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步走
1971年剛開春,我們就在訓練場上開始了正步走。訓練場就是學校的操場,通常我們打球、踢球的地方,現在只能進行一種訓練,就是正步走。正步走相當枯燥,一般來說,枯燥的東西都是要求相當嚴格的,這東西就這樣。比如,腳要前踢75厘米,離地面25厘米,還有手捏成什么形狀擺到什么位置,都有極嚴的要求。教官拿著鋼卷尺量,少一點多一點,教官就虎起臉來,干什么吃的你!我們送他個外號,松田。松田是一個電影中日本小隊長的名字。我們這些人都是從陸??杖妬淼?,不是為了正步走,是來航校學飛行的。那時候上面有精神,說飛行學員不從地方上挑了,地方上來的有文化,思想不好,不容易管理。當然這文件我們都沒有見到,只是聽說。反正我是從打山洞的工程兵來的。不要說正步,就是齊步走,也沒有怎么走過。一般來說,新兵要訓三個月,我們只三天,就下連隊了。打山洞,要什么正步走,在山洞里走正步?不承想,我來到了航校,又要參加國慶檢閱,走起了正步。以前看過電影,檢閱部隊從天安門前經過,要多威風有多成風,要多氣派有多氣派,可沒有想到訓練起來是如此之難。先要單兵訓練,就是一個個地走,走好了,再合到一起,由少到多,最后成個方陣。我們想象著天安門是什么樣子,把看臺當成檢閱臺,正兒巴經地走著。只不過,走著走著,就斜掉了,傅志高,你控制步速。我是頭一個,自然得控制步速,可是無論如何控制,還是老樣子,我看出楊直在笑。楊直我兩個在工程兵時是一個班的,當時一個班出兩個學飛行的,很不一般。我們一個團也就是來我們兩個。走時,團長樂呵呵地拍著我倆肩頭說,給我干好啊?,F在對我們來說,去天安門似乎比當飛行員還重要。指導員說,要當飛行員,這是第一步。第一步要邁好啊。
事實上,我倆干得也不容易。要去北京參加檢閱不是件容易事。要過好幾道關。先是吃憶苦飯,看誰吃得又快又多,表情還要好看。比如不能皺著眉頭等。教員大概以前寫過詩,他說,我們不是吃憶苦飯,吃的是舊社會的苦難,吃的是眼淚。教員有一副銳利的小眼睛,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他一笑,我們就要遭殃了。比賽這天的憶苦飯,不知是哪個家伙出的豐意,里面盡是野菜不說,還有些老鼠屎什么的。楊直在我面前,笑著喝了一口。還是在老部隊時,有次吃飯,我吃出了個老鼠屎,把米飯差點扣到炊事員頭上。我還說炊事班沒有幾個好家伙。當時楊直就不愿意,因為自己也在炊事班。我說,58年吃食堂我也只是吃過大雁屎,沒有吃過老鼠屎??蠢鲜笫翰幻洠覒岩墒菞钪背梦也蛔⒁夥盼彝肜锏?。他想要我出洋相,過不了這關。我看看教員,不敢把老鼠屎挑出來,萬一是教員讓炊事員飯做好后放的呢。但我還是故意張開大口,喝著難以下咽的湯,而把老鼠屎留在了碗底,又迅速地將碗仰起,老鼠屎滾落到我手心,我將它捏碎了。并且連著喝了三碗。喝完后,胃開始疼起來,但我忍住沒有吭聲,我和楊直都過了關。事后我問楊直,是不是你搗的鬼?他笑笑說,開玩笑的。
還有一關是搬石頭,正趕上學校修院墻,讓我們這班人到山上往車上裝石頭,一天下來,累個賊死。裝石頭的頭一天,楊直就把腳砸了。要說也怨我,一塊足有二三百斤的石頭,我兩個抬著,但到就要裝進車的時候,我腳打滑了,一下松了手,石頭落下來,掃了他腳面一下。好在不大礙事,他只是休息了幾天,又沒有事了。不能說我是故意的,但要說我忘記了老鼠屎也不是那么回事。總之,楊直腳被砸后,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是說,我兩個扯平了。
但還不算完。指導員說,什么時候到天安門檢閱完了,我們的訓練才算完。訓練不止,淘汰不止。
一個星期天,我在學校的院墻外面走,有柿餅樣黃黃的陽光照下來,沒有一絲暖意。想著我和楊區的較量,心里有種澀澀的感覺。似乎不應該這樣,可都想去參加檢閱,不這樣又怎么辦呢?我往前面走,忽然看見有個人坐在石頭上,背朝著我,似乎彎腰在磨著什么,看背影就知道是楊直,我悄悄地走上去,以為他在磨著鐵針什么的。記得看過一本小說,一個當兵的,為了培養自己的耐心,一到星期天,就理亂麻頭。我說,你磨什么?忽然就見他縮了手,臉通地紅了起來,像是有人摑了一掌。我說,你到底磨什么,叫我看看。他忽然笑起來,不叫你看。并把一只手藏起來。我也笑著上去,捉住他攥起來的手,我一定要看。他不讓看。兩個人就像七八歲的小孩爭起來。我們兩個相互較勁,我捉住他的手,用勁地掰著。他就像手里藏有寶貝一樣死死地攥著。我倆都氣喘呼呼,臉憋得通紅。就在這時,身后有人說,你們兩個在干什么?是指導員的聲音。我兩個一驚,把手放開了,說,我們在鍛煉手勁。指導員說,現在主要是正步走,不是手勁。我兩個都說是。指導員就走了。星期天,指導員來院子外轉什么呢?指導員和老婆關系不好,指導員老懷疑他老婆和別人有關系,兩人總緊張。我問楊直知不知道。楊直說,不知道。就在這時,我看見楊直的右手掌鮮紅,一定是他把手掌在石頭上磨。你這是干什么呢?我問楊直。楊直說不干什么。一般來說,楊直的行動都是有意義的。我說,好吧,你繼續磨吧。
二
回到院子內,遇見雷大炮,大炮說,你知不知道,聽說還要過關,手上沒有膙子的不要。我馬上看看自己的手,有些膙子,但不夠厚,這才明白楊直在石頭上磨手的原因。大炮然后說,我也要練練單杠去。大炮原來在海軍艦艇上,手上膙子也不多。我說,大炮你也磨手去。大炮笑了,你耍我?我說真的,有人現在就在磨手。他問誰?我沒有說。都不愿意讓淘汰掉,除了想上北京,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淘汰掉,就吃不成空勤灶了??涨谠詈鸵话阍羁墒莾芍靥彀?。吃憶苦飯,之所以捏著鼻子喝下去,就是想著空勤的咖啡和牛奶。我和大炮一起練起了單杠。最后,我起了一個血泡,大炮起了一個水泡。大炮說,我這大炮還比不過這水泡。
星期一,指導員果然把我們集合起來,先讀了紅寶書上的兩條語錄,要斗私批修什么的。還讓我們唱了一首我愛北京天安門。接著就讓我們把手伸出來,像檢查小學生衛生似的,一個個檢查。雷大炮對我擠擠眼,意思是我的消息準吧。我和楊直在一起,楊直比我稍低一點,在我右面。我第一個伸出手來,指導員瞇起三角眼,看了又看,又摸了摸我的膀子和血泡,勉強點了點頭。檢查到楊直,楊直臉紅紅地伸出手來,指導員看看,手上盡是血泡,又烏又紫,亮亮的,圓圓的,仿佛什么花開在手上,或者就是長了一手黑珍珠。指導員皺著眉頭看看,然后又笑了,仿佛泡能替代臌子。楊直長出了一口氣。待指導員走后,急忙將手背到后面。雷大炮站在后面,冷不防抓住他的手,用勁一握,疼得楊直跳了起來。不少人跟著笑。
檢查完,指導員總結說,檢查手,也是檢查思想。楊直就不錯,腳受了傷,手上還打了那么多血泡。這次檢查只是一項。看思想過不過硬。我們正步走,關鍵是思想上要正。
下午,吃過晚飯,大炮說,咱到指導員家坐坐。我這個人一向遲頓,說,去干什么。他說,不干什么。他隨手往褲兜里裝了兩個蘋果,說給指導員的孩子拿個包。我也隨手裝了兩塊巧克力。這些都是發的,似乎指導員說過,這些都是叫營養身體,為以后學飛行打基礎的,不讓給別人。但此時似乎也顧不得了??礃幼?,大炮來過,他在前面走,敲開了門。卻見楊直也在,見我們來,慌忙站起身,說,你們也來了,你們坐,我走。我看見桌子上擺了一兜蘋果、罐頭。不用說是楊直拿的。這些東西指導員肯定舍不得買,市面上也難以買到。和楊直比,我們拿的簡直不算東西。來前我還擔心怕受批評??磥聿粫?。我和指導員幾乎沒有話,倒是大炮和指導員聊起來,慢慢說到了正題,指導員說,淘汰是淘汰掉不合格的,合格的一個也不淘汰。我尋思,什么叫合格,什么叫不合格?這不是你們說了算嗎。指導員的兒子似乎有些傻,七八歲了還流口水,在一邊坐著,眼睛只看著桌上的蘋果罐頭,我掏出巧克力,給他,他笑了。
又過了些天,我們正在練正步走,現在我們已經走得有些眉目了。教員裝做首長說同志們辛苦了,我們回應著為人民服務,聲音震蕩著整個操場。指導員來了,然后說,傅志高,你來一下。到了指導員的辦公室,指導員說,你坐。我沒有敢坐。指導員又說讓坐。一般來說,指導員一客氣,就算完了。我只好把半個屁股挨住椅子。指導員笑笑,你怎么叫了這個名字?說起名字,要怪中學時的語文老師,我原來叫傅發財,上課只要一點到我的名,同學們都要笑上一陣子。有天下了課,老師就把我叫出去說,我給你改個名字吧。發財不大好,你看志高行不行?我答應了。名字改了不到一年,有本叫《紅巖》的書出來了,里面有個叛徒,叫甫志高。后來人一見我就笑。就是指導員當初看見這個名字也是一楞。指導員說,我怎么聽說是你自己找到老師要求改為傅志高的?我說,沒有的事,不信的話,可以去找我的老師了解情況。我說了老師的名字。指導員記下了,說,好。我相信組織是為了一個名字不遠千里去調查的。當初為我舅舅是不是流竄到新疆,竟兩次行程萬里從內地往返到疆進行調查。
兩個月過去,指導員沒有再說什么。但見我總是似笑非笑的,我有些不放心。
三
天漸漸有些暖和了,我們脫掉了棉衣,在操場上走。一個個機器人一樣,不少百姓來看稀罕。其中有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子,似乎對大炮很注意。我說,你看大炮,那女子喜歡你。大炮說,別胡說,叫指導員知道了就是事。后來我發現女子隔幾天就來。只要她一來,大家眼睛都看著她,松田教員說,目視正前方,什么是正前方?大家還是把眼睛看著紅衣女子。沒有辦法,松田只好說,這位女子,請你離開好不好?女子說,我為什么要離開?站這里又不犯法?松田撓撓頭皮說,是不犯法,可影響我們訓練不是。女子說,我站這里,只會練得更好。大家都笑了起來。后來女子還是走了。
有天夜里,半夜我起來解手,聽見楊直在夢里說,正步走,正步走,一直走到天安門。我笑了。捏了捏大炮的鼻子,說,你聽。大炮醒了,聽聽楊直的夢話也笑了。就在這時,忽然外面有喊叫聲,說,救火啊,救火。人們紛紛爬起來,跑到外面,只見二里外著起了大火,熊熊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開始我還以為是要考驗我們又設的局,看來不是。我們不要命地跑著,原來是一家廠子著了。火勢很大,數丈外就烤人得厲害。萬一燒壞,正步走就完了。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只見紅衣女子拎了一桶水,攀著梯子沖了上去。我也跟著沖了上去。有人遞上來了水,我們就傳遞著澆著,澆了一陣,火勢漸漸小了,眼看就要撲滅了,但又有人驚呼,那邊又騰地起來了。又繞到那邊澆,剛澆了一桶,屋梁啪地斷了,在一片驚呼聲中,我掉了下去,那根木頭掉下來,砸到了我頭上。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過來后,發現在醫院里,身邊坐著楊直、大炮。楊直說,嚇我們一跳。我說不用嚇,醒不過來就不用正步走了。說著話,紅衣女子也來了,臉上手上有些輕傷,她說自己就是那個廠的。楊直和大炮見紅衣女子一來,竟躲了出去。紅衣女子笑著問,你不要緊吧。我剛才還在疼的頭不疼了,笑了笑,沒有事。紅衣女子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問,不疼?我說,不疼。紅衣女子的手很細,很好看。坐了有半個鐘頭,走的時候,我要大炮出去送送。大炮說,楊直咱倆一起去送吧。倆人一起去送了。
果真沒有事,一個星期天后,我就出院了。星期天,紅衣女子來看我,我拿出蘋果招待她,走的時候,大炮和楊直送她罐頭,她說什么也不要。中隊開會,表揚了我和大炮,說救火勇敢。沒有表揚楊直,據說楊直是火快滅了才去的。
有天,指導員見我,又是笑瞇瞇的,你和那名女子談戀愛?我說沒有。指導員說,這樣不好,你去救火,表現不錯,可談戀愛,就不好了。我們已經調查了,這名女子的叔叔當過日本的憲兵,雖然就3個月,也是憲兵。我說,我的確沒有和她談。指導員當然不相信。指導員說,你信不信,如果你不馬上停止,我立即不要你正步走。其實我只是對紅衣女子有那么點意思,人家也沒有表示,怎么就是談戀愛。但指導員不聽我解釋。后來紅衣女子又來的時候,我說你不要再來了。紅衣女子說為什么?我不好說指導員不讓來,就說,你來了,影響我們訓練。女子說,你和你們教員一個腔調。我不好說什么。紅衣女子后來果然不來了。有次星期天我外出,她站在營房外很遠的馬路上,見我過來,馬上走過來說,你到底還理不理我?我說,不是我不理,是理了你就去不了天安門。她說,天安門有什么稀罕?我說,天安門比你稀罕。她就哭了。她一哭,我說,你比天安門稀罕。但她還是跑開了。好多天后的一個下午,好像又是個星期天,我正在寫黑板報,外面傳來了喧鬧聲,說場務連的在一個橋洞下捉住了一個戰士和一個女子。我出去看,只見眾人圍著紅衣女子,女子頭昂著,楊直則低著頭。女子看見我,似笑非笑。我趕緊走開了。
楊直正步走的事就這樣告吹了。
又停了一個來月,所有氣氛異常,有天,指導員忽然宣布,林彪叛逃了。那年的十月一的檢閱就取消了。我們立即不正步走了。正步走和林彪叛逃比起來是小事,小事服從大事。又過了一些日子,檢查身體時,說我心臟有問題。不適應飛行,停飛了。大炮去飛行團學了飛,但不久也聽說停飛了。
這年退伍,楊直和紅衣女子一起回了楊直的家。我看著兩個人上火車,心里有股難說的滋味。
雙螺旋
汪紅兵是個很可人的小伙子,說他可人,不僅是相貌可人,大大的眼,皮膚白。就連說話也可人,聲音不大不小,見人總笑。還有一條是飛行技術好。他的教員甚至有些嫉妒他。這是我聽老鼠說的,不一定真實。老鼠說,汪紅兵,這家伙真絕,盤旋時速度表上的指針就像釘子釘著。簡直是飛行天才。我們都知道這個不容易。畢竟我們上天才3個月。3個月前我們還在地面仰著脖子看人家在天上飛來飛去,如今也能在上面看下面了,覺得有些不真實。老鼠說,有些事就是怪。我和老鼠說話的時候,汪紅兵也不插嘴,只是笑看著。老鼠說,老汪,你有經驗別保守啊。老鼠的盤旋、筋斗一塌糊涂。盤旋時指針亂跳,筋斗老掌握不住時機。教員訓過他多次,但進步不大。他和汪紅兵一個教員,教員姓丁,小個子,說話倒沖。教員說再這樣,就停他的飛。老鼠當著教員的面哭出了眼淚。老鼠說他哭其實是想軟化教員。果然教員有點心軟了。老鼠悄悄地談了個對象。對象一定要他答應等他航校畢業才嫁他。他答應了。老鼠平時看上去很機靈,不知為何,飛起來就笨得像頭豬。
汪紅兵說,我也不知道怎么飛的,哪有經驗?就是自個體味。要不在練習器上練練。我們就到雙桿練習器上練。我那時飛得好于老鼠,但比汪紅兵差多了。雙桿練習器是橡皮筋連著桿舵,別看簡單,但效果明顯。練習器也是和座艙里一樣,一前一后。老鼠前邊,汪紅兵后面。老鼠笑著說,汪教員。汪紅兵說,瞎扯。叫教員聽見,就事大了。老鼠說,聽見怕啥,你早晚是教員。肯定比咱教員強。汪紅兵不說話,心里卻在想,我才不當教員。我要飛噴氣的。對了,我忘了說,我們當時飛的是螺旋槳的,初級教練機。就是一個大綠螞蚱,所以很多人看不上眼。汪紅兵也是。汪紅兵和老鼠練一陣子,汪紅兵問,找到感覺了沒?老鼠搖搖頭。我說,這東西也不是一下子就成的,慢慢體會。老鼠又體會了一陣,還是沒有感覺,就撒了手,兩眼望著天說,完了。我是完了。我說,叫我體會一下。于是汪紅兵又和我做了一遍筋斗和盤旋。我感覺他手上的力就是不一樣。仿佛在寫大字,是一種渾厚道勁、連綿不斷卻又精妙無比、飄逸瀟灑的動作。我說了感覺,老鼠笑了起來,在天上寫大字,也只有你想得出來。老鼠飛不好,嘴皮子卻不笨。
老鼠說,明天咱們去市里改衣裳吧。我說。行。汪紅兵卻說,想改你們去。四個兜兩個兜一樣。老鼠說,咋會一樣?四個兜神氣啊。照說應該給我們發四個兜的,現在倆兜,掉價不?老鼠說的也沒有錯。六五年前,航校學員就是準干部,有專門服裝。文革后,就是戰士待遇了。不過政治待遇還是按干部。誰稀罕雷打不動的天天讀?老鼠說,你不去,我和志高去。志高是我的綽號。全稱是甫志高。一個電影里的叛徒。所謂改,也就是將下邊裝兩個大兜,既好看,又方便。有時裝個什么東西也可以用用。老鼠是想照張像寄給對象。對象是公社醫院的。老鼠原來是要穿飛行服照的,可到照相館把飛行服從提包里拿出來,照相的就說,不行,你們部隊有交代,不讓照。老鼠問為啥。人家說,大概是保密吧。老鼠指著照相的鼻子說,保球的密,飛機在天上亂飛,咋保密?后來我們才知道主要是怕思想學壞,這是指導員說的,沾染上資產階級思想就麻煩了。
第二天,我就和老鼠一塊去了。那是個煤城,一年到頭灰禿禿的。天知道為何要把訓練場地建在這樣一個地方?老鼠笑著說,大概也是為了保密吧。我說或者也是為了鍛煉我們。我倆都笑了。老鼠說,你知道校長吧,把校部年輕的護士都弄過來了。我說不會吧。他說真的。我想老鼠是擔心他對象,公社醫院也是個亂地方。
縫紉鋪是個女的,有三十來歲。我們說想改件衣服,裝兩個兜,并把衣服拿了出來。女的疑惑地看看我倆。大概也看出我們不是干部,就說,裝兩個兜不便宜的。你們有布沒有?老鼠問,你有沒有?女的拿出一塊布比了比說,色不大對。老鼠這才拿出另一件說,只有毀了:這件了。我們都有些躊躇,口袋蓋只要一小塊就夠了。但這一小塊也得有啊。沒有辦法,只好將另一件衣服忍痛割愛了。為此,我還借給老鼠100塊錢。老鼠說他需要錢。女的說怪可惜的。每件一塊吧。我們說,好吧。半個鐘頭后,衣服改好了,我們穿上試了試,還行。剛穿上,感覺怪怪的,好像是偷了別人的衣服。我倆相互看了看,笑了。
照相館在北邊,老鼠是老地方。照了相,我倆就回來了。路上,老鼠說,要保密啊,在營房穿不得的。我說知道。
幾天后,校長來了,是檢查飛行。校長矮個頭,和傳說中的戰斗英雄一點不像。據說校長在朝鮮得過一級勛章,也不像老鼠說的那樣。我看著校長笑。沒想到校長說,小伙子笑什么啊。我有些緊張,差點說出你不像老鼠說的那樣。老鼠趕緊接腔說,他驚奇校長是戰斗英雄。校長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沒有趣。就和汪紅兵一起鉆進飛機了。校長是來看汪紅兵飛行的。他聽說汪紅兵飛得這樣好,就來了。20分鐘后,校長和汪紅兵下來了??礃幼?,校長很滿意。
二
汪紅兵第一個進入螺旋訓練。我們以為他很快要學會的,想不到他學不會。不是學不會,而是就不學,和教員頂了牛。我們就都奇了怪了。先說說什么是螺旋。螺旋是一種非正常飛行狀態。像螺絲一樣轉著圈下降,速度很快。要不從這個狀態出來,后果是可想而知的。還是剛進航校時,就有一老兄飛螺旋時慌了手腳,把地下砸了個丈把深的坑。機頭深深地扎入地下,駕駛桿從胸部貫穿,血將整個座艙染紅了。螺旋是一種可怕的飛行狀態,只感覺天旋地轉,整個天向上升。教員帶我們感覺飛行時,我嚇得差點叫出來。動作也簡單,就是收掉油門,讓飛機爬高。到爬不動,亂抖動也就是在失速狀態下,一個偏舵,飛機就像狂風下的樹葉一樣,急速向下飄落。人的心整個和身子懸了起來,要轉到兩周半的時候迅速反桿反舵。據說掌握不好,很不容易改出。
照說汪紅兵不是強硬的人,怎么能拒絕不學呢?是受到校長夸贊后翹尾巴了?我嘴笨,就對老鼠說,咱找紅兵說說。老鼠也愿意。晚飯后,天灰暗下來,我們把汪紅兵約了出來。我們走到停機坪,一個個穿了灰白衣服的大螞蚱站在那里,模樣有些老而怪。鬧不清穿了農服和脫掉衣服的飛機差別會這樣大。也許是天暗下來的緣故。老鼠大概也不好開口。還是汪紅兵說,我知道你們找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不愿意飛螺旋。這是非正常狀態,是應付偏差的。我有把握不進入偏差不就完了嗎?
這話有些道理,也沒有道理。老鼠說,誰他媽制訂這個科目的?我們都笑了一下。汪紅兵笑得很勉強。老鼠又小心地說你不是害怕吧?我們都想起剛入學的陰影。汪紅兵看看我倆,說,沒有。我們也相信,既然來飛行,就不會怕。我們都知道這樣做的結局,拒絕飛科目,就會停飛。停飛是無論誰都不愿意的。有個人向我們走來,似乎是丁教員,到近前,果然是。教員說,64,我和你談談。64是汪紅兵的代號。通常也只是教員這么叫,我們還是老稱呼。
我倆走開了,不過我們沒有走遠,而是站在一個角落聽。教員咳了一下說,64,你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飛得最好的人,也是從來沒有拒絕螺旋的人。我不了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汪紅兵不說話。教員是個急性子,又問了一遍,汪紅兵才說,不為什么,就是不愿意。教員苦笑不得,軍人的天職你都忘了。我聽說你爺爺是讓日本人的飛機炸死的?就是為了你爺爺,也要飛下去不是?我望了老鼠一眼,教員怎么連這都知道?我們在一起一年多也不知道??磥斫虇T是在憶苦思甜。老汪說,我也沒有見過爺爺是什么樣子。教員說,你真不開竅。你要還是這樣,明天全班幫助你。照說,你不愿意飛,馬上就可以停你的飛,你永遠不能上飛機。思想上不過關。可校長說要再教育教育。你明白嗎?回去好好想想。
教員走后,我們就一起回去了,外邊風大。我問,你爺爺真是叫日本人炸死了。老汪說,是也真是。他上街趕會,路上叫炸死了。聽說他走前,村里的二先生說不讓他去,說日子不好。二先生是村里的陰陽先生。他說要去買個?;\嘴,就去了。半空中落個炸彈,那么多人都沒有死,就他死了。
三
第二天,幫助會開始了。所謂幫助,就是找思想根源,找到了要批判。丁教員當然參加。我們班10個人也一個不漏。丁教員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好像是要斗私批修什么的。接著就讓大家發言。好長時間沒有人說話。丁教員點名了,65你說說。老鼠搔搔頭,我沒啥說的。教員不高興,你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這是幫助64,不是往火坑里推他。老鼠看看汪紅兵說,老汪,你這是忘本了吧?你爺爺叫日本人飛機炸死,聽你昨晚的意思好像是怨你爺爺不該不聽二先生的話。汪紅兵說,這是村里人說的。那時我父親還沒有成家。還沒有我。丁教員說,你起碼要對日本電了仇恨。汪紅兵說,仇恨有什么用,現在也不用炸日本。老鼠沒有底氣地說,咋不炸?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嘛。說完就笑了。我們也都笑。教員說,嚴肅點。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我們領章現在是一片紅,就是地球一片紅的意思。再者說,你到航校來,據說就是因為你爺爺被日本人炸死。政審時,你比別人多一條,苦大仇深,就讓你來了。你知道吧。汪紅兵說,不知道。汪紅兵說,教員,你們也別再挖了。我不想飛螺旋,并不是不想飛其他科目。為什么要飛不正常的?老實說,我不會進入螺旋,就是進入了,不用人帶,照樣能改出螺旋。教員說,這么說,你愿意飛了。不愿意。汪紅兵說。同時教員也被紅兵的態度氣壞了,不用人帶也能飛?要教員做什么?
兩天后,教員又把老鼠叫去,老鼠還以為是汪紅兵的事,不料教員說,你改軍裝了?老鼠一愣,沒有啊。我怎么會改軍裝?教員笑著,要不要檢查一下?老鼠只好說,教員,你饒了我和志高吧。教員說,不是饒不饒的事,你們這是資產階級思想作怪。明明不是干部要冒充,欺騙啊。你倆都寫一份檢查。然后把衣服交上去,換一件原來的。
老鼠把這事對我說后,我說,是不是老汪啊?老鼠說,不會。也許又是縫紉鋪做的怪。我說,不會吧,學校的手伸得也太長了吧。老鼠又沒頭沒腦地曉,我真希望老汪堅持到底。開始我有些不叫白,后來想這家伙大概是也不想飛螺旋吧。我說,你說螺旋像什么?老鼠想了想,有點像八卦圖。
我倆正在說活,忽然一個中年農民走到跟前問,汪紅兵在這里吧。我打量一下,你找他?農民點點頭,我是他爹,來看看他。見他手里沒有拿什么東西,我就想,說不定是知道了汪紅兵的事。一般來說,部隊的事和地方是不掛鉤的。大概是他家太近了。他家離這里也就幾十里。汪紅兵說,天好的話,在天上能看他的村子。我倆把老汪的父親領到宿舍,老汪一見,就說,你怎么來了?老汪爹還是那句話,我來看看你。后來我們推測可能是教員告訴的,不然他爹怎么知道。
憶苦會在大禮堂召開,據說原來想開個小型的,匯報上去后,團里很重視,就召開全團憶苦會。似乎老汪的父親很善于憶苦,沒說幾句,就鼻一把,淚一把地哭開了。我爹是叫老日的飛機打死的,那天就不該上街。他在二先生那里吸了兩口大煙,就來了精神。一要去,去就死了。飛機日的一家伙下來,突突突,一串子彈,打死了。我爹死了,我們就沒有辦法生活,就出去要飯。要到解放后,還要。
教員適時地領著我們喊一些口號,以便他說錯了壓著聲音。
會后,團長說,好,講得不錯。汪紅兵紅著臉上去發言,表態說,我一定要學好飛行。
江紅兵的父親走后,我們都很高興。但是小曉得老汪是怎么一下通了的。老鼠說,你沒有看出來,他怕他父親再在大眾面前丟丑,說他爺吸大煙,再說要飯,就到吃食堂了。
汪紅兵就是家伙,教員只帶了他一個,就比我們都飛得好。老鼠又一次嘆息,飛行天才啊。
畢業考試也通過了。我們就要到高教機訓練了。這天,校長來了。陪著軍區一個副司令員,說要看看學員們飛得怎樣。
幾乎就是個匯報表演。
開始能見度不是很好,漸漸地,大放晴了,有些微風和白云。
機場上空的藍天里,兩架飛機在翻飛,汪紅兵和老鼠。汪紅兵是長機,老鼠僚機。兩架飛機一時咬得很緊,一時又驟然分開,似乎做些沒有學過的動作。做筋斗時限看就要接觸地面了,才猛然上升。我們都為他捏把汗。
進入螺旋了,如一套醉拳,曲線極其優美,從上到下,劃著愈來愈快的弧。然后陡然一驚,醒過來,一頭扎下來,再翻身向上。下面的人陣陣喝彩。照計劃,是做一個就完了,但汪紅兵又進入了,老鼠也不得不進入。第二個和第一個一樣漂亮,接著是第三個。似乎這一個老鼠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副司令員以為是安排好的表演,一個勁地點頭,校長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了。團長走到塔臺,說,64、65,我是01,命令你們返航。傳來明白的回答。
兩架飛機解散了,人們都松了一口氣。就在此時,汪紅兵的飛機仿佛又進入了螺旋,團長直起身子,這個64,同來好好訓他,個人英雄主義。
飛機朝下面旋下來,已經很低了。眼看超過了極限,大家以為他要超過極限才拉起,然而沒有,只聽一聲劇烈的爆炸,地下跟著亂晃。
事后很長時間,我們沒有人敢提起這回事,更說不清出事的原因。
多少年后,我覺著汪紅兵沒有死。有次老鼠問我雙螺旋像啥,我說像基因的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