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感覺叫荒涼

一向喜歡荒蕪、荒涼和荒殘：一株死去多年的老樹、一處在風雨之夜倒塌的老屋、一片枝柯虬結野草瘋長的荒地都會讓我駐足留連，秀美與優美的風景只是愉悅著你的眼睛，而荒蕪之美卻是需要閉上眼睛來欣賞，需要用心靈來抵達。這種凋蔽之美是從骨子里滲透出來的，它不是美女，僅靠皮膚來表達，它是飽經歲月與憂患的老婦，她的滄桑之美讓你心靈疼痛——所以我喜歡齊秦的一首老歌：你懂不懂得有一種感覺叫荒涼——

走過蒼茫遼闊的大西北，荒涼之美俯首皆拾。

一 高歌鎮北堡

從南國水鄉來到了寧夏鎮北堡，短短兩天時間，我深深地被鎮北堡之美所吸引，黃土地呀鎮北堡，蒼茫蒼涼荒蕪，那種原始、粗獷未經雕琢的自然之美，與我心中對美的領悟非常契合。

鎮北堡被稱為西部影視城，《紅高梁》、《黃河謠》等一大批名噪一時的西部名片都是在這里拍的，這地方離銀川市不遠，曠野漠漠風沙迷漫，縱橫交錯的黃土高坡一覽無余地裸露著泥土最本質的荒涼，在都市圍城中困得太久，我們渴望在這片黃土地里像叫驢那樣打一個滾兒，然后撒蹄狂奔。

進入鎮北堡，走進那條黃土泥坯砌成的小街，低垂的酒旗、殘缺的城堞、風雨剝蝕的黃土墻，還有院落里那些吊著古鐘的枯樹、碩大的磨盤、土炕上的藍花被子、油紅光滑的竹席、細脖油燈和方桌上的粗瓷海碗——這一切原始真實的存在讓我心動，我想我不能以文明人淺薄風雅的眼光來欣賞這一切，它們拒絕欣賞，它們是實用的，固執地顯示著祖輩生存狀態的真實性和生活方式的地域性，帶著黃河流域的雄渾半坡氏族的大氣，令人想起祖先——那些土匪、賭徒、牲畜販子、絲綢商人，當然更多的還是老實巴腳走西口的騎驢婆姨趕驢漢。

鎮北堡現在已更名為西部影視城，老板就是大名鼎鼎的小說家張賢亮，據說張賢亮當年落難、勞動改造就在這個地方，他的那些厚重質樸的小說也是以此為背景創作的，據說當年是他把張藝謀的《紅高梁》劇組引到這里，而張藝謀幾乎是一見傾心。我第一站就來到《紅高粱》電影中名為“十八里坡”的土城洞，就是“我爺爺”搶“我奶奶”的地方，如今是一大旅游景點，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是張藝謀請當地農民在一個晚上用腳踩出來的，據說每人發了十塊錢。如今這條路上，紅男綠女川流不息，這情景在鎮北堡的各景點——古堡涼亭、懷遠鏢局、《戰爭與愛》拍攝地隨處可見，他們在袖珍攝像機前搔首弄姿，丟下滿地的食品包裝袋和易拉罐。那天晚上，我們投宿于《黃河謠》中那個騾馬大店，當然，現在在騾馬大店你是聞不到馬糞驢尿的氣味了，我在這里聽到的是另外一些話題：股市暴漲、礦難事故、貪官外逃——我在騾馬大店里聽到這些掛在羅京與邢質斌嘴上的話題時，感覺十分奇特。我獨自—個人走出騾馬大店，正是殘陽如血時分，整個鎮北堡沉浸在一片血紅的殘陽之中，祖祖輩輩居住在古城堡中的牧羊戶們趕著羊群走入城堡，人與畜、天與地是那么和諧安寧，我一時被震懾住了，因為我看到了—種令人震驚的大美。而此刻，在心底，我又多么想像《紅高梁》中“我爺爺”那樣吼上一嗓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

我真的吼上一嗓子，嗓門之大連我自已也震住了，我想，這是鎮北堡之美給了我最充足的底氣。

二 走進大草原

從前，在紙上寫下草原二字時，心里就有一絲隱隱的愉快的顫栗，這當然是審美的顫栗，它來自于我對草原先入為主的想象：內蒙、青海、西藏，茫茫大草原、壯美大草原，開闊、遙遠、一望無際，牛羊成群駿馬馳騁，馬頭琴、鍋莊舞、馬奶酒、手抓肉，飄揚的哈達和經幡——這便是我們經驗里的草原。這一切后面的背景音樂是德德瑪的歌聲：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牛羊好似白云朵——德德瑪的歌聲像草原一樣仁慈寬廣，有一種敦厚的母性。

可是當我真正走入草原時，我開始懷疑，這是草原嗎?這是我經驗里十分熟稔的草原嗎?以前所有對草原的印象都來自于音樂、文藝作品和攝影畫報，它們固定了我對草原詩意的、美麗的聯想。但是現實告訴我，真實存在的草原是另一種草原，個人習慣的經驗以及在傳媒左右下的大眾集體無意識是多么不可靠，一切的文藝都太過于花拳繡腿，太過于文藝了一些，總是或多或少地對真實存在進行加工和修飾。

草原上的姑娘與歌曲中吟唱的美麗挨不上邊，草原都在高原之上，而高原上強烈的陽光紫外線，使牧女們臉龐紫紅無一例外，長期食用牛羊肉和牛羊乳，與牛羊朝夕相伴，她們身_上有一種濃重的腥膻昧。草原上的騎手也不似傳說中的那么英俊瀟灑，騎手們騎在馬上風馳電掣，但每一個騎手都有兩條不規整的羅圈腿，由于長期的馬背生涯，使他們兩腿緊挾馬肚，馬背上呼呼生風，下馬之后卻有著不屬于剽悍男子的體形。我這樣紀實來描寫絲毫不存在對牧民的不恭，這一切都是生活習慣使然，生存環境使然，甚至包括牧民的一些習俗。當然，草原牧民的美是一種飽經風霜的生存之美，但這種美情恰不被一般人認同。

我們常常在電視晚會上看一些珠光寶氣、發鬃高挽的美婦人在吟唱喜馬拉雅什么的，音樂電視中也有草原、布達拉官、潔白的哈達、飄揚的經幡，但那絕對不是西藏不是草原，或者說那是另一種矯飾的草原。也許騰格爾的歌接近草原，還有李娜，李娜那一支歌就像一只站在高山之巔發情的母狼面對著蒼茫大草原在嚎叫，一支歌唱盡她生命全部底氣，這是生命的絕唱。

另一種真實的草原在西北，在高原之上，它的惡劣生存環境和生存條件都需要親自去體驗，它是一種時間、空間上的存在，遠離音樂、文藝與攝影，它拒絕欣賞，它是經驗習慣之外的另—種原生態。

三 去看小毛驢

在大西北高原之上，在淡清的旱晨或淡紅的黃昏，一眼看到小毛驢，我有一種清涼的傷感。

是清涼的傷感，有點心酸，像著了涼引起的感冒——小毛驢，玩具一樣可愛的毛驢，毛茸茸的，好想貼近它，摸一摸它濕潤的嘴巴，聞一聞它身上青草和黃土的氣味，那就是北方的氣味平原的氣味。我目不轉晴地望著它，在煎餅一樣的大平原上，在倒伏的玉米秸高粱秸之間，小毛驢總是勤快能干的樣子，馱著糞土到麥地里去，或者，馱著新婚的媳婦回娘家，一路小跑著，蹄子敲著地面得得得得響，兩只小耳朵支楞起來，像老式店堂里那些穿灰衣的伙計。糞土是早漚熟了，不臭，用手拍拍是暖暖和和的。送過幾車糞，它要馱著小媳婦回娘家，背上多了塊墊毯，講究一點的還要在它腦袋上扎塊紅布，這樣的花花綠綠才和小媳婦相配，騎驢婆姨趕驢漢，這是北方廟會集市上常見的風景，女人苦命了前半生，注定了還要苦命后半生，只有騎上毛驢出嫁的那一刻，她是滿懷幸福與喜悅，那個兇巴巴的男人一生能有幾次為她牽著小毛驢、唱著蘭花花?小毛驢這時是孤獨的，它總是孤獨，還有點憂傷，這憂傷顯示在它低垂迷蒙的眼睛里，你走進了才能看到那份暗然傷神。但它又是智慧的，一切心知肚明，更是不說，最聰明的阿凡提總是騎著小毛驢出場，還要唱：我的小毛驢，小毛驢——小毛驢給了他智慧與快樂。毛驢的“驢”字雖帶著一個馬字，但它并不是野馬，而是入了戶的馬，太溫順了，也狂奔不起來，它是膽怯的，甚至不好意思直視你，只是怯怯地掃一眼，用樹葉一樣的耳朵扇著眼睛上的蒼蠅，對歡笑與喧嘩無動于衷。間或叫一聲，像委曲了很久的男孩的那種哭，透不過氣來又傷透了心的那種哭。

你要是到了北方平原的話，就會看到許多小毛驢，毛驢與北方鄉村的生活密不可分，或者說毛驢就是他們生活的—部分，和腌酸菜的陶甕、盛面魚魚的粗瓷碗、貼著吉祥紅窗花的土窯洞缺著門齒穿著紅兜肚的男娃一樣重要，是工具是伙計，是跟前的慰藉是來年的盼頭。我甚至想象到，在北方平原的風景里，在白楊樹下、麥草垛旁和光禿禿的黃土路上，要是沒有一兩頭小毛驢在跑動，那該多么單調，缺乏生機情趣。

一直坐在汽車里看著一掠而過的小毛驢，我很想走下車給它喂一把草，摸一摸它身上的毛，或拍一下它的小耳朵，說：乖乖，要聽話啊——

四 尋找蘭花花

一個闃寂無人的深夜，第一次從電視上聽到這首陜北民歌，心就像被人狠狠一捏：

青線線的(那個)藍線線，／藍格格纓纓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人。／五谷子的(那個)田苗苗，／數上高梁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喲，／就數(那個)蘭花花好。

荒涼的陜北，支離破碎的黃土高坡上羊群滾動。更遙遠的黃土塬上；一支嗩吶引領的迎親隊伍在緩緩移動，人小如蟻，可我分明看見了那個坐在花轎內純樸的陜北新娘，她的名字，一定就叫蘭花花。

到陜北來尋找蘭花花，蘭花花是一個人，陜北姑娘有很多叫蘭花花。蘭花花也是一支歌，是信天游的一種，都是高原上貧苦大眾為渲泄苦難隨意吼出來的酸曲，像《走西口》、像《三十里鋪》——陜北民歌遍地都是，像青草，像麥子。令人驚奇的是，這些酸曲唱的都是真人真事，《三十里鋪》那個四妹子名叫王鳳英，家在黑家洼，六十歲的王鳳英一聽這歌就要哭，最恨記者去采訪，砸相機罵大街的事都干過。《蘭花花》也是實有其人，此女名叫小葉，延安南川臨鎮人氏，長得像崖畔上蘭花花一樣好看，她的悲慘經歷讓人一詠三嘆。

這是我親眼目睹的場景，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坡，條條河流干枯見底，黃土風沙迎面撲來，一輛勒勒車滿載清水緩緩而行，一群烏鴉如一朵黑云飄移在勒勒車上空，時不時有烏鴉俯沖下來搶食濺出的水滴，沙啞的啼鳴撕心裂肺——多少天過去了，我耳邊仍有烏鴉一陣陣嘶鳴，不是嘶鳴是撕鳴，有一種撕毀的慘烈——如此干旱貧瘠的土地，需要蘭花花來滋潤，蘭花花是清泉是甘露，是受苦人盼望的好光景。

從延安到三邊，從安塞到米脂，終于找到了陜北最美的女子——米脂婆姨，一個個蜂腰豐乳膚色如瓷，她就是陜北人心目中的蘭花花。陜北最美的女人出自米脂，貂蟬故鄉亦在這里。據說米脂的小米湯肥如脂，米脂婆姨的好水色皆取自米脂，在村堡在土塬，米脂婆姨隨處可見，她們布衣服款款而行，且羞且怯嫵媚惑人。走進暮色里或走到天盡頭，人不見了，一曲蘭花花如草叢中的叫天子沖天而起，一詠三嘆繞梁不絕，聽得人“淚蛋蛋掉在沙蒿里”。

一路走一路看，廣袤的黃土地蒼茫悲涼，信天游常常在一片死寂中高吭而起，蒼茫而驚心。碧空如洗黃土深厚，皮毛骯臟的羊群在緩緩走動，扎羊肚頭巾的老漢在土塬上守望——這空寂的畫面里有一種孤獨，在這片大孤獨中，唱一曲蘭花花最相宜。蘭花花可能是不存在的，它是陜北人杜撰出來的安眠藥或鴉片煙。

蘭花花呀蘭花花，黃土地上最美麗的民間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