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只想抱抱你

火車截著你的承諾，漸行漸遠

我對你最美好的記憶都是八歲前的。那時候，每晚你都會牽著我的手去散步。遇到鄰居，你總是笑瞇瞇地把我的“丑事”講出來：他外公個子矮，小群拉著外公的手說，拔苗助長。說完你喜滋滋地看了我一眼：她居然知道這個成語，還會用。鄰居笑了，夸我聰明。

你回到家里還憤憤然，跟老爸說：咱小群不是一般的孩子。那時，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躺在你懷里聽你給我講故事。在你輕聲的呢喃聲里，我酣然入睡。

可是，我七歲那年，一切都變了。我不明白為什么你總穿一件灰色的又肥又大的衣服，不明白為什么老爸做了好吃的，偷偷端給你，不讓我看見。不明白為什么你不再陪我去散步，而你總是笑瞇瞇地坐在沙發上織很小的毛衣、毛褲。

你越來越胖，胖得走路都很吃力。鄰居阿姨嘴快，問我：小群，你是想要你媽生個弟弟還是生個妹妹?我哭著打滾，我誰都不要，有了弟弟妹妹，你就不疼我了。

你笑了，拉我起來，拍掉我身上的灰土，你說：傻孩子，十個手指頭都是一樣的，動動哪個都疼。

你給我買了棉花糖，我吃得滿手滿臉都是，看著你，我咧著嘴笑了。

秋天，樹葉落光時，你住進了醫院。兩天后，你回到家時，身邊帶了他。你擺手叫我過來，你說：寶寶，你看，這是姐姐。你是跟他說的話。你沒有說：小群，你看，這是弟弟。

你的目光再沒離開過他。你支使我給他洗尿布、刷奶瓶、哄他睡覺。他喝不掉的奶粉，你會叫：梁群，你喝了，倒了可惜了。你不再叫我寶貝女兒。也不再叫我小群，你叫我梁群，梁群這，梁群那，我覺得我很像富人家里被使喚的小伙計。

八歲那年，梁策上了幼兒園，你把我送到了鄉下奶奶家。偷聽到你跟奶奶說：生梁策超生被罰了款，梁群在城里上學，要不少錢呢!

你要走，我攆到村口的鐵路邊上，哭得肝腸寸斷，不讓你走。你抹了抹眼淚，說：小群，媽答應你，過年時，一定來接你。媽還給你買紅皮鞋，買漂亮的羽絨服……

我搖頭，你推開我，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在奶奶家那個閉塞的小村子里一直呆到十四歲，小學畢業。若不是上中學要翻兩座山，若不是奶奶突然癱瘓在床，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接我回來。

我很不好，只是不想承諾

沒進家門，你就很緊張地告訴我：弟弟的耳朵不好，你說話時大點聲。還有，凡事都要讓著他。我沉默不語。

梁策很胖，不拿正眼看人。見了我，把手里的積木噼里啪啦往我身上扔。我木頭人一樣站在門邊，你拉了梁策，讓他叫姐姐。梁策含糊不清地說：丑八怪。我抬頭看你，你居然笑呵呵地說：姐姐從鄉下回來，哪有你穿得好?我搶過他手里的積木扔在地上，我說：你才是丑八怪，你看你的眼睛像條縫似的。梁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表演成分很足。

你急了，回手給了我一巴掌。那是我第一次挨打。我跑出去，所有的地方都那么陌生，我不知道去哪里。我躲在底樓車棚的角落里，我看到你跟爸急匆匆地跑出去，我聽到你喊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或者，你還是在意我的。

你們從外面回來時，我已經睡在了家門口。你叫醒我，說：怎么就這么犟呢?你奶奶把你慣壞了。

爸示意著不讓你說。你仍是嘮叨。那晚，我從夢里哭醒，我看到你坐在我的床邊，摸著我的額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媽，你卻說：梁群，他是弟弟，他有殘疾，好歹你都讓著他，算媽求你!我的心冷了下去。說到底，你還是偏著他。

我成了刺猬，誰也不能碰，誰也不能惹。就是梁策，只要他動一點我的東西，或者說一句我聽不習慣的話，我都會跟他大吵大鬧。你說我不懂事，把家鬧得烏煙瘴氣的。我不管，只要你注意到我，只要看到你難受的樣子，我就很痛快。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吃東西沒夠，越吃越多，吃得直到吐為止。你開始還罵我，說我是餓死鬼托生的。可是后來，你也害怕了，跟爸商量帶我去看病。那時，我變得很安靜，只是仍沒辦法停住自己的嘴，我想把找到的能吃的東西都填到嘴里。

一家一家醫院走下來，我的身體沒有任何毛病。我吃完，翻江倒海地吐時，你把我摟在懷里，說：梁群，你到底怎么了，你跟媽說啊?

還是一個醫生一語驚醒夢中人，他說：是不是受過什么刺激，或者是被忽略了，然后用這種方法引起別人的注意?你瞅了瞅我，臉色鐵青，拉著我往家走。

回到家，你踢掉腳上的鞋子，你說：梁群，從今天起，你愛吃就使勁吃，愛鬧就使勁鬧，反正這家這樣子，我也不想活了。

你縮在沙發上，臉色白成了一張紙，身子又瘦又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一樣。我的眼淚霹靂帕里往下掉。我說：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日子終于平靜下來。我不再沒饑沒飽地吃，也不再跟梁策吵。回到家，我把自己關到陽臺改的小房間里，不聲不響。而你，脾氣很壞，對我挑鼻子挑眼，唯獨對梁策，千依百順。

我在日記里寫道：我是被揀來的吧?她什么都好，只是不像我媽媽。

我和她都放不了心里的怨恨

這樣過了很多年，我還是我你還是你。這天你又賴我對梁策不好，我打開包，掏出醫生的診斷書，放在你面前，我說：很快你就如意了，我再不在你面前礙你的眼了……我扭過頭，淚水止也止不住。

屋子里靜極了，廚房里水壺里的開水嘶嘶響。你的聲音顫巍巍地浮在空氣里，你說：小群，這么多年。你是不是特別恨媽?

我泣不成聲。你說：病了咱不怕，咱治!你起身下床時，手抖得穿不上鞋子。我彎腰把鞋幫你提上，你的手粗拉拉地落到我的臉上。這么多年，這是你第一次這樣摸我的臉。我躲開，說：我不想治了，有那錢，干點啥不好，何苦花錢買罪受?

你又大了嗓門說：梁群你就這樣光想著你自己。你不想想，你還有爹媽，還有老公孩子，還有弟弟，想死?還輪不到你呢!

我瞪著你的眼睛，我說：是啊，你還沒利用完我，我躺在醫院的床上，心蒙了一層灰。老公和女兒每天來給我送飯。每頓飯菜都變著花樣。女兒喂我喝鯽魚湯，湯很鮮。老公說是從飯店要來的。女兒摟著我的脖子說：媽，你一定不要扔下我。我堅硬得石頭一樣的心一下子軟成了一攤泥。我不能跟你一樣，做那么狠的媽，我要為我的女兒活下去。

你趁我睡覺時來看我，你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不睜開眼睛，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的眼淚。

病沒我想象得那么嚴重，醫生有時候很能嚇唬人。我出院時，陽光正好。我看到你瘦了一圈坐在我家的沙發上，你說：你得多吃點，瘦得都嚇人了。

我坐在床邊，我說：你做菜的水平有點下降，有時咸有時淡。你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你說：你瘦跟我沒關系。

我知道你嘴硬，我說：你找來的偏方我都沒吃，那都是什么呀，一點科學根據都沒有。你再次抬頭看了我一眼，你說：病好了就行，早知道，我就不去山里求人家了……你說漏了嘴，趕緊抬頭看我。

陽光疏疏落落地照進房里，落到你的臉上。你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你伸出手去抹眼睛，我說：媽……

你嗯了一聲，問我是不是哪不舒服。我搖了搖頭，我說：其實，我想抱抱你!

你知道嗎，這句話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我想抱抱你，在你的懷里撒撒嬌。

你的眼神有些慌張，你說：你看你這丫頭，都多大了……

我抱住你。你的淚落到我身上，你說：死丫頭，你凈冤枉我，你和小策都是我身上的掉下來的肉，我哪會疼他不疼你?不過他有殘疾。他弱些……

伸開雙臂的一瞬間，我和她都放下了心里的怨恨，世界一下子明朗鮮艷了起來。

責編：宿 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