會又是什么假戲真做吧。”
我說:“結婚這事兒別人起的作用不大,是你自己愿意的。”
“我怎么這么倒霉呢。”蓉蓉憂怨道。
“那怎么能算倒霉呢,不過多結一次罷了。”
“不,別再把我往火坑里推。”蓉蓉很堅決地說。
“誰讓你結婚了,這不過就是一次游戲,搞掂了我們就會有一大筆錢,你就不用再伸手跟你老爸要錢了,那家伙有錢,十萬八萬對他也就小意思吧。我想好了,我們可以從他身上弄個三五十萬,到時咱倆四六開,或三七開,你拿大頭,你有孩子,我也夠意思吧。”
“你在做夢呢。”
“我做夢不假,但這回是真格的。你就把這事兒當成一出游戲,我腦子里過了無數次了,游戲開始,一個男人對一個漂亮女人有了感覺。然后是游戲高潮部分,這對男女發生了性關系,再然后,游戲結束。”
“我不懂。”
“你會懂,因為你會因此有錢。”
“你別提錢,我對這個字過敏,家里不算我就有三張嘴,要吃要喝的,真不敢想我老爸沒了我可怎么辦。你知道我有時候想入非非,想嫁個礦工,等井下冒頂瓦斯爆炸我好領一筆撫恤金。”
“墮落。”我斥責蓉蓉。
我跟馬寶寶離婚那天,喬蓉蓉在醫院為她的第二個丈夫生第二個孩子,我和馬寶寶站在離婚辦事處的門口,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準備握別,我抬手扇了他一耳光,他的女友就站在我們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緊接著不到八個月,喬蓉蓉第二次婚姻解體,她說他是個賭棍,他把他炒股票賺下了一輩子夠花的錢都賭進去了,現在倒好,外面欠著債,連我的錢都讓他拿去還債了。蓉蓉還相當悲傷,因為醫生說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想不通她為什么結了婚就想生孩子,看她的樣子,似乎還沒生夠。
蓉蓉從頭到尾都想套一個有錢的男人做老公。我們兩個在這方面很相似,對于錢有著強烈的欲望,也在很早的時候就懂得一件事,錢在很多時候是把持在男人的手中,男人是銀行,如果想從銀行中支取,是要付出利息的。
蓉蓉十九歲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叫黃毛的男人,這個頭頂心有一小撮黃毛的人花起錢來大手大腳,他是個能搞到錢的人。蓉蓉很快知道他是如何搞到錢的了,他在與法律掰手腕兒。她知道了這一點后,知道他沒好果子吃。于是就在可能的時間里拼命花他的錢。
蓉蓉小小的年紀就穿著時髦的衣服,打扮得像過早跌入風塵的模樣兒,臉上涂著淡棕色的粉底,像馬來人的膚色,粘長長的假眼睫毛,看上去像蒼蠅的翅膀。眼圈兒畫得又大又黑,嘴唇血紅,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忘記了她本來的面目。而黃毛則喜歡她的打扮,他們招搖著出入酒店和時裝店,每到一處,都引人側目,他們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除了酒店和時裝店,蓉蓉更喜歡珠寶店,我們經常手拉手逛青泥第一街。這條街上有著名的珠寶店和昂貴的禮品店,出入這些店的不是外國人就是電影電視里的明星,還有那些有錢男人的老婆或情婦。
有一天,我和蓉蓉站在珠寶店的櫥窗外,蓉蓉指著里面的一個標價十四萬的鉆戒發誓說:“總有一天,我會輕松走進去,‘把這個給我包起來,我要了’。”
我說:“黃毛買給你?”
蓉蓉不屑道:“他哪里會有這么多錢,跟他不過就混個胃口好。”
蓉蓉跟黃毛混了兩三年,最終,黃毛因為偷盜獲罪被判入獄十二年。蓉蓉也到了法定可以結婚的年齡了,她為自己的婚姻制定了目標,大房子,意大利組合家具,全套的金飾品,玻璃房浴室,這是她在外國電影中見過的。當然,如果家中有保姆更好。
蓉蓉的第一任丈夫是個搞美術的家伙,蓉蓉看過這個一頭長發也許是個真正藝術家的男人毫不吝嗇地擲出十幾萬塊買一小幅畫作。蓉蓉為了他的慷慨嫁給了他。可惜的是,這個男人可以一擲千金購買一幅畫,對蓉蓉買的上百塊的皮鞋卻不能容忍地大光其火。蓉蓉一怒之下撕了一張看起來舊巴巴的畫作,她丈夫瘋了一樣地咒罵蓉蓉,說她就是個白癡和寄生蟲。
蓉蓉挺著肚子離開了家。“見你的鬼去吧,去跟你的那些破畫做愛去吧。”
蓉蓉第二任丈夫是個炒股高手,他和蓉蓉結婚那天租了三輛奔馳車接親,包下了瑞士酒店的幾百平方米的整個中餐廳,差不多這座城市所有的玩股票的人都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光是酒店門前的花籃就排了十幾米遠。蓉蓉的丈夫說我就是要大張旗鼓,就要讓所有認識我宋家老三的人都知道我又結婚了。
宋三兒對他前妻一直耿耿于懷,他剛炒股時沒進項,他妻子說他不務正業,離了,帶走了兒子。宋三兒在婚禮上說我宋三兒現在明白一個道理,男人沒女人可以找女人,沒兒子可以找女人生兒子,但就是別沒錢。就有人問他宋老三你現在有多少錢?宋三兒說多了沒有,現在美國和俄羅斯有錢人包火箭到太空去燒錢不是嗎,咱也能燒個來回。
宋三兒沒有實現他想到太空上去旅游的想法,倒是股票越玩越賠,郁悶時他跑到澳門賭場賭博,到最后賣了車也賣了房子。蓉蓉的生活原本是在天堂里,她是天堂里的一個美麗的天使,而天堂的生活是要靠金錢來營造的,沒有了天堂的生活蓉蓉無法再做天使了,變成了怨天尤人瑣瑣碎碎嘮嘮叨叨的女人。宋三兒這會兒把這一切都歸罪于蓉蓉,說她是個倒夫運的女人。
離了兩次婚的蓉蓉在巴娜娜舞廳邂逅了葛勝利,那個晚上蓉蓉的嘴唇涂得像鮮花盛開。葛勝利的舞跳得不賴,蓉蓉與他跳得相當默契,就好像經過了排演一樣,葛勝利一遍遍把蓉蓉從他手中和懷里扔出去,再把蓉蓉“撈”回來,蓉蓉就在這反反復復地被丟開又扯回來中不停地尖叫和開心地大笑。
第二天,蓉蓉就讓我去“了解”一下這個叫葛勝利的男人的情況。我曲里拐彎兒得回的信息:葛勝利,男,三十九歲,已婚,與妻子育有一子,現在在一家船務公司做中層主管。船務公司是個相當有油水的公司,光是那些為了跑遠洋掙錢的船員為了上一條“好船”每年塞的紅包就非常可觀。
蓉蓉那一陣子成了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沒出一年,她如愿做了葛太太,也幾乎就在同時,她知道了葛勝利早就厭倦了他妻子,不惜將所有的財產付出而換取與妻子的分離。所以,這次婚姻事實上是葛勝利的順勢而就。
我向蓉蓉保證這次根本與揚彪就沒有結婚的可能,無論是她還是我。
“那我做什么呢?男人見了我除了要跟我上床就是要跟我結婚。”
“跟他上床呀,我手機可是能拍電影的。”
“如果他不呢?”
“男人沒有不的,白送的當然不會拒絕。”
“然后呢?”
“把沖好的照片寄給他,我們可就有錢了,這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兒。”
“天哪!”蓉蓉驚叫起來,“這不是犯罪嗎?”
“什么犯罪呀,只是有點不尋常罷了。你以為找個有錢又舍得花錢的老公是件容易的事嗎?這事兒就容易多了,不能靠男人,靠丈夫,這些都靠不住的,只有靠我們自己。”
“可……”蓉蓉結巴起來,“還有誰會在乎嗎?報上電視上總是揭這些把戲的底兒。”
“這招兒是屢見不鮮,但屢試不爽,再過一百年也照樣靈。放心,他有妻子,他妻子有錢,他岳丈是房地產的老總。再說,就算沒有這層關系,他出過國,搞掂過一個上了年紀的美國女人。”
“他會知道是我們干的。”
“這不重要,與這事兒根本沒關系,把柄在我們手中,或許他知道了更好,可以進行一番‘友好’的談判。另外,對他也是一次教訓,想占漂亮女人的便宜沒那么簡單。”
“為什么你不?”
“又說這種傻話,我們認識這么久了,他沒碰過我。明白嗎?”
“不明白。”
“男人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而你就不同了,又漂亮又單純。”
“你還不如說我是傻瓜。”
“只有傻瓜才能套得住男人。懂嗎?”
“不懂,你是作家,只有你懂。”
“不懂沒關系,干嗎要弄懂這些?你的老大要上學了,將來他還要讀研呢。你得給他準備五十萬塊,再加上你家老二,我想一想都想替你去死。”
“真的成嗎?”
“當然成,萬無一失。”
“不會出事兒吧,萬一……”蓉蓉無比擔憂地說。
“嗯,其實我仔細想過了,那些被抓住的敲詐分子犯事兒就犯在貪婪上,一而再,再而三,他們就像踢足球的一樣,只知道進攻進攻,卻不知道保護自己,這是前車之鑒,我們不可能再干第二次。所以,唯一的一次必須要成功,拿出你的功夫出來,配合我拍到關鍵的鏡頭,這非常重要。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懂嗎?”
蓉蓉盯住我道:“我就是那孩子?我被你舍出去了?我懂了,反正也不是你真正的孩子,如果你有孩子,你就知道你永遠都不會把他們舍給誰。”
“別像患了憂郁癥似的,如果你不趁著還有些姿色,還年輕時撈上一筆,這輩子可真的就完了。其實,這樣的事看從哪個角度去想了,算不了什么事兒,不過是一種交易,易貨交易。懂嗎?”
蓉蓉到這會兒表現出一副聽之任之、無可奈何的樣子。“從一開始,我總是聽你的。”
五
轎車離開喧鬧的市區駛上一條唯一通往大黑石的道路,路寬僅夠兩輛車并排相互交錯而過。路的一邊是雜草叢生的灌木林、沙丘,另一面是陡坡。偶爾有輛車擦著皇冠車身疾駛而過。我第一次注意那輛藍色的桑塔納車是在蓉蓉帶狗下車拉屎那會兒。那輛距揚彪的車一百多米的車也突然間停下來,一個男人下車打開前蓋好像在檢查什么故障。我們重新上車后,那藍色車也不遠不近地跟上來。我隱約覺得這車似乎從一開始就跟在后面,只是,路上這種同一牌子的車很多,我不能完全確定是不是同一輛車。
揚彪一直在講話,這會兒,他對坐在他身邊的蓉蓉煞有介事地說:“你知道如果我們這輛車與其他車相撞,會發生什么嗎?我告訴你,兩車相撞的第一個十分之一秒,前緩沖板和冷卻器還有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就會壓碎,成了一團金屬;第二秒鐘,車頭蓋會粉碎,在擋風玻璃前爆炸,車輪會跳離地面,車頭停下了,可后半部因為慣性而繼續前推,司機的身體會急速地向前沖,儀器板正對著膝蓋骨和頭部,人就會被擠扁,像塊柿餅……”
蓉蓉吸了口氣說:“你說得太嚇人了。”
“我不嚇唬你,如果你有做交警的朋友,去問問他每天發生交通事故的情況,是吧?”揚彪最后一句是問我的,我有些心不在焉。“啊,誰能想到下一分鐘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揚彪又說:“我還有一個朋友,他開車送他女朋友,是夜間,下著雨,他喝了點酒,就是酒讓他出現了判斷上的失誤,出了車禍,造成他女友坐上了輪椅,這一坐就是十年,他不得不娶了她。這十年,沒有一天他妻子不是一再提醒他,他得為她的終身負責。所以,我開車一向小心,除了為自己,也為他人負責,尤其車上有女士,我沒出過車禍,連追尾、剮碰什么的都沒發生過,我應該是個模范司機。”
揚彪頗有些得意,然而,他的話出口才兩分鐘,事故就發生了。不知道是不是轉彎時太急,轎車一下子沖出了窄窄的路面,扎進灌木林里,撞到了硬硬的沙丘后停下來,而車身明顯地向后陷落。我和蓉蓉都驚叫出聲。
揚彪喘著粗氣說:“你說得對,誰能想到下一分鐘會發生什么事,我這車大概是該修了。”
揚彪開車門下車,轉到車后查看,他用腳踢了踢后輪胎。“車胎爆了。”
蓉蓉松了口氣:“幸好是往左打方向盤,不然,我們現在就在溝底了。”
揚彪在車外大聲說:“我沒有千斤頂,無法換車胎。”他回頭顧望,就在這時候,那輛藍色轎車慢慢駛過來,好像車上的人知道我們發生了事故,停在十米開外的地方。
揚彪朝那輛車擺了擺手,邁大步走過去。藍色轎車車門的玻璃窗搖下一半,露出半張戴大墨鏡的臉,揚彪彎著腰跟司機說著什么,接著,從車里下來兩個同樣戴墨鏡的男人,其中一個男人拿著一個千斤頂,這兩個男人一胖一瘦,搖晃著向我們走過來。
揚彪這會兒正轉過身,而戴墨鏡的司機猛然間打開車門,把還沒離開的揚彪撞倒在地,司機跳下車,揪起倒地的揚彪迎面就是重重的一拳,接著,揚彪就像一條破麻袋似的被司機塞進藍色的轎車內。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那兩個走向我們的男人分別打開了左右車門,擠進來,把我和蓉蓉像三明治一樣夾在中間。
“別動,也別叫!”那個胖子說。這兩個人同時亮出了閃閃發光的長柄尖刀。蓉蓉看見刀就叫了起來,胖子不由分說打了她一巴掌:“如果你不想毀容破相就閉上嘴。”
蓉蓉不叫了,她張著的嘴半天沒閉上。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一絲恐懼攫住了我。天,終于發生了,這些發生在電影電視中的事情發生了。強暴?做人質?送到某個秘密地方做人體試驗?或被販賣到閉塞的山溝里給一個無法正常娶到老婆的窮光蛋當生兒育女的機器?那樣就連逃跑的可能都沒有了。恐懼讓我在極短的時間里涌上各種念頭,簡直有點千頭萬緒,擋都擋不住。
“你們要干什么?” 我顫抖著聲音說。
那個胖子的大墨鏡下面是一個圓鼻子和圓下巴,他說:“我們不殺人,不放火,也不想干強奸那勾當,只不過是……”他伸出短粗的一只手向蓉蓉的胸前,蓉蓉又是一聲尖叫:“別碰我!”她把懷中的狗擋在胸前。
胖子說:“這位漂亮的女士戴的玩意兒不錯,我就想要它,如果你不想被人拿走,就不該戴著它到處走。”
“不!”蓉蓉尖聲道,“我不會給你!”
蓉蓉懷里的狗沖胖子嗚嗚叫起來,他的手再一次伸過來時,狗毫不留情地咬住了他,胖子用力甩開,他大聲罵著,一把奪過狗,騰出另一只拿刀的手,系緊了狗脖子上的紅絲帶,可憐的狗當時就翻了白眼,胖子打開車門,用力地拋出去。
蓉蓉凄厲地叫著狗的名字,想要沖出去。胖子把尖刀橫在她的臉前:“你要狗還是要這張臉?”
瘦子說話了,他與胖子相反,墨鏡下是一個尖鼻子和尖下巴,下巴上稀疏長著幾根胡須。“何必呢哥們兒,跟一條他媽的狗較什么勁。”
胖子惡狠狠道:“它咬我,你看,都出血了,也不知道這狗玩意兒打沒打狂犬疫苗,媽的,真倒霉。”
“她們這種人養狗是沒什么問題的。我說,兩位女士,小姐,該怎么稱呼你們呢?不是我哥們兒嚇唬你們,手里的東西不是橡皮做的,你們都是聰明人,知道該舍該棄什么東西,是不是?”他沖我和蓉蓉點了點他的尖下巴。
蓉蓉帶著哭腔說:“你們要這有什么用,這又不是……”
我這時的呼吸正常了,飛快地轉著腦筋,我打斷蓉蓉:“蓉蓉!給他們,不過值幾個錢的玩意兒而已,反正會有人再買給你。”
“對,太對了,這位女士說到點子上了。”瘦子說,“你這么漂亮,總會有男人送你這送你那的。這個他媽的社會就是這么回事兒,女人漂亮的臉蛋就是一種資本,這資本會換來寶石鉆石什么的,當然,還會有名貴的狗。這點兒貨嘛,就算哥兒幾個幫忙花花,皆大歡喜。想開點兒,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想一想是不是他媽的這么回事兒?噯,這就對了,項鏈、耳環、手鐲、戒指,嘖嘖,多招人眼啊,誰見了都會眼紅的。你呢,小姐,你至少也會有一枚戒指吧。”
“倒是有,不過,這是我外婆留給我的紀念品,我想留下來,或許我可以把我的手機還有包里的錢給你們。”
“你這是跟我們談條件嗎?”瘦子帶著諷刺的語氣說,“跟搶劫犯是沒條件可談的,他媽的這道理你想想就會明白,還是快讓我們把這事兒了結吧,你說呢?”
瘦子說得沒錯,他們拿了該拿走的就會平安無事,但我的計劃可全泡湯了。兩個男人下了車,蓉蓉哭了出來,我坐著沒動,也沒去安慰蓉蓉,腦子里十分活躍,有什么東西讓我覺得不對勁兒,大概是記憶中的什么東西。我把臉扭向窗外,看見那一胖一瘦的兩個男人上了藍色轎車后,揚彪就被推下來,他重重地落到地上,而藍色轎車引擎吼叫著疾駛而去。
蓉蓉擦著眼睛說:“他們把他怎么了,他不會死了吧。”
我仍沒有說話,一絲疑竇在我的內心深處油然而生,我苦思冥想那兩個男人在車上說的那些話,那其中有讓我感到某種不對勁兒的東西,但,我什么也沒想出來。
蓉蓉又說話了:“你怎么不說話,嚇傻了嗎?你們怎么了,一個嚇得不會說話,一個躺著不起。”
我撲哧笑了:“別擔心,我不會嚇傻,揚彪也不會死,你以為人是很容易死的嗎?或者說誰又能讓別人去死?天,這種事發生的幾率就像中彩一樣。”
蓉蓉生氣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那我們對著哭啊,嗚嗚嗚……哈哈哈……”
這時候,揚彪在躺倒的地方慢慢蠕動起來,他艱難地爬起,再踉踉蹌蹌地走過來,拉開車門跌坐進來。他的嘴角和鼻子上有血跡,眼眶也青腫了。他說:“對不起,你們沒事吧?”
蓉蓉關切地看著他:“他們打你了?”
揚彪痛苦地搖了搖頭:“我沒事兒,就是頭有點兒……”他那多少有些怪異的臉轉向我們,“對不起,我沒能保護……”
蓉蓉說:“別說這些了,我們還是快報警吧,打110,警察會逮住他們的。揚彪,快打電話,我們的手機被他們搶走了。”
揚彪苦笑著說:“我的也一樣。”
“那就快開車,我們去最近的派出所,我得為我的格格報仇。”
揚彪虛弱地喘著氣,看來,他被揍得不輕,好半天,他才把車發動起來,轎車搖晃著開上了那條窄窄的路面。幾分鐘后,車又停下來,揚彪說:“我的頭直發暈,腿也沒勁兒,我都有點兒踩不住剎車了,這樣子就是到了派出所,我怕是也難說明白。啊,我的頭……”
我說:“那還是先去醫院吧。好像來的時候我看見一所社區醫院,不太遠了吧。”
于是,轎車又上路了。醫院的醫生處理了揚彪的傷口,還打了消炎的點滴,醫生樂觀地告訴他沒什么大事兒,而揚彪的臉上始終是痛苦的表情。我和蓉蓉問他是不是打電話給他家人。他拒絕了,他不想讓他家人為他擔心。在我看來,他還有另外的擔心,兩個漂亮的女人和一個英俊男人在路上遭遇搶劫,這背后會有什么樣的內幕也說不定呢。
從醫院里出來,我們三個人對去警察那兒報案已經不那么迫切了,折騰了這么久,我們又累又餓。揚彪不擔心他的傷了,他多少恢復了些精神,他提議說:“我們不如先去吃飯,喝點酒,算是為自己壓壓驚,也合計合計如何跟警察講清來龍去脈。其實,沒出命案也夠幸運的,破財免災,是不是?退一步說,對作家而言,經歷這種事情也不是壞事,會豐富你的創作,難得啊。”
我能說什么呢。
“好吧,我們先去吃飯。不過,我們可是沒有一文錢了。”
揚彪一頓:“我的錢裝在里面的口袋里,他們沒發現。”
六
位于市中心的鴨亭餐館里,我們要了清酒、檸檬水、香檳、糯米炒火腿、蔬菜壽司、蛋羹、三文魚、炸肉串、魚片、小火鍋海鮮、油蝦、餡餅、水果,滿滿地上了一桌。
吃東西總是令人愉快的,食物進到食道里變得溫暖了,而香檳入口清爽宜人,酒和幽雅的環境讓我們似乎忘記了之前所遭遇到的不幸。我們熱烈地交談起來,談明星軼聞,講各種笑話,還有這次沒有成行的大黑石風景區,那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漁家小屋和正宗地道的漁家宴。我們差點兒就又預定了再去那兒的日期,要帶上防身器像噴霧類的東西,等等。
蓉蓉興致高漲,眉飛色舞,她模仿起那一胖一瘦搶劫者的聲音和動作。說著做著,驀地,蓉蓉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和揚彪看她就像看一個瘋子一樣,幸好我們是在包間里,不然,所有的人都會為蓉蓉的笑聲吃驚不小的。
“……喲,我越想越覺得有趣兒,那些破爛玩意兒還被當成寶貝搶了去,這些家伙真是玻璃花眼啊……哈哈哈……加在一起也不過百十塊錢……”
“蓉蓉!”
我想喝住蓉蓉,可沒起作用,蓉蓉已經忘乎所以了:“你叫什么叫,你還以為怎么地呢,你那枚戒指才花了十五塊……哈哈哈……十五塊你外婆留給你的傳家寶……”
“你說什么?”揚彪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一下子紅漲起來。
“我是說……”蓉蓉用手指點著我,“問她,裝模作樣,寶石戒指,那是我們在地攤兒上買來的,石頭啊玻璃啊珠子啊……這些蠢貨費了好大的勁兒搶了些假貨,假的!哈哈哈!你說,等他們想去銷贓時會不會梗死過去……”
“……你在開玩笑吧……你是說你們身上的飾物都是假的……”揚彪有些結巴地說,他看看蓉蓉,又看看我,又去看蓉蓉,最后,他的目光定在我臉上,似乎想從我這兒得到求證。
“假的。”我終于做了肯定。
“……我不相信……”揚彪搖頭,可能是碰到了臉上的傷處,他的臉扭曲了,很難看。
“假的比真的好,不用擔心被搶劫,搶去了也不會真正心疼,假的也比真的好看,比真的還像真的。”我喝了一大口清酒。
揚彪的喉嚨里咕嚕地響了幾聲,像突然受了什么襲擊一樣不知道該怎么做了,而我幾乎認為他這時候完全是一副悲哀的表情。
“假的?你說你們的那些……是假的……我可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事……”他自言自語。
“難不成你希望我們被搶走的是真的寶石和鉆戒?”蓉蓉不哭了也不笑了,她多少有些嚴肅起來。
揚彪晃了晃頭,目光茫然地在我和蓉蓉的臉上來回看了看,他似乎想笑笑,可是,嘴角和眼角擠出來的皺紋讓他一下子變得相當蒼老。他舉起杯子,把里面的酒一飲而盡,接著,他像撐不住嘔吐一樣捂著嘴跳起來沖進了衛生間。
我和蓉蓉一下子沉寂了,接著沮喪起來。幾秒鐘后,蓉蓉開始罵起了人,罵揚彪,罵那兩個男人,也罵了我。我從來沒聽過蓉蓉罵過人,她會貶損人諷刺人。其實我也想罵人,想捉蛇,反被蛇咬,該罵的是我自己。
“蓉蓉,冷靜點。”
“冷靜點?你當然能冷靜,你是作家,你還是個冷血動物,你不愛孩子,所以你不生孩子。你不愛狗,所以你也不養狗。你只愛你自己,可結果呢?我算是看透了,從一開始你就在利用我!你別跟我瞪眼,我不怕你跟我絕交,絕交就絕交。我夠倒霉的,結婚三次,離婚三次,我還有兩個光往里賠錢的貨,你讓我怎么辦?我能一輩子靠我老爸嗎?我爸死了我靠誰去?啊,你說,你說說你出的是不是餿主意?”
“蓉蓉,事情還沒完呢。”
“沒完又怎么樣啊,你去報警啊,警察會為了你追回那些不值錢的玩意兒啊。最可憐就是我的狗,跟我好幾年了,它來我家時才兩個月大,我跟它都有了感情了,它可是條公狗啊。”
“得了,你可以再弄條狗來養。從事發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好好想一想呢,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為什么為什么?我知道為什么還是你知道為什么?你知道嗎?”
“至少,我知道那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是我們認識的。”我慢慢地說出來。
蓉蓉不相信地瞪大眼睛:“誰?我不認識,一個也不認識,他們的面部都看不清。”
“聽聲音我就認出了一個。”
“哪一個?誰?你認識?”
“還記得那個綽號叫老屁的人嗎?”
“老屁?”
“也叫瘦猴兒,他動員我們去他舅舅的歌舞廳做小姐的那個。”
“他?你怎么知道是他?我怎么沒……”
“他的口頭語,他媽的什么的,還有他的手勢和語調,他永遠那副搓衣板的身坯,就是他,不會錯的。”
“那、那還等什么呀,快報警啊,讓警察把他抓起來。”
“傻瓜,把他抓起來我們能得到什么好處?不過歸還了那些廉價的玩意兒。”
“那……那就這樣完了?”
“我說了,事情沒完。”
“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當然,首先要找到老屁。”
“怎么找他?”
“他舅舅不是開了家歌舞廳嗎?就先找他舅舅,如果他舅舅不干了,工商所會有他舅舅注冊過的企業登記底案,找一個人不是什么難事,只要他還活著。別跟揚彪提這茬兒,懂嗎?”
我和蓉蓉去看揚彪,他正彎腰在水盆里難受地嘔吐,他似乎把什么都吐了出來。
再回到餐桌上,不知道什么原因,誰也不愿再多說一句話了,而每說一句話,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但說出的話又輕又飄,好像不愿讓同桌的人聽到似的。我們三個人的眼神怪怪的,其中好像有識別內心的眼神,也有茫然若失、空空蕩蕩的眼神,還有不明就里莞爾又燦爛如花的眼神。
我在一家麻將館找到了老屁,他撅屁股在一圈兒打麻將的人身后等著有人下局。他看見了我,就像看見了白天的鬼一樣。他的眼光向門口瞥著,我看出他一瞬間的想法,逃跑。他身子也做出了前傾躥跳的姿勢,但他跑不了,我告訴他我是誰后,他就跑不了。
“你帶了警察?”他哆嗦著問。
“如果我干了,你會逍遙在這兒?”
有一兩分鐘,老屁沒明白我話的意思。然后,明顯的,老屁放松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旁邊是一家茶樓,我請你喝茶。”
我和老屁在清靜的茶樓坐下來后,他有些不相信地盯著我看。“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你還能認出我,可我戴著墨鏡的呀,我他媽的怎么一點都認不出你了呢。我這人真狗屁,你其實也沒怎么變,我就是沒想到哇,我怎么能想到他媽的這巧合的事。”
我冷笑了一聲:“我真想告訴你我是認出了你,可是,我現在不想說了。我來找你,不是為了跟你敘舊和喝茶,我要討回被你們搶的東西。”
老屁叫了起來:“那些都是假貨,你可別蒙我。”
“這么說揚彪已經告訴你們了?但是,不管假不假,你們的行為已經構成了搶劫罪,東西在哪兒?”
“在我這兒,知道是假的,就像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想拿在手里,怎么說這也是他媽的搶來的贓物呀。你要,我就給你,你放我一馬,我一輩子感激不盡。”
“揚彪呢?”
“我怎么知道他?”
“你不見得想到警察那里說說清楚吧。”
“當然不想,可你是怎么懷疑他的?他媽的,他做事從來都是天衣無縫的呀。”
“有幾個小細節:第一,既然車中備有輪胎,就應該有千斤頂;第二,轎車剎車沒問題,哪怕一個新手也會控制住方向盤,而不至于讓車轉向拐進能避人耳目的灌木林中,他怎么不往陡坡那兒拐呢。事后我稍作打探,那輛皇冠車根本不是揚彪的,不過是一家租賃行以每天一百元的價錢出租的車。”
“唉!”老屁嘆息一聲,“揚彪自以為是,他媽的,他總說這世上好騙好哄的就是女人。”
“他白癡,就說說他吧。”
“……揚彪總打著畫家的幌子,他倒是會畫上幾筆,據說有一幅畫還獲過獎。我早幾年是在我舅舅的歌舞廳里認識他的,他跟那里的女人混得很熟,他就是靠騙女人生存的。他說出過國,其實,那次偷渡日本不成,又他媽的被遣送了回來。他第一次婚姻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第二次真的就讓他套上了一個挺有錢的主兒,也不是太有錢,就一個靠倒騰二手房起家的小地產商的閨女,寡婦,帶一個孩子,只是結婚沒多久,人家就察覺出他心術不正,想離,他賴著不離,但他現在跟一個光棍沒什么區別。通常他的做法就是以談戀愛的名義,他找的女人多半是單親家庭的有點財產的女人,一段時間后,就卷走戀愛對象的錢財,而女人受了損失也不會報案,因為這是很丟人丟面子的事情。不過,他也沒真正撈到多少錢,不然,他早就不干這下三爛兒的事兒了。他的外貌總是能迷惑一些女人的。這回揚彪遇見了你,他說終于讓他碰上了有貨的對象了,他計算了一下,刨除一些費用包括給我們的好處錢,他至少能在這次搶劫成功后得到二十萬,他連收購贓物的經銷商都聯系好了。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我想他被假貨的事實快弄瘋了,我看,他早晚也得瘋。”
“他現在在哪兒?”
“找是找不到他的。”
“找一個人并不難。”
“求求你,千萬別報警啊,那連我也一塊兒完了,我還有老婆呢,我女兒正上高中呢。反正你們也沒受什么損失嘛,不過一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我馬上就把它們還給你,就那枚戒指……你手上的那枚……”
“那枚藍寶石?怎么了?”我內心暗藏著緊張問。
“我……給了我老婆,我騙她說是我買彩票中了一筆錢,還騙她說是真正的寶石戒指,我們結婚時啥都沒給她買。不過,我想辦法弄出來,我可以趁她睡覺或洗澡時偷出來,你放心,那些東西一樣也不會少,就求你別報案。”
老屁清楚他們干的那事兒的實質性,所以,他害怕。我慢慢地笑了。我才不會去報案呢,我覺得我在突然間想明白了許多事,人的善良實際上從來沒受過嚴格的考驗,也就是說,人是經不住考驗的,脫去良好品質的外衣,人人都有一顆容易受到誘惑的靈魂,都渴求得到本不屬于我們的另一些東西。我、蓉蓉、揚彪,還有老屁等一干人都逃不過去。
另外,我這樣決定也是因為有一個重大的秘密被我獲知了。在我隨身的小皮包里,有一份前幾天的報紙,上面有一篇關于尋找一枚丟失祖傳寶石戒指的相關連續報道。曾經我認為是假的新聞實則是真實的,傳了幾代人的珍貴戒指當成舊物賣掉了的老太是真有其人。報上說,丟失戒指的主人家許諾,能夠送回戒指的人會得到豐厚的報酬。那枚戒指的照片也赫然上了報紙,我仔細對照,就是我和蓉蓉在地攤兒上淘來的曾經戴在我手上的藍寶石戒指。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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