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白河源,不禁先想起一位詩人。
據郭沫若先生考證,李白于三十歲、四十歲、五十一歲時,先后三游南陽。“南陽青樓十二重,春風桃李為誰容。”(賀知章句)此地繁華,特別好玩。好玩的詩人每次都流連許久,每次都有詩作。白河當是最好玩的地方,在白河灣呼鷹待獵,登上臨水的城墻寄興抒懷,薄暮時去清冷淵看落日晚霞,星光下與崔宗之在河上蕩舟弄月——這個崔宗之就是杜甫在《灑中八仙歌》里說的那個“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的“瀟灑美少年”一于是,這條古老的河就一再流入李白的詩。流了1300年,依然音韻鏗鏘。白河有幸結識李白,李白常常牽掛白河,以至于到了晚年,對吃過的白河岸邊獨山上的蕨菜猶然回味不盡。
河在,詩也在,李白的蹤跡已不好尋覓。(蕨菜應還有,怕再也吃不出當年的詩味了。)
不僅此也,白河兩岸的古人故事、名勝遺跡還有很多,幾乎每走一步都可能踏上一個典故,單酈道元《水經注》里提到的,如果詳細說來,就可著一部厚厚的書。那一切,俱成往昔,一去不回。
白河是一條文化的河,歷史的河。他的源頭應在遙遠的歲月深處。不只在唐,在漢,在東周、西周,在商在夏,更在侏羅紀以前的造山運動時代。
時光隧道鉆不進,只能去找空間的源。于是,一行人沿河溯流而上了。
開始,車行平原,四野遼闊,山的弧線只在天邊綿延。河流得安詳,水面荇藻寂靜,碧波映藍天。后來,兩岸岡巒有了起伏,像一本小說不再平鋪直敘,主人公的命運扯出了懸念。河蜿蜒,路蜿蜒,河與路緊緊揉在一起,像兩根扭著勁的繩纏在山腳。漸漸看見山崖陡峭,山勢崔巍,喬小、灌木和草用不同的綠色把山野濃妝艷抹。夾在山間的河,因在枯水期,只得細流涓涓,濺起的浪花里,例各有一個太陽。河床寬大,從滿河大大小小石頭的陣勢可以想象出豐水期的洶涌澎湃,山洪爆發時的大浪滔天,喧囂沖撞之聲似依然可聞。幾次看見村莊,三戶五戶人家,聚聚散散,高樹掩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曬衣繩上搭晾彩色的褲褂。一群山羊在河灘游牧,若白云依地涌動;牧羊人沒執牧羊鞭,卻拿著收音機聽豫劇里包公唱的《二八板》。山有好多層,近山青翠,遠山蒼碧,更遠的山只是一抹淡藍……
白河流在田園詩里,流在山水畫里。詩里畫里的白河古老而又青春,內斂而又張揚著生命力。
車一直上坡。坡陡而彎,看要爬上山巔,其實仍在山腳。終于上了白云山。下車就覺衣裳單薄,仿佛一下子從初夏回到初春,或者躍入中秋。白云山山頭攢簇,山腰白云繚繞,有的從容,有的急促。山澗有溪有瀑,四處都是水聲。最高峰是玉皇頂,有石階可登。然而,玉皇頂海拔2216米,號稱中原第一高峰,實在太高,我自覺腳力不夠,只上一段路程,便下山了,算是稍稍親近一下這群山中的巨人。據說,白河源正在玉皇頂。山間淌出一股泉,丁丁冬冬滴入一個圓形的潭,潭有豁口,流出一道溪,那便是白河源了。我算是到了白河的誕生地,卻沒能親臨它的產床。在這里,白河是幼兒,沖下山去,摸爬滾打一番,立馬就成了壯漢,就有了寬闊的胸懷,雍容的氣度,和跋涉千里不知疲倦的豪邁精神。
夜宿白云山賓館。躺下就聽到淙淙水聲。那是白河在歌唱,在叮嚀。說不定兩天后我回到南陽,它也就流到我的身邊,仍然為我歌唱,向我叮嚀,而后說聲“拜拜”,繼續奔向人海的征程。忽想到,李白的《游南陽白水登石激作》一詩:“朝涉白水源,暫與俗人疏。島嶼佳景色,江天涵清虛。目送去海云,心閑游川魚。長歌盡落日,乘月歸田廬。”詩人游的白河源,顯然不是此地。在哪兒呢?或許在他夢里,正像人在東魯,夢中游了千里外的天姥山。真耶幻耶,誰也說不清。盼望今夜我也有夢,夢中一游《山海經》里的白河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