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手觀音

1、遠古時代的圖騰

警官走過來時，警察們讓開了一條道。橋下的路很不好走，水是剛退下去的，地上一片泥濘，水坑水洼隨處可見，水坑里還能見到幾條小魚和蝦子，可能是水退時忘記了走掉，現在只能在水坑里跳來蹦去，等待死亡的來臨。

尸體是在一片枯草中發現的。幾個警察正忙著拍照，做各種檢查。警官走過來時，他們閃到了一邊。尸體的上半身搭在水坑的岸上，下半身還留在淺水里。一半的頭發脫落了，揉成一團，和頭邊的枯草混在一起。眼睛沒有了，只剩下兩個深深的洞，洞里還盛著兩汪水，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里面，俯下身子看了看，原來是一只小蟹子從里面探出身子，抬頭看看，卻仿佛受了驚嚇，迅速縮回了身子，立時不見了。臉上和身上的肉有一部分被水里的動物給吃掉了，沒有吃掉的部分被水泡得跟透明的紙似的。腹部的地方，腸子流了出來，不知被什么東西掏的，繩子似的拖得老長。但令人奇怪的是，他的下身居然完好無損。尸體是怎么發現的?警官問。

一個人被帶了過來，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一副多少見過點世面的樣子，說話喜歡饒舌。他說，河里的水不是剛下去的嗎，我就想著到一些小水潭里撈點魚，找個樂子，每年我都是這樣做的，每年我都有不小的收獲。水退了，那些魚，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扔到那兒了，我曾經有一次撿到一條十多斤的大鯉魚，它龐大的身子當時只能屈尊在一個籮頭大小的水坑里，翻身都翻不過來，那情景看上去真讓人興奮。我喜歡釣魚，當然能下水捉魚就更刺激了，可惜現在這樣的機會太少了，很多河都斷流了，沒有斷流的也被污染了，哦，話說得有些遠了，我就說說是如何發現他的吧。今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一個小水坑一個小水坑地撈，但是收獲不是很大，我就有些掃興。這時，我看到前面一個大水潭里有魚在往上躥，而且看上去不少，我就跑了過去，哦，就是這個水坑，我隨便用魚簍子挖了挖，真是多啊，我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了，我開始用魚簍子一簍一簍地撈。可是，我感覺我的簍子觸到了一個什么東西，很重，幾乎拉不上來，我當時是又驚又喜，想自己會不會是撈上什么大東西了，像去年的那條大鯉魚，或者是一個大老鱉，我興奮得滿臉通紅，慢慢用勁往上拉，終于拉到岸邊了，可我看到的是什么東西呀，我當時一屁股就坐到水坑里，不是別人幫忙我幾乎要被淹死，就跟他一樣。

警官擺擺手，抓住尸體的一個手指，看了看，然后問身邊的警察，有什么新的發現，螞蟻一般忙碌的警察都把自己忙碌的結果跟警官做了匯報。現場發現的有價值的東西是：一部手機，一個電話通訊錄，一個錢夾子，里面有幾張小面額的票子，一盒避孕套。

避孕套!警官問了一句。警察做了肯定，警官往前走了一步，看了看那個形狀怪異的生殖器，用腳在上面蕩了一下，生殖器不情愿地向一邊歪了歪，又恢復了原來的形狀。警官讓警察把那個避孕套取下來，和地上撿到的比較，結果是一樣的。

還有什么?

所有的痕跡都被水滌蕩無存，其它的需要化驗后才能出來。

死者身份確定下來了嗎?

基本上確定了，就是一個月前失蹤的政府的一個科長，他的家人正在往這趕。

有什么初步的看法?

大家都搖頭。

在這個范圍內在仔細檢查一下，水坑里也不能放過，警官說著用手劃了個范圍，大家立刻又忙碌起來。

很快又發現了幾樣東西，一個工作證，一個手鏈，一個小瓶子，字還依稀認得，是壯陽藥，還有一個觀音玉墜。

警官說，如果沒有什么別的證據的話，這里應該就是案發的第一現場了，這個男人是在和女人發生性關系，正處于高潮時突然被刺中的，他的生殖器在充血時被定格了，所以才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狀態。他在死前也做了掙扎，他抓掉了她的手鏈，而且，他的指甲里還有兇手細碎的皮膚。可是，這個女人又是誰呢，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呢，她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個怪異的方式來結束他的生命呢?

尤其是那枚小小的觀音玉墜，又是什么意思呢，它該是誰的呢，按照一般的說法，男戴觀音女戴佛，應該是男人身上的東西了，可為什么總能從上面嗅出女人的體味呢!警官對此大惑不解。

2、望嶺子小學

陳老師進來的時候，許影正微閉著雙眼，雙手合十抱在胸前。放教科書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千手觀音像，觀音像前燃著兩燭香，屋里彌漫著一股很好聞的焚香的味道。

許老師，又在拜佛呀，陳老師說。

許影嚇了一跳，急忙睜開眼，下意識地去收拾桌子上的東西，但伸出去的手很快就縮了回來。

陳老師在一個椅子上坐下來，看著許影。

拜佛是不是很有意思，許老師?

許影看了一眼陳老師，沒有說話。

我是說，陳老師拍了下腦門，我們村子里也有很多人信這個，當然不全是信佛教，還有信基督教的，就是耶穌，吊在十字架上的那個可憐人。還有信神的，有的干脆說不上名堂，村邊蓋一個狗窩一樣的小房子，就算是一個廟了，就去拜了，說是這神那神的，你說那么大一個小窩，一腳就可以踢沒影的，住這樣的地方，這神未免也太窩囊了點。就跟咱們一樣。

許影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老師和許影的歲數相當，前后錯一年分到這個小學的。陳老師似乎不情愿一輩子待在這個山里的學校里，但又下不定決心，人被弄得給人一種虛飄飄、沒著沒落的樣子，仿佛一片羽毛，被風吹得在天上飛，怎么也落不下來。有一陣子，陳老師對許影有點意思，但許老師好像沒什么反應，獨自興奮一陣就涼下去了，離開的心更重了。

你的心事挺重的。陳老師說。

許影終于開口了，說，你是指這個嗎?手指著桌子上的千手觀音像。

也是，也不是，你平時就不快樂，又信了這，就容易給人產生這樣的感覺。

許影說，有什么值得快樂的呢。

陳老師想了想說，你說的倒也是，在這樣一個偏僻得連兔子都不愿意待的地方，當一個娃娃頭，工資時發時不發的，還要受人白眼，真的是沒有什么值得快樂的。陳老師說著話，已站了起來，走到許影面前的桌子前，把那個千手觀音像拿起來，仔細看。觀音總是面容和善，雙手合十，一副置身三界外大徹大悟的形象。他說，以前，他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千手觀音，只知道有送子觀音，還是那年的春節晚會上，有一個節目叫千手觀音，很多殘疾的女孩子用舞蹈的形式組成一個千手觀音的形狀，才算多少有點了解。可為什么要信她呢?

千手觀音能救人于苦難之中，聽說她有一千雙手，每一雙手都可以拯救一個世間苦難之人，這也是聽人家說的，其實我也不大懂，許影一邊收拾桌子上的東西一邊說，也就是心里悶，想找個人說說話，就找到她了。

可她又不會說話，陳老師說了一句。

我說給她聽啊，有時候我甚至不說，就能感覺出，她已經知道我的心事了，知道我想說什么了，我就只需在她面前靜坐一會兒，紊亂的心就平靜下來了。

真的嗎?

許影點點頭，該怎么說呢，你信她了就能感覺出她的力量，不信就什么也感覺不出來。

這個我明白，陳老師說，這就是信仰的力量，我們村子里一個叫三嬸的信耶穌，信迷了，信得自己鉆到柜子里，等待升天。一家人四處找不到，還以為她掉河里淹死了。第三天，她兒子聽見柜子里有響動，打開柜子，他媽一頭栽了出來，把孫子都給嚇傻了。

許影沒有接話，她走到窗前，窗前種著幾株夾竹桃，太陽花，還有一片翠竹。三月的時光，正是夾竹桃開花的季節，不同顏色的花兒把窗前弄得一片明亮。樹前，有幾個孩子站在那兒，抬頭看著，粉潤的小臉在花的映襯下，顯得分外漂亮。她伸手掐了一枝，放在鼻端嗅著，回過頭，看見陳老師正在看她，把手里的花瓣扔掉了。

陳老師有些悶悶地站了起來，往外走，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過頭說，只顧著和你說話，忘了告訴你正事了，校長叫我通知你，下午放學后晚走一會，說是要開個會，校長剛從縣里回來，不知道又給我們帶來什么好消息!陳老師說著羽毛一樣飄出去了。

因為是星期五，下午放學后，孩子們一溜煙都走了，只剩下十多個教師們。會議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校長跟大家傳達縣里的會議精神。校長說，從這個月開始，每月的工資暫時不發，縣里正在調整老師編制，要等編制調整好再說。陳老師說，我早知道不會是什么好消息，那調整好要到什么時間，還要不要人吃飯。另一個老師說，調整編制，是不是又要人下崗了，前年搞一次，去年搞一回，今年再搞一回，這樣搞來搞去，人心亂糟糟的，這工作還讓人干不干了。校長摸了摸早生的華發，說，這都是上面說的，我們執行就是了。

會議結束后，老師都走了，校長要許影老師留下。校長在辦公室走了幾步，又看了看許影，說，你是不是信教了?

許影看著校長，下意識地搖了下頭。

你不用搖頭，這事縣里都知道了，局長為這親自找我談話，說老師為人師表的，卻信外門邪道算什么話，這樣能教出什么樣好的學生來，尤其是發生在一個先進教育者身上，真是不可思議，要我回來弄清這事。我也詫異，你說你一個中專生，大小也算是個知識分子，連結婚都沒有，信的什么教，老校長說到這兒，突然身子激靈了一下，低下頭，說，你總不是信的“法輪功”吧。

許影說，不是。

老校長這才直起身子，說，這就好。不過，信其它的也不行，你說你一個小年輕的，好日子都在后頭呢，信那些亂七八糟的干什么，信你就信共產黨，信馬克思，不都是一個信嗎，干嗎要去信那些佛呀教呀玄而又玄的東西。

許影說，我也不是信，我只是喜歡沒事的時候看看這方面的書，讓內心平靜一下，這也不應該算是什么錯事。

當然是錯事，老校長說，如果你是一個農民，你信什么都不會有人管你，可你是一個老師，就不行。再說了，你這幾年一直是學校的先進老師，縣里樹起的典型，你在自己家庭困難的情況下幫困難學生的事跡都上了報紙，上了電視，市、縣領導都接見過你，縣里正考慮把你往市里省里推薦，省里今年不敢說，市里已基本定了，你現在弄出這一出，可怎么行，這事就到此為止，從今天開始，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局長也是這樣跟我說的，樹一個典型不容易，千萬別在搞下去了，對上對你都沒好處的，呵!

許影說，這是我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是我自己的事，和別人無關，再說，我只是想靜一靜，又沒影響到別人。

校長說，你怎么還不明白呢，你們心里想的什么我也明白，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心里都憋屈，咱這死氣沉沉，外面花花世界，很孤獨，心里很難受，是不是，這些我都明白，我也是從你們那個年紀過來的，時間長了，就好了，年輕人嗎，不想才是不正常的，但想了就想了，不要走火入魔，是不是，這個事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是星期天，回去好好歇一歇，把那些怪念頭都趕走，呵!

許影走了出來，校園里幾乎沒有什么人，只有老校工在院子里走進走出，忙著給花樹澆水，花壇里種著幾株鳶尾和刺梅。老校工看見她笑了笑，手里提著水桶站在那里。許影說，夾竹桃能開幾天花，校工說，十多天吧。那鳶尾花和紅背桂花呢。也就是那樣吧，不是有句話叫花無百日紅嗎，校工說。許影從鳶尾上擇下一朵花，放在眼前，她的臉很白，被花一襯，紅里透白的顏色就出來了。老校工說，許老師喜歡這花，等那棵小的再長大一些，就送給許老師吧。許影低頭看了看，在鳶尾的邊上，果然有一棵小苗，似乎剛剛從土里鉆出來，只有兩個牙瓣。老校工說，很快的，就跟這些孩子們似的，沒怎么感覺就長大了，一年一個樣，你看那株紅鳳仙花，去年也是這么大，今年就開花了。

許影說，那就謝謝你了，說著往外走去。

學校門口就是通向縣城的公路。許影站在路邊等車，下意識地回下頭，看見老校工仍站在那里看著她。老校工說，許老師今天還去縣城哪，要不要我幫你攔個車。

許影轉過身子，說，不用了。

3、翠屏山洗浴中心

門開了，伍哥走了出來，伍哥赤著上身，下面只兜了一條毛巾，他的赤裸的臉上和身上滿是傷疤，都是鈍器或者刀片劃過留下的印痕，尤其是臉上那一道，跟條蠶似地橫臥在臉上，非常漂亮，很多人看見這條蠶笑容就出來或者出不來了。

伍哥是我的大哥，混黑白道的，開著一個大公司，還在政協里任職，說出來嚇你一跟頭。

中心的男女進進出出，屋里很暖和，有音樂，有美女，我很喜歡這種生活，渾渾噩噩的，整天里意識就跟漂在水面上一樣，那種感覺很獨特。

伍哥問我生意怎么樣，我說，主要是缺女孩子，干這一行，缺女孩子就跟工廠里缺原料一樣。

伍哥說，我還以為什么呢，女孩子嗎，去找啊，去找啊，大街上那么多女子，去喊來不就是了。不干，衣服給她扒了，做一把不就成了。還有那么多從鄉下出來的小姑娘，哄一哄，不就成了，真是個豬腦子，怎么在這世上混哪，怎么發財呀!

我陪著笑說，不光是咱這缺人，縣城里的幾家中心都缺人，賓館里也缺人，都急得跟猴子似的，不干這一行你可能不清楚，問題是，干這一行的女孩子，都不會在本地做，即使能找到本地的來做，也不會做事，惹客人不滿。

伍哥說，你說這我倒相信，我就遇到過這樣一個女子，不好好做事，可真把我惹火了。

一個女子進來說，伍哥還在等什么呢，幽暗的燈光下，女孩子只穿一件內衣，顯山露水的，伍哥說，去吧，去吧，你來晚了，哥哥我沒精神了。

女孩子扭著屁股走開了。

我說，伍哥今天玩的可快活。

伍哥笑了，說，不就是男女之間的那點破事嗎，說實在話，這事我弄過就后悔，覺得特沒意思，都是那回事，出點汗就完了，女人也就是那老一套，沒有挨著，就像被火燒著了，哎吆，哎吆的，特假，把人惡心死了。想來還是那一次真讓我興奮。

我說，哪一次，是哪個女子叫伍哥這樣掛念，你說說，我立馬去把她找來，再給伍哥助點興。

伍哥說，我也不知道她在那，只從話里知道她是咱本地人，不常出來做的，可能是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了，才出來掙點錢，她和這些女子不一樣，的確是一個很獨特的女孩子，一個很倔強的女孩子。

天黑下來了，我的生意真正開始了，我們是一群生活在夜里的蟲子，天黑了，燈亮了，我們的生活才真正開始了。那些在暗夜里飛翔的蛾子，一只一只地飛過來，她們可能是別的賓館的，或者是夜總會的，或者是站街女，但如果我這里的客人多，一個電話，她們就會“飛”過來，結束后立馬走人，所以，她們之間的很多人我都不認識，不過，她們在我的眼里幾乎都是一樣的，一樣的裝束，一樣的表情，一樣虛空的眼神，一樣的飛來飛去的蛾子!

伍哥看著這些流鶯，說，真的，我一直在想，想那個女子，想我當初可能做的有些過了，不該那樣對待她，她是有心事的。伍哥仿佛自言自語，跟我說起了他不經意間遇到的那件事。

那是在“人間洞天”娛樂城，老板你認識的，花和尚，曾當過一年寺院的打雜，后來和一個上香的女人搞上了，被寺院攆了，回來開了這家娛樂城。我們進去的時候時間還早，幾個女孩子坐在屋里看電視，有一個男人在陪著她們說話。花和尚在看時間，他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觀音像，我的朋友一看見就笑了，說你們這樣的地方居然放著觀音像，是不是太搞笑了。

花和尚向我點點頭，然后對我的朋友說，有什么搞笑的，觀音菩薩都是普度眾生的，做善事的，我這里的女菩薩們不也是在普度眾生嗎，把你們這些個男人一個個度到極樂世界去，你們說合適不合適。

男人們看著面前的女子，都笑了起來。

一個朋友說，菩薩度人是不收取費用的，做的都是義務勞動，可你們這里的女菩薩們，一個個敲骨吸髓，幾乎要把男人身上的錢財給榨光了。

見識短，見識短，花和尚笑著說，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是什么時候了，菩薩也有兩張口，到寺廟去走走，看看，進個門少了三十不讓進，看個菩薩還要再掏十塊錢，一圈子下來不花個三百二百的。我這里進個門只用掏一次錢，溝溝凹凹里的風光你都見到了，不單是看，還能動手動腳，想怎么動就怎么動，你們還有什么抱屈的。

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這時，門開了，進來一個女子，她的面容立即吸引了我。和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女人，她俯在花和尚的耳邊說了些什么，花和尚皺了皺眉頭，說，你老是這樣，星期天才來，有些客人來都要點你的鐘，可你不在，這會壞了我的聲譽的，讓我怎么做生意。花和尚嘟噥了一陣，最終還是答應了，女子坐到了一邊。

我走過去問是怎么回事，花和尚說，她是個“串子”，就是沒有固定地點，那有生意就到那去做的那類女子，它們太隨便，不知底，有些可能還是惹上官司的，還有的是和原來的老板弄崩的，接下她們就會得罪同道上的朋友，大家都是吃這碗飯的。可是，她們都很招客，有功夫，加上朋友介紹，抹不開面子，就留下了。

那今天晚上我就點她的“鐘”了。

她的確很漂亮，伍哥看著我說。

我們進了屋子，我仔細打量她，從她的話里我知道她就是本地人。我想跟她說點什么，而不是立刻就進入主題，這真是一種從沒有的感覺。可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你知道，這樣的事，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就是為了那個走進一個屋子，確實沒有什么可說的，可越是這樣，我越是想跟她說點什么。可她只是偶爾抬頭看我一眼，那冰冷的眼神，仿佛是在說，要做就快做吧，不做就算了。

我的心一時有些冷，也有些生氣，她怎么能這樣對待她的客人呢。

沒什么可說的。我們直接進入了程序，可我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她始終閉著眼睛，身子僵硬，跟個木頭似的，任我怎么折騰都不行，這樣的事，只有兩個人都動起來才有點意思。我可不愿花錢跟個女尸做這事的，這讓我很掃興，我不得不重新看著她，她的表情讓我很難堪，就像看著我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表演似的，這是我從沒有遇到過的，當時，我有些奇怪，也有些生氣。

她的胸前掛著一個觀音玉墜，我說，你干嗎掛個觀音像，你信佛了嗎?

我說著去扯她脖子上的玉墜，但被她的手攔住了，她說，你不能動我的東西。說話的口氣和她的表情極不相稱。

我笑了，說，連你的人我都要動，還說你的那件破東西。

她說，你可以動我的人，但不能動我的東西。

我松了手，說，看來你真的信佛了，可信佛了你還干這樣的事。

這不管你的事，她說。

誰說不管我的事，我真有些生氣了，我說，你和我待在一起，我感覺就跟尼姑待在一起，那種感覺誰說不管我的事。

你感覺不合適，你可以不干，她說。

他媽的我今天還真干定了，我就要看看干一個信佛的女人是個什么滋味，我一邊說一邊去扯她脖子上的玉墜，可她把玉墜緊緊攥在手里，我還是奪下來了，狠狠摔在地上，玉墜碎了。真是一個倔強的女子，伍哥說到這里突然笑了起來，她呆呆地看著我，然后開始咬我，抓我，她的激烈動作反而激起了我的欲望，在這種撕扯中，我做完了，一瞬間，我快活得幾乎要叫起來，那滋味真的舒服極了，就像從高空突然跌落的那種感覺，就像進入天堂、進入地獄的那種感覺，我從來沒有經見過這樣的感覺。

可我仍覺得今天太憋氣，也有些太背虧了，她竟然咬我，抓我，把我的身上抓得一道一道的，這像什么話。我越想越生氣，把燃著的煙頭摁在她的肩膀上，煙頭接觸皮肉發出咝咝的聲響，屋里立時散發出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她尖叫了一聲，身子劇烈抖動起來，在床上打滾。看著她痛苦的樣子，我覺得自己今天也許有些過分了，可我立刻安慰自己，這都是她引起的，怪不得我的。不過，我真的不能忘記這一次，那種感覺真癲狂，真好，就連她那充滿怨恨的目光在我眼里也變得異常美麗了。

她說她叫榴蓮，這個名字真的很適合她，別有一番滋味的榴蓮。

我說，那個名字肯定是假的。

伍哥說，我知道，但我還愿意這樣叫她，我還希望再次見到她，不知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知她現在還做沒有，如果我再次見到她，我一定會把她留在身邊的，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可惜了!

4、桃樹坪許家

進了村子，許影看見幾個法院的人正從自家的院里往外走，父親跟在后面，低著頭，等那些人都上了車，走遠了，父親的頭才抬起來，看見許影站在門前，說，你回來了!

法院的人來我家干什么，出什么事了。許影說。

基金會把咱告了，法院來查封咱家的房子，可他們來看了看，只說要咱們快些還錢，一個月的時間，再還不上就真的要查封咱的房子了。

查就查吧，反正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就幾間破房子，父親想了想又說。

那咱家以后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過年了，弟弟們放假回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再說吧。

正是吃晌午飯的時候，從地里回來的人都圍了過來，問出了什么事，父親應了幾句，然后對許影說，回家吧，回家再說。

歪歪扭扭的院子里，長著一棵榆樹，幾枚絲瓜秧從院墻上爬過來，搭上了榆樹的枝椏，把幾朵黃花開在榆樹上。墻角，幾只雞在刨食，一頭豬躺在地上曬太陽。臥在門邊的一條柴狗看見她，早已迎了過來，在她的腳邊嗅來嗅去，不時發出親昵的嗚嗚聲，還一個勁地想把腿搭到她的身上。父親踢了它一腳，它有些委屈地躲到一邊。她把手放到它的頭上，輕輕摸了摸，它立時又興奮起來，開始把院里的雞攆得到處亂飛。

進到屋子里，才發現弟弟在家里，是二弟，二弟正上高三，學習成績很好，自己也知道操心，時間都是擠著用的，現在咋回來了。屋里坐著的，還有娘，娘是老胃病，經不得一點寒，天都這樣暖和了，懷里還抱一個小被子，娘的身子日漸瘦弱，就像是風干的果子，每次看見都要瘦去一圈，也許，下次回來，就會徹底消失了，水蒸氣一樣地蒸發掉了。

都坐定了，父親才說，打電話讓你回來，是想跟你商量商量老二的事，可沒有想到，法院的人也趕著來了。父親的話里似乎有些愧疚。

老二怎么了，她把頭轉向二弟，二弟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他說他不想上了，要出去打工。父親說，他突然抱住了頭，我也是沒了注意，才給你打電話，我知道他們都聽你的，你就勸勸他，我說的他怎么也不聽，也是沒了注意，父親的頭幾乎要垂到褲襠里。

許影把臉轉向二弟，說，為啥不想上學，都快高考了說出這樣的話。

二弟開始不說話，問得急了，才突然抬起頭說，就是要高考了，我才不想上了，考上要花多少錢，大哥正在念大學，老三又在念初中，媽又生病，家里還欠人家那么多錢，家里這個樣子，能供得起嗎!

許影說，不就是錢嗎，老大開始不也是說上不成了，也是說沒有錢，可現在不也上成了，都快畢業了。你想到的事我都想過了，你今年能考上，正好趕上你哥畢業，他找到了工作，咱家的日子就活泛了，等到你大學畢業，正好小三上大學，只要你們念著家里姊妹兄弟的情分，肯伸手拉一把，艱難就過去了。

二弟說，姐，你不要說了，我們都知道你的心思，可我們總不能只顧自己上學，拖累家里，也拖累你連個家也成不了。

許影說，不說我的事，你姐才28歲，還沒到老得嫁不出去的地步，現在只說你，如果你省心，不再給咱爹媽、還有你姐的心上添堵，你就去好好上學，今年考一個好大學，錢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上大學的錢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但你記住了，是好大學，名牌大學，那些三流的學校家里是不會給你錢的，知道了沒有。

二弟的嘴張了張，沒有說話。他站了起來，撿起放在地上的書包，向外面走，許影說，都晌午了，吃過飯再去吧。

二弟說，我不餓，我去趕車，還能跟上下午上課。

許影追到院子外面，把一百元錢塞到弟弟的手里，弟弟把錢緊攥了攥，抹了把臉，跑開了。

回到屋里，父親還在抽旱煙，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劣質的煙草味。父親把旱煙拿下，吐了口痰，說，他們還是聽你的。

許影說，他們都大了，聽得懂理的。

父親說，不管以后他們混好混壞他們都不能忘了你的，沒有你這個家早散了。父親說完就走了出去。

吃過飯，許影幫爹娘在村邊的地里種南瓜、絲瓜，還有黃瓜豆角等，父親說，南瓜葫蘆半年糧，春天隨便在地里點上幾棵種子，夏天的菜都吃不完，省下來的糧食可以賣點錢，也可以多養幾頭豬。父親說著莊稼的事，又問了她學校里的情況，許影一邊干活一邊說了。許影問，那基金會的錢怎么辦，法院真的把咱家的房子查封了咋辦?

父親想了想說，查就查吧，不就是幾間破房子嗎，我也想通了，查了，咱就在村邊蓋兩間土坯房子，平時在家的就是你娘和我，兩間房足夠了。過年了，都回來了，可能會擠點，那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對付一下就過去了。

許影說，想通了就好，沒有過不去的河，雖然艱難，這些年不還是過來了嗎。

父親說，叫你回來，就是想跟你說說話，你的話爹愿意聽，一聽這疙瘩就解開了，就不鉆死胡同了，有時候一個人在那想，越想心里越難受，連死的心都有了，可聽你一說，心里就亮堂了。

許影說，那就好，咱這家里，誰也離不開誰，一個人跨了，全家就跨了，為了這個家，都得好好活著。

父親把泥手在臉上抹了一下，說，我也想了，再過些天，苗都種上了，沒事了，我也去找活干，一個月總能掙個三百五百的，家里的糧食又省了，兩三個月過去，老三的學費就不成問題了，至于老二的學費?父親看著她。

到時候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許影說，看著父親，又說，不用太操心，我手里多少還有一些，再借點，現在不是有助學貸款嗎，多少再貸一點，就夠了。

父親點點頭，低下頭忙去了。

天真的有些熱了，許影抬頭看了看天，然后細心把手里的南瓜苗放在水里沾了沾，然后在地上挖一個窩，把南瓜苗放進里面，澆上水，再用細土壓實。她看著這個現在還只有兩個葉片的瓜苗，她知道它現在已不用擔心什么了，依著了土地，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營養輸送給它，等到再過一個月，它們就會爬滿整個壟架。這世上的東西有時就得有個依靠，有個依靠，心里就會踏實些，這日子才能順暢過下去。

苗都栽好后，她順便把地里的雜草薅掉。草都是剛長出來不久的，頭頂都頂著一朵細碎的小花，紅的，黃的，綠的，五顏六色的，她看著這些細碎的小花，面色也舒展了些。

吃過飯，娘說，我們該拜一拜觀音菩薩的，她會保佑我們全家安康的。許影沒有說話。觀音菩薩就放在堂屋的條幾上，是街上賣的那種，非常粗糙。娘上了兩燭香，然后在菩薩前跪下來，嘴里咕咕噥噥地說些什么，然后磕了三個頭。娘做完了，回頭看許影，許影別過了臉。

晚上，許影和娘睡，娘倆坐在被窩里說話。娘說，老二說的也對，你歲數不小了，也該為自己的事操心了，你的手再多也不能把他們弟兄三個還有這個家都顧下來，誤了你，是一輩子的事，爹娘也操心哪。

許影說，娘，你咋也說這樣的話，我不嫁人不是因為他們，是我還沒遇到合適的人，等到我找到合適的人我就走了，攔都攔不住的。

娘說咋會攔你呢，只是你多少也要給自己攢點錢，你結婚的時候，家里肯定拿不出嫁妝，你再不攢點錢，會被男方看不起的，那以后你的日子就苦了。

許影說，現在都什么時代了，還說那些過時的話，現在年輕人結婚，只要能合得來，就行了，不會考慮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的。

娘說，你說的我不懂，不過，攢點錢總沒錯，有錢了，腰就直了，就可以少受男人的氣了。

許影說，睡吧，明天還有事要做呢，許影說著脫去衣服，脫衣服時把最里面的內衣也帶了起來，露出了肩膀，娘看著她的肩膀，突然說，你的肩膀怎么了?

許影愣了愣，下意識地往肩膀那邊看看，急忙把內衣往上拉，但被娘攔住了。

這里咋會有這么多疤，這是咋回事，娘指著她肩膀上的印痕說。

許影用力推開娘的手，把內衣拉上，說，不就是個疤嗎，有啥大驚小怪的。

娘說，以前沒有疤的，娘知道的，這疤是咋弄上的。

許影說，晚上我和幾個姐妹晚上在宿舍瘋玩，不小心把蠟燭弄翻到身上，就留下這個疤了。

咋會恁不小心，娘還想再說些什么，可許影已面朝里睡下了，很快就傳出均勻的呼吸聲，娘就想，這孩子，今天咋回事，以前回家都是和娘說不完的話，今天咋這么快就睡著了呢!

5、佛緣網

我叫蘇珊，這當然是一個假名字，就跟你叫菩提一樣，啊，菩提，你叫菩提，多么有意思的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和佛有緣的。菩提，菩提，我心中的菩提，我也想改個名字，叫個明字慧字什么的，可我不能，我是有罪的，我不能因我的名字污了我心中的佛。

你問我為什么信佛，我說是為了解脫，為了贖罪，我說的贖罪，不是你說的人人與生俱來的原罪，我是大罪，是要下地獄的。我贖罪，是希望從贖罪中找到一點心理的平衡。我活得太累了，太累了，就像一個跋涉者，身體透支到了極限。可跋涉者，他的累只是體力上的，而我的累卻是心靈上的，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心力交瘁，是一種連死的心都有的累。我也曾為自己設想了很多離開的方式，最好的是用火，火是這世上最干凈的東西，經它撫摩過的東西，即使最污穢不堪的，也會變得異常干凈，而且不留痕跡，就像自己未曾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還有一種方式，找一個地方，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一個山洞，甚至是一個墓穴，靜靜地死去，等到人們發現時，已經什么也沒有了，這也符合我佛“生于塵土，歸于塵土”的教義。很多動物都是這樣死去的，大象是這樣死去的，獅子也是這樣死去的，當它們感覺到自己的陽壽已盡時，就會默默離開群體，獨自一個尋找這樣的一個地方，等待靈魂遠離自己的肉體，多么不可思議的結束生命的方式，它們才是和佛最有緣的。人當然也可以這樣死去。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我放棄的原因是，我是有罪的，有罪的人是不能這樣輕易離去，她應該受到懲罰，用最讓人難以忍受的苦痛來折磨她，這才是最公平的。

你問我究竟有什么罪惡，那我就告訴你，我是一個妓女，不，這個說法不確切，我不是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妓女，我有自己的職業，是什么職業，我還不能告訴你，我能給你說的，就是，我利用業余的時間出來坐臺，當然是為了賺錢。我需要錢，需要很多錢，錢真是一個好東西啊，每次，我得到一筆數目可觀的錢，有時是三百，有時是二百，我忘了告訴你，我長的很漂亮，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我的價格就高一些，做這一行的，這些年似乎也不景氣，那些歲數大的，色衰的，五十塊錢就跟人走了，二十塊錢似乎也可以解決。由于我的容貌，那些找我的人愿意花大價錢。每次結束后，我都是把錢放在嘴邊親了又親，親著親著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我用它們擦拭我的眼淚，然后小心把它們裝到胸罩里。這是我用自己的身體換來的，不，應該說是用我的生命換來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這樣做的時候，原來的那個叫蘇珊的女孩子已經死掉了，平躺在床上的那個任人蹂躪的只是一個空殼，她的靈魂早已飛走了，此刻就站在軀體的上方，冷冷地注視著那具如蛆蟲一樣的肉體。

從你的話里我能感覺出你的不屑，不獨是你，任何人都應該這樣看著我，因為我做了這世上最鮮廉寡恥的事，在人們的眼里，沒有比這更讓人惡心的了，是不是!你說，漂亮的女人是這世上最虛偽最靠不住的東西，她們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什么樣的事都能做出來，你說的也許沒有錯，我見到的女孩子里，有很多都是你說的這一種，她們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為了得到那些虛空的東西，從一個純潔的女孩子變成一個人所不齒的妓女。但我是不同的，我跟你說過，我不是一個純粹的妓女，我只是利用業余的時間出來做，一個月也就是幾天時間，雖然找我的人不少，但掙的錢還是有限的，只是能緩解我遇到的困難，使我想維系的東西得以維系下去，這是我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地方。

你問我這些錢是干什么用的，我能告訴你的是，我把它用在它應該用的地方了，這是關乎心靈上的東西(另一種心靈)，關乎良心之類的東西，是不是很奇怪，不可思議，或者說我簡直是瘋了，為了另外一點虛空的東西，也把自己給賣了，瘋了，是瘋了，真正能夠瘋掉該是多好啊，就不用面對那么多純潔的眼睛而自責了，就不用承受這心靈上的煎熬了，如果是瘋掉該多好啊!

你問我是如何走出這一步的，我是如何面對那些臭男人的，我只能說，這世上還有比死更難的事嗎，死的心都有了，還在乎那些爛事嗎。我的第一個男人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那次，我是在深深吸一口氣后，帶著赴死的心進入房間的。當時，我緊閉著雙眼，腦子里是一片空白，就像一個木偶，任人擺布，木偶是不會疼的，可我的心跟著我的身體一起痛。那個男人，當他發現我還是一個處女時，他是那樣的欣喜若狂，他把臉伏在我的胸上，一個勁地說，處女，處女，你居然是一個處女!那次，他一下子給了我一千元，是我兩個月的工資，接錢時，我的手有些抖，抖得幾乎拿不住錢。我一個人在屋里待了很久，把那五張紅艷艷的錢緊緊捂在臉上，它們是那樣的鮮艷，簡直就像是處女的紅，我跟自己說，我賣了，把自己給賣了，十幾分鐘，或者是半個鐘頭的時間，我就掙回了兩個月的工資，我賺了。我還對自己說，我的新生活開始了，不管是好，還是壞，開了頭就好，以后的事情就簡單了，那就是一種游戲，一種關于男女之間肢體運動的游戲，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這樣做的時候，我就深深吸口氣，對自己說，閉上眼睛，就當是一次運動吧，反正就是半個小時，早上領著學生上操，一路下來也就是這個樣子吧。

我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但不這樣想又能怎么樣呢，在我的那些男人中，有的很容易應付，他們就是為了發泄，把身體里積聚多的東西找個途徑排泄出去就是了。可有些不一樣，他們是這里的常客，是社會的精英，他們知道如何從女人身上獲取更大的樂趣，他們掏出來的錢是不能貶值的，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使自己的付出物有所值。他們當然更不能忍受一個始終把眼睛閉著、跟個木偶一樣的女人，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折磨我，要我學著黃色錄像上的那些男女做，我不肯，他們就罵我，打我，用牙咬我的乳房，還有我的身子，還把燃著的煙頭摁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身上刻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這時，我就對自己說，快了，快了，再有十分鐘就好了，再有五分鐘就好了，再有一分鐘就好了。然后，那些男人離開了，我躺在床上，有半個鐘頭站不起來，頭疼，下身疼，渾身都是疼。

可從房間里走出來，我的心情就好了。尤其是工作暫告結束的時候，這時，我的兜里已有足夠的錢，千二八百的錢總是有的，我先到了郵局，把一部分錢匯出去，我知道，那雙渴望的眼睛，在接到這筆錢時該是怎樣的明亮啊。想到這里，我的腳步就輕快了許多。然后，我到商店里買一個書包，我曾答應過那個孩子的，怎么能騙他呢，他還那么小!

也許你能理解我了，理解我的處境，一個在道德與自責、在高尚與墮落之間掙扎的一個靈魂，一個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矛盾體。但我想跟你說的是，你的理解對于我來說無疑是膚淺的，只有我知道我自己，了解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個連上帝也不愿救贖的罪人。我告訴你，我不但成了人所不齒的妓女，我還殺了人，一個嫖客，他發現了我的秘密，知道了我的身份，要挾我，要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讓我的家人蒙羞，讓我在人前抬不起頭。我請求他不要這樣做，跪求他不要這樣做，我把我的身體無償送給他，供他淫樂，可他還是不同意。他已經完全控制了我，要我去做一個真正的妓女，把賣來的錢供他揮霍。事情怎么會弄成這樣，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能停下來，從開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停不下來了，停下來，就意味著以前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費了，所有的希望都會化成泡影。我不能停下來，不能成為這個委瑣男人手中的一個木偶，我就殺了他，殺了這個變態的男人。殺他的時候，他還在我的身上恣肆，可他沒有料到死亡就像黑色的大鳥正一步步向他逼近，就在他癲狂的那一刻，我用預先準備的一把小刀刺進他的后頸，我感到溫熱的血流了下來，流到我的臉上，我的嘴里，用舌頭舔一下，有些腥，和經常見到的那些在大街上被當場宰掉的豬羊散發出來的味道沒有什么兩樣。我把嘴里的東西吐了出去，用勁把手里的利刃往里插了插。開始，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接下來，他開始瘋狂掐我的脖子，他的手勁還很大，我幾乎要窒息了，就要死去了。可這時，他的手慢慢松了下來，蛇一樣從我的脖子上掉了下去。

我把他掀翻到地上，在地上躺了一會，此刻，他就躺在我的身邊，他的赤裸的四肢無規則地攤在地上，就像一堆爛肉。他的頭歪微微向我這邊扭過來，我看著他的臉，這是一張表情復雜的臉，興奮、驚詫、恐懼、痛苦，甚至還有些可憐的求助的神情。可他現在什么也不能跟我說了，什么也不能對我做了。而就在此之前，他還是我眼里的魔鬼，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都可能使我恐懼，可現在他什么也不是了，人原來就是這樣，善良和邪惡僅在于生死的一瞬之間，而生與死的這扇窗戶原來卻是這樣稀薄，不過是一把小刀，不過是輕輕一捅就開了。

我起來整理我的東西。在撕扯的過程中，他把我的一個手鐲給抓掉了，還有帶在我胸前的觀音玉墜，怎么也找不著。我在地上坐了一會，然后洗凈了臉，手，還有我的身子，他的血噴在我的身上，臉上，凝結了，成了一塊塊血餅子，我把這些弄下來，再用清水清洗。還有我的下身，他的骯臟的東西還沒有泄出來，就死掉了，但我仍一個勁地洗，我要徹底清洗一次，就像洗掉過去。我一邊洗一邊流淚，如柱的淚水落在我赤裸的身上，我知道，這些淚水足以把我身上的污穢洗干凈的。忙完這些，我深深吸了口氣，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溫熱、腥咸的味道，我沒有立即離開，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天那么黑，應該是早上一點多鐘，四周萬籟俱寂，只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一個勁地眨著眼睛，仿佛有些不能理解它目光下的人們在做些什么。我坐了足有半個鐘頭，我的衣服被撕破了，風吹得我有些發冷，我開始干活，我的東西最終沒有找到，我開始考慮怎樣處理這頭豬的尸體，我原來想把他的尸體推到下面的河里，可我沒有足夠的勁，我就把翻到身邊的一個沙坑里，那里面長著半人深的草，我又從附近采了些，扔到上面，然后把一些搬得動的土塊也扔到里面，起碼從這附近經過的人不會立刻發現他。當我第三天有意站在橋上往那里看時，我發現那一片已經變成了澤國，原來是橡膠壩蓄水了，真是天可憐見啊，這樣，水就把一切都淹沒了，罪惡的兇殺，無恥的交媾，以及遺留在上面的污穢物，什么都沒有了，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我松了口氣，離開了。

這就是我的罪惡，我知道我已不可饒恕，不管我的動機是什么。如果說我做了坐臺女是情由可原的，但我殺人是不可原諒的，從刀子刺進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這一輩子已徹底完了，無論是從心靈，還是肉體。我曾到基督那里去尋找解脫，我在牧師的布道聲里，常常淚流滿面，牧師一臉驚奇地看著我，然后問我怎么了，我只是哭，他鼓勵我說，說出來就好了，說出來主就會原諒你了。可我知道，那個吊在十字架上的人是不會原諒我的。一個教友跟我探討基督的精髓，和我說到人的罪惡，她說，小惡耶穌會原諒，大惡是不可饒恕的，是要下地獄的，尤其是在陽間做惡而沒有受到懲罰的，在陰間會受到超倍的懲罰。雖然我早就知道，可我還是多想她能說點原宥的話啊。我的臉色蒼白，汗已濕透我的內衣。我離開了教堂，來到一坐寺院，我聽說佛是大慈大悲的，他能原諒人生的罪惡，只要她能回頭是岸，就可以獲取重新做人的權利。我來了，可我發現，佛經里也有“六道輪回”之說，按照上面的說法，我的行為是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的，我的心徹底涼了。我走來走去，終于明白一個道理，作惡的人，永遠不會得到原諒，無論你是活著，還是死去。

跟你說了這些，我要走了，這是我跟你的最后一次聊天，謝謝你給我的那么多安慰，我會感謝你的，為你祈福的，無論是在什么地方，陰間，還是陽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