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常常會捉弄人,它常常會故意制造一些機會,讓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各色人等跳上社會舞臺,生旦凈末丑,表演一番,這一些人大都是鄉野小民, 名不見經傳的, 我這里信筆寫下他們當年的種種業績, 也算為他們立了小傳。
農會主席劉大個
劉金魁, 人稱劉大個, 像貌倒也堂堂, 身軀倒也凜凜, 只是窮, 鶉衣百結。鶉衣百結倒也罷了, 饑餓卻使他無法忍耐, 個子高, 飯量大, 一個人吃得下三個人的飯食, 可哪里有多余的糧讓他吃呢?他只是乜斜了眼,袖了手, 眼巴巴看別人吃飯,嘴唇一動一動,那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 令人心疼,疼歸疼,人人都饑餓,沒人舍得接濟一口半口,接濟一口半口還格外饑腸雷鳴,餓得肚里狼掏過一樣,實在耐不過,他只好時常到地里捉一些螞蚱, 蛐蛐兒, 在火里煨了吃, 偌高的壯漢, 常常矮了身子, 吃一嘴燒烤, 猥瑣得可以。
二十五歲,討得一房媳婦,待進了洞房, 才看清一張丑陋的麻臉。賭氣了三天,犟不過窮命,無奈何,窮日子將就過吧,十年過去了,凜凜鐵塔般一條俊漢 ,被窮困打磨得失了銳氣,本就話寡,越發木訥,赤了膊靠著壁捉虱曬老陽,活脫脫一個村翁。這般的窮漢,想必一輩子再無了出頭之日。誰承想,因為赤貧,土改時,被推為農會主席,人稱劉主席,這真是祖墳冒出了青煙,劉主席從此張狂起來,走起路來咚咚咚,像是一陣旋風,斗地主,分田產,挖浮財,雷歷風行,說一不二,也算是鄉里一個人物,每到區上開會回來,人問他∶“劉主席,開的咋樣?”
“開的好哇。”
“ 咋個好?”
“一頓六個,一天十八個?!?/p>
“啥呀?”
“饃唄!”
“八一” 建軍節,村里開群眾慶祝大會,區干部先講了擁軍優屬和慶祝八一的意義,掌聲嘩嘩,請劉主席講話,金魁支吾半晌,怎么也說不清“八一”來歷 ,后來靈機一動,清清嗓子,開講道:“八路軍、新四軍、解放軍,一共三軍,三三見九,九九八十一,這就是“八一”建軍節。”
北莊一地主,平日人緣極好,整天笑咪咪的,人稱善人,不但無有民憤,并且多有善行,與劉大個且是老親,他的寡媳,那個長著狐貍臉相的女人每見劉主席,臉上總是崇拜向往的神情,據說他倆有著一腿。斗爭善人的前一晚,劉大個被區上叫去談了話,第二天斗爭會上,劉大個讓人們控訴善人的罪行,喊了半天也沒人上臺,劉大個氣惱了,從民兵肩上取過槍,人們還不知他要干什么,“砰” 地一聲就把善人斃在了當院。人們正在楞神,只聽一聲尖利的嚎叫,一女人披頭散發從人堆里沖出來,狠狠地把劉大個撞翻在地,哭喊著向田野里跑去。
善人的寡媳從此瘋了。
人們都說劉大個作了孽。
他餓死在三年大饑荒里。
黃 屠
除夕夜,雪緊風冷,貼了春聯,全家人圍爐夜話,忽聽拍門聲聲,打開門,一人裹雪挾風而入,手里橫一把剔骨尖刀,眼骨碌碌亂轉,全家大駭,那人卻從容抖落一身雪花,說∶“我是來打聽個人”。定睛再看,原是北莊屠戶,姓黃。
黃屠黑而矮,身上腥騷,形象委瑣。在北莊一帶殺豬有年,手上積攢了幾千塊錢,有人為他說媒,女方見黃屠形象不雅,言談粗俗,見了次面決計告吹。黃屠年近三旬,正是對女人如饑似渴的年歲,如蒼蠅見血,豈肯舍棄。多方探聽,知女在姊家,姊住我村,便乘除夕風雪夜,帶了一捆錢,一把刀,要逼迫女方在這兩者間做出選擇。
我們勸他別惹事,黃屠嘿嘿一笑,橫刀斷下一綹頭發,以指試刃,說∶“我看上的女人,敢不跟我?跟著殺豬匠, 翻豬腸子有肉吃,哼!”說罷,風雪里去了。
不知他們怎么談的, 在一捆錢, 一把刀面前, 作了怎樣選擇, 反正,第二年春,黃屠與那女子成婚,婚后半年,生一女。
那年時興村村辦企業,家家開公司,鄉鄉搞開發,人人當企業家。銀行鼓勵人們貸款經商辦企業,黃屠也貸款千萬,蓋起了三十噸容量冷庫,從此搖身一變,成了農民企業家。門庭若市,門前牽牛賣豬者絡繹不絕,血污糞便遍地,拉肉的汽車出出進進,黃屠坐進了窗明幾凈的總經理辦公室,手持大哥大,頭上噴了發膠,足登明閃閃皮鞋,呼五吆六,和各路官員、客商、檢查團、慕名采訪的記者打起了交道。有一天,召開企業家座談會, 要黃屠發言, 他吭吭哧哧半天, 說了十來句話, 臟字占了一半, 別人接著侃, 黃屠聽得心煩,請客人稍候,出了門,把一千余元的西服順手一搭,從別的屠夫手里掂過尖刀,痛痛快快殺了一頭牛,剝起牛皮來,客人久候不見,尋到屠場上,見黃屠滿身血污,正在操刀,隨行的縣報記者寫了一條消息:黃總經理深入生產第一線現場辦公,在本縣新聞中刊出。
黃屠從此成了名人,著名企業家,市縣人大代表, 又從一記者手里以四千元價格買來“省明星企業”、 “ 省二十強企業”兩塊匾牌,掛在冷庫大門上方,應邀頻繁出席各種集會,表彰會、聯誼會,與市縣領導握手言歡,常以一桌酒席、或一條羊腿、一塊牛肉的饋贈引來追腥逐臭般的小城記者,大名常常出現在電視、電臺、報紙、燙金的請柬上。一時間黃屠氣焰焰火爆,儼然腰纏萬貫的大明星,大人物,炙手可熱。
其間他己三易其妻,四換女秘,還揚言產供銷一條龍,投資幾十萬,圈地砌墻,辦萬頭養殖場云云。原來譏者、貶者、菲薄者也紛紛轉變立場,以結識黃屠為榮,更有裊裊婷婷少女,頻送秋波; 初出茅廬大學生,前來應聘。宣傳部門在縣報開設專欄,用連篇累牘的新聞、特寫、報告文學等形式歌之,頌之,為黃屠罩上了光彩奪目的光環。
如此風光三年。
直到國家緊縮銀根,催息還貸,內幕漸露,人們才大驚,原來黃屠已欠國家貸款四千萬,隨著大蓋帽出出進進,黃屠神光逐漸暗淡,見勢不妙,四妻卷財夜逃,小秘夜不歸宿,工人罷工催要工錢,經審計,人們又是一驚,除了冷庫及設施,差不多三千萬元已被揮霍殆盡。黃屠情知不好,忙找當日曾握手言歡的縣領導求援,找往日曾熱情歌吹的某記者求援,找當年慷慨借貸的銀行行長求援,均無果。黃屠無計,遂夜遁,不知去向。
后年余,有人在外省見黃屠,仍穿了早己骯臟不堪的千元西服,口噙尖刀,替人殺豬,盤了豬大腸,說回家下酒。談起當年輝煌,黃不勝感慨,說∶“第四個女人只睡了兩個月,卷走我三十多萬,按睡一夜一百元算,只值六千多,要是銀行再催貸款,叫他們找這個女人要,那叫‘三角債’”。
老堆和滿倉
滿倉十四五歲時,其父老堆的“摳”己在遠近出了名。他成了“摳”的名人了。
世代土里刨食吃的農民一粒汗珠一粒糧, 儉省、吃苦原是本分,可是儉省到了極端,反而成了社會的怪物。百十年后,老堆的骨早己化為泥土,可他的儉省,他的摳的各種趣聞,仍在村子里口口相傳。老人從嘴里拔出煙桿,嗬嗬笑著七嘴八舌湊成這篇短文的材料,由此知道,世上能夠流傳下來,并且源遠流長,常是生活中一些極端,讓人回味,咀嚼,歷久不衰。說尋常話,做尋常事,也如尋常的空氣、水,留不下半點痕跡,只有五黃六月下大雪,天上掉下一頭牛,這樣的怪事才值得記憶,做這種事的人也便成了名人,老堆不過土芥之人,他的事跡只配在幾個村子里流傳。
老堆五十多歲,一張倭瓜臉,幾根黃胡子,佝僂著腰,黑黃的老臉上惟兩腮潮紅,他常常扛一柄磨細了柄的鋤,不絕聲地咳,青布褲子下兩截干瘦的腿腳滿是黃土。
他有幾個不舍得∶一不舍得吃。不只不舍得吃糧,連鹽也不舍得吃,按他的理論,飯里撒了鹽,便要吃得多,因此他家一年四季寡水煮稀飯,高粱面摻糠蒸窩頭,三兩鹽蓋進瓦罐藏在床底下,過年飯才能撒幾粒。婆媳們熬不住清淡,偷偷摸摸攢點私房鹽,吃飯時避開他,碗里撒一點,不能讓老堆看見,看見要罵∶“敗家子!沒有鹽可吃不下去了?不知道儉省,真不會過日子!”
老堆第二個不舍得是不舍得穿。 他常說,腳是娘老子給的鞋, 越磨越厚;皮是娘老子給的衣,越穿越結實。人們放著娘老子給的不用,非要再買衣裳做鞋,真是有錢燒的慌。他身體力行,一生赤腳。年節里走親戚非穿鞋不可,他也把一雙鞋夾在胳肢窩里,走到親戚門邊,才拍拍腳穿鞋進屋。五年穿破了一雙鞋,真心疼得不行。
他一生很少穿衣服,從春到秋,基本光脊梁,身上曬得如同非州黑人。炎夏的夏天,火一樣熱,空氣干燥得擦根火柴就能點燃,人們躲在樹蔭下還熱得難受, 老堆專揀天熱時下地鋤草,黑脊梁被毒太陽烤褪了幾層皮,別人問他熱不熱,老堆說:“舒坦”。他結婚時扯一件青布衫,每年大年初一穿半天,直到六十七歲亡故仍做了壽衣穿著入了土。
老堆第三個不舍得是不舍得借東西給人。誰借他東西仿佛剜了他的肉。鄰居借他的鋤頭耪了一天地,他黑著臉幾次要,掂起鋤左看右看, 硬說鋤刃磨下去一韭菜葉。有一年他大舅借他的驢拉了半天磨,他心痛得直掉淚花花,硬說驢累瘦了,要賠三斤麥麩子,為此,兩家至親翻了臉。他有了屎尿,無論走多遠,也要拉在自家地里頭,有一次,上城趕集,有了一泡尿,憋得臉通紅,把尿憋住,四五里地緊趕慢趕往家里跑,路上有人看他失急慌忙的樣子,料想出了什么事,攔住問問,他顧不上搭話,急赤白臉地跑回家,尿到自家地里。誰想那一次竟憋出了毛病。
老堆的儉省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真個是∶奪泥燕口,削鐵針頭,無中覓有。 鵪鶉嗉里尋碗豆,鷺鷥腿下劈精肉,蚊子肚里刮脂油 。
滿倉在父親嚴酷的教導下,摳和儉省更甚于乃父三分,儉省得連飯也不吃了,每天赤著腳從城里各家討泔水,討了泔水擔回家,稠些的用笊籬撈出來,一家老小吃,稀的喂豬喂驢。父子倆各自儉省了三四十年,積攢下一筆錢。那時候正逢土地改革前期,有眼光的大戶人家賤價賣地,老堆父子傾其畢生所有,買下了十幾畝土地,種不上兩季,土地改革開始,土地分給貧下中農,老堆被劃成富農,日日戴了高帽子,被分得土地的貧農們牽著游村。
老堆父子眼看著兩輩人的心血傾刻間化為烏有,又氣又急,急火攻心,他每天賊頭賊腦到曾經屬于自己的土地里看莊稼,夜里抖抖索索去拔地里已經不屬于自己的禾苗,被巡夜的民兵發現,當作反攻倒算分子進行批斗,老堆終于瘋癲,病餓而死。死前像鼠一樣蜷在門口,驚恐萬狀瞅人,手抖索著從破棉絮里掏出硬饃,怪模怪樣地嚼。他兒子滿倉繞著自家的十畝地田埂走了一天又一天,劈手奪住分了他家地的貧農手中的鐮刀,不準人家割谷,被貧農們合力打了一頓,滿倉大叫三聲“不甘心”!吐一嘴鮮血,投井身亡。父子倆矮矮的墳瑩也在造大寨田高潮中被夷平。
石福順
石福順,農民,獨身,長相高大威猛, 說話結舌子,一開口說話,總是先說∶“哎呀嗎,那、那、那、那事情、哎呀嗎、我…… ” 哎呀嗎,這里沒有任何意思,只是他習慣用的語氣助詞。就像平常人講話,愛帶一句“這個、這個”一樣。
石福順獨個住在村頭一間房子里,一人吃飽,餓不死小板凳。他整日尋思女人,偶爾風流一回,找些安徽來討荒的外路女人睡一夜,管幾頓飯,鬧點風言風語。村人也都諒解,畢竟他三四十歲年紀,又是一身氣力,一身邪火總要找地方泄泄,不然會憋壞人的。但村人諒解歸諒解,終歸把他看作另類,一般不進他的小屋,女人們見了他,更是繞著走,盡管石福順十分熱情,往屋里讓,雙手扯著,滿臉堆笑,十分誠懇∶“哎呀嗎,你坐一下,板凳不咬,哎呀嗎,屁股?!比藗兛偸青嵵仄涫戮幣乓粋€謊話,脫身走了,一則石福順名聲不大好聽,二來他屋里散發著一種嘔人的氣味。
文化大革命時興造反,石福順便也組織了十來個人,每人戴個紅袖箍,成立了“紅旗飄飄” 造反兵團,與另外的造反隊相互打派仗,互相辯論,他因為結舌,辯論時別人唾沫四濺臉通紅地說了一大篇,他半晌來一句“哎呀嗎,你小子、哎呀嗎、純是放、放、放狗屁?!睂Ψ郊づ?,發狠批他,又說得唾沫四濺,石福順“刷”脫了衣服,用手“砰砰砰”拍著胸脯,口里說∶“哎呀嗎,你老牝牛擺尾巴呀嗎——閑磨水門。忠不忠呀嗎拳頭分,整不整?哎呀嗎整不整?”拳頭直往那人頭上晃,那人也不糊涂,知道拳頭里面出真理與槍桿子里出政權屬于同樣意義。承認失敗又不甘心失敗,領著手下喊口號,屁股上早挨了石福順一腳,踉蹌一下,灰溜溜地走了。
一來二去,石福順竟戰敗了許多對手, 手下人馬越聚越多,他也當上了石司令,隊伍里還特意收編了幾員女將,石福順后來被“三結合”進了村革委會班子,號令全村十幾個生產隊三四千口人,也算是權傾一方。
那年月又時興割“資本主義尾巴”,凡是偷偷賣個蒸饃,賣點毛線,養只鵝鴨,宰只羊賣點羊肉,弄點零花錢的都屬“資本主義”。資本主義有大有小,這些人連小資本主義也算不上,只能算資本主義“尾巴”,要把他們割下來,就是把他們集中到大隊部辦學習班,開群眾大會批斗。
那時辰是夏天,大隊部里關了十多個資本主義尾巴,石福順親自帶人看管,夜晚都睡在露天操場上,熱,人人都脫個光溜溜,石福順半夜醒來,見明亮的月光照在一個“尾巴”屁股上,白晃晃的很肥有些撩人,石福順這些日子只顧了“革命”,有些日子沒有風流了,不覺興起,便湊上去干那不尷不尬的事,“尾巴”們早對石司令心有懷恨,一哄而起,按倒石司令便往死里揍,打他個三佛出世,七佛升天。
村革委領導班子也救不了石司令了,群眾們又揭發出石司令以前的丑惡行徑,以下所錄的是幾個婦女的揭發∶
一、這個結舌子就是個不要臉,老不要臉,死不要臉,臉比豬逼還豬逼,比屁股還屁股!有一天,他看見我正奶孩子,說他耳朵癢,讓我往他耳朵眼里滴奶,我本不愿,他左說右磨,我想,濟濟福吧,就往他耳朵眼里擠奶,大家猜這個死不要臉的家伙怎樣啊?他一口噙住了我的奶頭……
二、這個結殼是個老流氓!什么石司令?他是個吃屎司令!我也揭發他一件事∶有一天,我在廁所解手,剛脫下褲子,覺得有人瞅我,往墻頭上一看,看見這個死結殼爬在墻上看我哩!
三、…………
群眾們義憤填膺,紛紛喊起口號 ∶
打倒石結殼!
打倒死不要臉的石司令!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受了石福順戲弄的“尾巴”悄悄提來一糞桶屎尿,乘石福順不備,繞到他身后,兜頭澆將下來。
請支書和割尾巴
15歲年,我初中畢業了,一門心思想上高中,終日在家里纏磨爹娘。上高中需要請支書喝酒,沒有下酒菜咋辦,這難題使全家人搔腦瓜。母親急得長吁短嘆了兩三天,也沒有嘆出一盤菜。老母雞是我親手喂大的,它懂得我的心思,那天夜里突然死了。我家失去了換油鹽的銀行,卻為我鋪平了上高中的路。我真感謝老母雞舍身取義的精神。
爹神圣地拾掇了雞,便去請支書喝酒。半晌,爹回來了,沮喪的樣子,說∶“咱面子小,請不來。”媽急忙問∶“支書咋說?”“支書說不得閑。酒場已經排到半月以后了,十天里沒有空閑。”一向溫順的媽突然惱了,指頭直搗爹的額頭:“咱面子小,你不會去找七叔?人家光棍,讓他去請。 ”
七叔果然去請,我家便天天盼支書來,等一天又一天,聞聞那雞己經有味了,這可咋辦?正急,七叔傳來好消息∶支書的酒場本己排到半月以后了,虧我好說歹說 ,他答應后天晚上來。爹感激得直讓七叔吸旱煙,說∶“再吸袋,再吸袋。” 七叔好像很大功勞,心安理得接受恭維。
支書來那晚,我把擦了十遍的小桌和刷了十遍的茶杯一一擺開, 媽燉老母雞手抖得幾次點不著火柴。支書跨進來聳聳鼻子,說∶“日他娘,香!今晚不喝了,光吃!”雞端上來,支書挽挽袖子,牙撕口吞,嚼得“咂咂”有聲,吃得滿頭大汗,他吃得那么專注,全沒看見我們全家盯視的目光,也沒有看見有功的七叔, 他直直盯著支書的嘴,一串涎水線一樣掛在下巴上,支書吃完,說聲等著吧,便走了。
一只雞的力量畢竟小,競爭不過一桌酒席,二旦、毛妮上高中了,我只好務農,當基干民兵,夜夜巡邏,捉那些掰玉米穗,扒紅薯的“階級敵人”。 唉,可憐了我那只懂事的雞了。
一天晚上,我們基干民兵被大喇叭叫到大隊部,支書一臉嚴肅地布置任務,說要割資本主義尾巴。民兵們按照部隊的編制編了三個排,每人分得一個杠子饃, 吃半個,懷里揣半個,又請來一個戴眼鏡的老師,用一張舊報紙給我們念了半夜“孔子日”(他把曰念成日)和林彪笑話(效法)孔老二。后半夜,民兵營長帶我們出發。那正是陰歷十二月,北風呼呼刮著,地上還有溜冰,我們把棉祆裹個緊,腰里捆根草繩,縮著頭,像偵察兵一樣埋伏在墳堆后、路溝里,等待天明時“資本主義”從這里路過時,好跳出來抓住他,割掉他們罪惡的尾巴。
我們像邱少云一樣潛伏著,挨過冬夜里最寒冷的凌晨,天剛毛毛亮,民兵連長給一個個傳話∶“注意!注意!資本主義要出來了!” 我們一個個睜大眼睛 ,盯著大路。一會兒,一個人影出現了,一個農民挎著一個蓋了毛巾的竹籃子匆匆走來,我們便從隱蔽處跳出來,用力抓住他,他是賣蒸饃的。二排和三排也在另一條路上抓了兩個,一個賣羊肉的一個賣毛衣的。這三個“資本主義”被連人帶筐押到大隊部,把他們關進老鼠屎學習班,支書通知召開全村群眾大會,對這三人進行揭發批斗,強迫他們唱東方紅,罰背語錄,這些“資本主義” 在全體群眾同仇敵愾的批斗下,他們只好提高了覺悟,交待了自己賣蒸饃,賣羊肉,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妄圖資本主義復辟的滔天罪行。他們的蒸饃羊肉毛衣是罪行,當然被沒收,支書那時間嘴油光光的,可能他把“罪行”給吃了。
后來又連續潛伏幾個夜晚,卻勞而無功。
還是支書有辦法,他秘密地在“資本主義”比較猖獗的幾個村子里安下了眼線。果然,快過春節時,臘月里,接到了眼線的密報,幾戶慣常搞投機倒把的老牌資本主義家庭又殺了羊,蒸了黑市饃,準備明晨去市場銷售,支書當機立斷,組織民兵,夜襲資本主義老巢,夜十時,我們就在眼線帶領下,一擁而進了這幾戶人家,果不其然,當場繳獲了黑市饃和十幾件織好的毛衣,只是在殺了羊的那一家搜查不到羊肉,我們里里外外地看,就是找不見,這時睡在床上的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支書調進幾個女民兵,把她身上蓋著的被子猛一掀,幾十斤血淋淋的羊肉正藏在那大姑娘的被窩里,民兵們起了羊肉要走,全村響起了一片狗吠聲和咒罵聲,全村人都起來了,罵聲四起,支書帶著民兵慌忙撤退,回到大隊部,支書心有余悸地說:“媽的, 這資本主義挺難搞的?!?/p>
春節了,為了過一個革命化春節,我們基干民兵又分組把守在各路口,盤查走親訪友的人,見到走親串友的,便罰他背語錄,寫檢查,沒收他們攜帶的禮品,令他返回家呆著,去過革命化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