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花賊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應準備,仍然穿著民工的工作服,臉上弄一塊黑色的布蒙起來,還有一把裁紙刀插在褲帶上,設想了需要注意的問題,出了門。還不到十二點,鄭新重的門就緊閉了,我就著院墻外的一棵樹,爬了上去,站在墻頭上能看見他躺在床上就著臺燈的燈光正在看一本書。似乎是那本《圖像的時代》。只有他一個人,我心里又涼了下來。多虧我沒有跳下去。我蹲下來。觀察了他一會兒,又借著那棵樹爬下來,向思佩的房子走去。
思佩租的是老鄉院子里的一間房子,這家的院門虛掩著,沒有上鎖。我進了院子,又掩上了門。她的房間里仍然亮著燈,窗簾阻擋了我的視線。我附耳傾聽,也聽不到什么聲音。這時候院門外有一陣腳步聲,莫不是哪一位老鄉回來了,我趕緊躲到他們房子一側的廁所里。虛掩的門又被推開了,一個人閃進來,門又被關上了。這個人賊一樣輕手輕腳走過來,走到思佩的門前,用他的右手敲門。咚咚咚,聲音不大,但很清脆。“誰呀?”是思佩的聲音。“我。郝雨。”真的是郝雨。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個白臉狼。門打開了,郝雨鉆進了思佩的房間,門又被關上了。這個思佩,白天做了一天的淑女,晚上卻偷起了漢子。我抬頭看看頭頂上的月亮,讓心情平靜下來。有什么好緊張的呢?事情已經發生了,那就順藤摸瓜,弄它個水落石出,證據在手,法庭上我就占主動了。我用打火機看了看手表,現在是零點十三分。我聽見他們在小聲說話,內容卻是模糊的。我猜想愛這個字眼在其中出現了三次。我故意撿起窗臺上的一把小錘子拋向半空,它落在地上砸出了一聲響,但它并沒有影響室內的談話。談話進行了半個小時多一點兒突然停止了,接著是一陣輕微的響動。沉默了一會兒,又有了一些響動。談話聲又起,不過這聲音的風格與剛才不同,音量未必大,但音調尖銳了些,且有了大的間隔。又是靜止,可怕的靜止,接著是爆發般的笑聲。我真正聽清楚的是他們如此的笑聲。接著又是和風細雨的談話。門開了,郝雨說了聲再見,走出來,思佩也跟出來。她只穿著睡衣。郝雨打開院門,又與思佩道別。他們挨得很近,像是吻了一口。
這時候我閃進了思佩的房間。現在我不要做什么竊賊而要做一個采花賊。我要來一次采花賊體驗。我意識到事情已經復雜起來。想了想,我扯下臉上的黑布,脫下我的民工裝上裝,重新站在思佩的門口。“誰?”思佩問我。“你猜。”我說。“是盛老師?”“在下正是盛西門。”“怎么是你?”我向她鞠躬道:“小生這里有禮了。”“這么晚了,你來干什么?”她有點不客氣。“我睡不著,便想過來與你聊天。咱們聊聊藝術。”“剛才郝雨過來與我聊什么藝術,他剛走你又來了。你們這些人都會深更半夜的攪和。我困了,咱們明天聊好嗎?”“這叫做月夜訪佩。明天我怕我沒有了今晚的興致。”“那就后天。”“不,就是現在。”我走進了她的房間。“我有一個絕妙的想法,只有你才能表達它。愿意聽嗎?”思佩終于笑了笑:“說吧,什么樣的想法。”“一幅以你為模特的肖像。未必很肖似,但非以你為模特不可。”“為什么?”“因為這幅畫的靈感來自于你獨有的氣質。”顯然,思佩有些興趣了。語言中有了暖意:“我有什么獨有的氣質?”“對,你獨有的,我從來沒有在第二人身上見到過。這是一種感覺,我還不能表述清楚。所以,請你落座,我用十分鐘時間畫一幅速寫就行。當然,需要裸體。”思佩猶豫了一會兒說:“深更半夜的,你讓我當模特兒,這不好吧。一只要你信得過我。”我說。“好,我相信你。你轉過身,容我準備一下。”她又加了一句:“剛才郝雨我們只是談了一陣子畫。沒有別的什么。”“不可能有別的什么。我相信。”我說。我轉過身,面向她的門。我聽見她脫衣服的聲音,我稍稍轉動我的脖頸,瞥了一眼她已經裸起來了的上身。一會兒之后,她已經端坐在一張凳子上:“開始吧。”
我轉過身,靜靜地觀察著她。標準的青春少女的身體,乳白色的,各個部位發育得十分勻稱,十分純凈,有強烈的兒童般稚嫩的氣息,這種氣息又十分性感。一種成熟的童稚。我想喝幾口酒,但沒有。我想點一支煙,又不愿意讓煙霧刺激她。這個曾經展示給大眾的裸體現在只屬于我一個人。思佩就像一個職業模特那樣靜坐著。臉上是冷冰冰的樣子。也就是說,她以此限定了觀賞者的身份,她拒絕觀賞者想入非非。我嘴里小聲說給自己:“我要感覺一下。我要醞釀我的感覺。并且想象它們。”我走前幾步,伸出了我的手,思佩有點慍怒,推開我的手,拿起一件衣服。我知道來到這里的女人都可以向藝術獻身,至于性,那是要看緣份的。對思佩的心理變化我佯裝不知,用嚴肅的語調教導她;“知道嗎,你在畫畫之前必須感覺到形式。你手上必須握有一種形式感和重量感,否則你畫什么呢。”這句話像一縷陽光催開了一朵蓓蕾,思佩一臉的慍怒頓時化為淡淡的笑意。她需要這種似是而非的藝術見解。她放下了那件衣服。我退后幾步,蹲下身子,閉上了眼,再睜開眼,眼前的事物有了一些新鮮的變化:思佩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飄飄而來,靜止在這里,而且是巍峨在這里。這不僅僅是思佩換了一個姿勢的緣故。我又站在桌子上俯視她,蹲在地上仰視她,感受她的形式之美。我進入了創作狀態。
我就用思佩的紙和鉛筆畫了一幅速寫。只用了十幾分鐘,我看看思佩,又看看我的速寫,覺得它十分完美,不需要任何修改。我加了個標題:《思佩》。“好了。謝謝。”我說。思佩站起來,拿起她的衣服。我把我的速寫舉起來讓她欣賞。她看了一眼,做出要仔細欣賞的樣子。我收回了我的畫,讓它背對著她。她開始穿她的衣服。我走過去,讓畫像離她更近一些,問她:“她是誰?”“只是簡單的幾條線。真的很好。不過你畫了一個小女孩。不大像我。”她終止了她穿衣的動作,端詳了一陣子,眼睛里有火星閃了一下。“簡單的線條里面埋藏著作者對一個特別的物體的感覺和贊美。不是嗎?一個成熟的小女孩。這就是你獨有的氣質。當然,這個小女孩身體里流動著藝術的血液,是和成熟的小女孩相通的東西。”我說。“了了這么幾筆,卻相當傳神。”她又稱贊道。“我應該感謝你。”我探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臉和唇。她沒有拒絕。“過后我會把它歸還給你的。現在它還屬于我。”我說。這個時候的思佩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裸體。或者說此刻她已經把自己的裸體從某種職業關系里抽離,置放在一個更合理的地方了。我們已經超越了畫家與模特的關系。我拿開她手中的衣服。把她擁入懷中。思佩不允許我作更為深入的探求,還給我一個吻,趕我出門。這就是思佩與白樺不一樣的地方。她心存忌諱。我體驗著她的接受與拒絕。她根本上的拒絕反讓我興味盎然。臨走前我沒忘記告誡她不要跟鄭新重做什么《同居》,鄭新重是一條色狼。想起來我的偵探身份,我沒忘撿起我的民工服,戴上我的安全帽。思佩見狀大笑。
離開思佩之后,我忽然想到了薛小毛,這小姐有點像徐子靜,但比徐子靜更正經,滿臉的孔孟之道,滿口的仁義道德,讓人不爽。我忽發奇想,何不選擇一名我所厭惡者。接近她,進而愛上她。我向她那間小屋走去。我敲響了她的門。我以為她會大呼小叫,或者閉門不出,以維護她的正人君子形象。但她打開了她的門。她聽出了我的聲音。“是盛老師?快進來。”她伸手拉我跨進她的門,又關上了門。“真是稀客,想不到。”她滿臉的笑。看得出來,她有點兒受寵若驚。“真的想不到?我深夜拜訪,有點兒不正常,是不是小毛?”她說:“說不正常也正常。藝術家的怪癬,”“我的意思是你歡迎不歡迎我的拜訪?”。“大師屈尊拜訪。哪有不歡迎的道理?”她又鉆進了被窩,示意我坐在她的床頭。我們沒有多少話要說。沉默了一小會兒。她猛然抱起我狂吻起來。然后她脫掉了她的睡衣。這個薛小毛,我本來期待著她用她的觀念抗拒我,我們來一場大中專學生辯論賽,我甚至期待她用她女人的手抽我的耳光以表達她的正義和尊嚴。我注意到她有一雙美麗的手。但她如此輕易而果斷地變換了自己的形象,這讓我感到乏味。
回到我的家,看了看表,三點五十分。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我想起了安娜。為了安娜,我不能這樣尋花問柳了。我應該收斂我的心猿意馬。但安娜是我的嗎?我深感懷疑。又想起來父親的信。他總是提醒我我馬上就三十歲了,該結婚了,該有一個兒子了。他已經等不及了。我知道,如果我結婚的話,我會按照我內在的需要而不會按他們給我派定的角色結婚的。因此父親的著急是沒有道理的,也是沒有結果的。但他就是不明白這一點兒。我想,這個問題我特別需要征求一下安娜的意見。
趙副所長
第二天下午,我喊安娜過來,說有要事相商。結婚的話題我想想又放下了,我怕她又一次沉默或者干脆拒絕我。于是就畫畫。我讓安娜畫我未完成的一幅畫,她樂意照我的意思畫下去。弄了一陣子畫,累了,關上門,躺床上說話。我用刻薄的語言描述鄭新重的偽君子形象。我伸出我的黑手。安娜可以躺在我床上,可以聽我說許多淫穢的話,可以讓我撫摸,但仍然不允許我侵犯她的身體。她說她不喜歡這樣。一個性冷淡者。我心有不甘。百般要求,脫下了她的衣服。看得出來,她仍然沒有任何快感。我摟抱著她,說:“神圣的女人,快醒來吧。你還在沉睡。你身上的女人性還沒有被喚醒,我將承擔起這個偉大的任務。女人是在與男人的肉體搏斗中成為女人的。女人與男人以此達成默契而不是背道而馳。這是人生的根本目的之一。否則,女人將不是女人。不是女人的女人是貧乏的。”安娜看我一眼,冷笑了一聲,似乎是看穿了我的鬼心眼。我不知道她內心里作何感想。少頃,我說我父親又來信催婚了。安娜仍是無動于衷。我干脆道:“跟你結婚怎么樣?”她輕搖著她的頭。她看不上我。或者是不信任我。我放下她,把目光移向房頂。
這時候有人敲門,說是警察。我們慌忙穿好衣服。是派出所趙副所長,他瞪圓了小眼睛,問我們是什么關系,我回答愛情關系。“有結婚證沒有?”“我們準備結婚,還沒有辦。”“跟我走一趟。”我想起來前幾天支部書記曾經來過一趟,他說有人反映我們這里成了妓院了,要求我們注意。他話中有話,我們卻沒有及時地領悟。我說:“你看我們什么也沒有干。就是朋友關系我們躺床上說話也不違法。”但趙所長堅持要帶走我們。我要求留下安娜,我一個人去,趙所長答應了。我附耳告訴安娜,讓她拉徐娘一塊兒找找支書。沒有絲毫的慌亂,我驚異于我大難臨頭的泰然和平靜。看來我是一個具備冒險家素質的人。
趙副所長一個人在派出所一間房子里審訊我,他罵我們都是渣滓,畫家村是渣滓洞,逼我承認牛鬼蛇神大比拼群交亂搞。我說我們是在創作一個影像作品,一個行為藝術。“操!男人女人脫光了衣服搞行為藝術?行為個球毛!行為而不藝術!”他用腳踢了我。我寧死不屈,激昂慷慨。我觀察著這個權力的化身,這個機械的肉體,微笑著申明我們為藝術而獻身的偉大意義。我幻想著吹進他嘴里一口氣,這個機械頓然有了生命,活蹦亂跳。我可以給他辦一個成人禮。我瞇起眼睛,將我的微笑輸送過去。他沒有辦法,軟了下來。他一個人審訊我,連個記錄員都沒有,下手也不重,我知道他沒有把柄,敲詐一下而已。況且這個所長已經被徐娘拉下水過。他并不是一架純然的機器。我說:“我的畫一張值一千美元,你信不信。”他搖頭表示不信。“信不信由你,我可以給你畫一幅。不過你要去買來畫布畫筆顏料之類的東西。”“別腐蝕拉攏我!況且我也不喜歡你的臭畫。”“你干脆把我關進秦城監獄得了。我正想去體驗生活呢。”我點上一支煙,示威性地說:“你們這些渣滓,還想進秦城監獄呢!”我用手指在桌子上勾勒他的形象,做出要畫他的樣子。他罵了我一通,用力拉上門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被放了,出來。趙所長說:“我看你有認罪態度,這一次我們就寬大處理。回去吧,把你那什么畫拿來一幅我研究研究。”正是徐娘拿著鄭新重他們幾個湊起來的一千塊錢,擺平了支書和副所長,我被放出來了。不用說,徐娘貢獻出了自己的肉體。為息事寧人,我乖乖地送去了一幅潦草之作,名之日《警察》。我把他波普化了。一雙充滿欲望的小眼睛,一只渴望交接的陰戶般的嘴,與其挺亂的制服形成可笑的對比。他不懂畫,但他顯然很高興,倒茶遞煙地招待我,好心地勸我們畫好畫就行了,不要搞什么裸體運動,給自己找麻煩。我給他吹了一番藝術和人性,也說到了性,我建議他充分地認識到自己身體的價值和意義,維護自己的生命感。不要當行尸走肉,他很有興致地聽,不停地搖頭。我問他妻子漂亮嗎,他說一般。問他性生活頻率,他說他老夫老妻了,偶爾而已。問他婚外性關系,他搖了頭。我揭發她起碼與徐娘有一腿,“誰是徐娘?啊,想起來了,那個老女人,老打工妹,她可不是妓女。”“徐娘當然不是妓女,她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你信不信?”“藝術家?”他一臉驚奇。我說,“另外還有誰?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哈哈晃過。一番胡吹亂侃之后,我覺得我們已是朋友了。他對他這個管理對象產生了好感是肯定的。警察也是人,警察這兩個字僅僅是一個嚇人的概念而已,排除這個概念之后,人就可愛了。我問他:“鄭新重找過你吧?”“誰是鄭新重?”“那個長頭發畫家,年齡比我稍大一點兒的?”他搖搖頭。他說他不認識鄭新重。我懷疑這件事鄭新重搗了鬼。當然沒有證據。后來我們成了朋友。我還請他參與過我們行為藝術中的一個角色,這家伙還頗為靈性,配合得可以。他開始對繪畫收藏產生了興趣。聽說有人愿出兩萬塊錢買走我送給他的那幅畫,他還舍不得呢。
我專門過去感謝徐娘。徐娘現在更講究了,衣著更時髦了些,房間里新裝了空調,修了室內衛生間,家具擺設雅致脫俗,纖塵不染,墻壁上掛著鄭新重、老關我們三個人的三幅油畫,挺像那么回事。聽說那些不講衛生的民工早被她拒之門外了。我想起她曾說過的品韻才色的話,按照這四條標準,我想,徐娘起碼占著品和韻兩條。時光要是倒流個幾十年,這女人肯定是一代名花。
這件事給我們的教訓是,我們應該時不時地關照一下周圍這些關鍵性的人物,以保證我們環境的安全性。我感到不解的是。這件事發生之后,安娜不是對我更加熱烈一些。而是更為疏遠了些。真是咄咄怪事。
西門語要
報刊上時不時會冒出來一篇攻擊我或者為我辯護的言論,我不怎么理會,但偶爾也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句胡思亂想。還有過去記下的一些只言片語。老關讀了甚感興趣,胡亂摘抄了一些,把它整理打印出來,名之日《西門語要》。他挑選了我的十幅畫還有他們幾位的十幅畫制成照片附于書后,發給每人一冊,要求大家學習。其實我很多有意思的話被他忽略了,而他錄下來的不少地方歪曲了我,我懶得計較。聽說鄭新重把他那本標題改為《一個那喀索斯的心靈獨自》。隨他去吧。
為了涮我一把,鄭新重與老關他們還合謀組織過一次學習《西門語要》座談會,他們強行把我拉過去痛罵了一頓。鄭新重說:“盛西門這一堆垃圾,文理不通,前后矛盾。如癡人說夢,簡直是一串臭屁,聞起來又有腥氣,這正是大家要認真學習深刻領會的地方。”老關讓我反駁鄭新重,我說:“鄭新重說得對。對極了。什么西門語要,狗屁都不如。”
這些夢囈般的話連我也感到陌生。確實散發著腐敗的味道。我喜歡事物腐敗變質后的味道。鄭新重說得對,如果它們有道理的話,正是一串臭屁的道理。下面就是《西門語要》的正文。
最基本的事實是:女人和男人。所有的人由此而發生。女人和男人:肉體的存在。天堂般崇高,地獄般邪惡。其肉體的區別是其一致性的基礎,不平等是其平等性的基礎。說到底人是動物:雄獸和雌獸。善于發現、感動、維護、表達而不是壓制自己的野獸性,這是藝術唯物主義的一項重要原則。 脫去衣服,去掉種種偽裝和修飾,把自己裸出來。你會發現,文化和制度制造了許多漂亮的觀念修飾它,包裝它,馴化它,讓它老實如太監,讓它成為一座貞節牌坊。人是一個肉體存在,而不是一個觀念性存在。可有人偏偏生活在觀念中,他們對肉體的感覺視而不見。他們的身體貧乏如紙。
身體之快樂只有身體知道,生命之快樂只有生命知道。讓手眼和根器打動腦子。屁股指揮腦襲。把生命放在你手上,點燃它,讓它在夜空中燦然開放。
打開束縛,開放感官,展示個性和性。性是個性的前提。此性為大寫之性,包括人所有的感官。感官既是工具也是目的,既是武器又是旗幟。所有感官皆為性器。如雙手,手指,指尖,這優良的傳感和探測之物,和每一個人、和異性握手和擁抱,體會其中的感覺:溫柔的,細膩的,粗暴的。漫不經心的,心懷不測的。你稍稍用一點力,將你的欲望傳達過去,就會有所回報。撫摸種種物品。親吻一朵花和別的東西。不僅僅只有女人才給予你女人的感覺。腳掌腳心腳趾亦為優良的傳感器,常撫摸之,輕輕彈動你的腳和腳趾,走,在各種道路、沙灘、河谷、地毯、床鋪、桌面、墻頭、在各種陰柔和陽剛的物品上行走,讓雙腳體會二者接觸之感覺。把大拇趾放進自己嘴里,放在愛人的嘴里,用腳趾輕揉乳房和腋窩,牙齒輕咬自己和愛人的手指腳趾乳頭和嘴唇,配合以舌頭,舌頭可伸縮自由地舔拭他人以及自己,說出一些纏綿或者激情澎湃的語言,感覺舌頭的運動、舌尖與唇齒的接觸。感覺舌頭運動及肺部氣息所生產出來的話語的玄妙感,這話語作用于他人又反饋回來,等待你再反饋,給你以至為奇異的種種感覺。
關注你自己。你是你的身體。你是你身體的每一個感覺。你的自我建立在你身體的每一個感覺上。以及你身體的每一個感覺作用于他人或他物之后的感覺上。不要放過你身體的每一個感覺,觀察之,思索之,反饋之,擴展之。關注每一個感覺之出生,這感覺生發出來的情緒、念頭、語言,文字、圖畫等等作品之出生,及其生長與消亡之全過程,包括它們之間的作用與反作用,形狀與色彩,轉化與變換,并享受如此的過程。蟬蛻般地拋棄束縛,跳出套路,放縱出自我的深度和廣度來,創造有風格的新生活。藝術存在于自我的新生之中。
每天的功課:面對鏡子,觀察其中的自我,并熱愛之,崇拜之,打擊之,蹂躪之,毀滅之,拯救之,再行熱愛之,崇拜之。首要的問題是崇拜自己。愛自己愛到向自己求愛。但未必與自己結婚。
他人是自我的他人,他物亦是自我的他物,他人他物與自我相合,育出之成果乃一個新的自我,它太陽般明亮,其光芒又溫暖著他人和他物。前方有一個女人,你不能無視她的存在,你用目光去與她交接,你在意識中占有她,她就成為你的化身。你因此有許多個化身。一個作為對象的女人月亮般高高在上,你匍匐在她面前,你可以爬行在她的光輝中,無窮地接近她,與她合為一體,因為她是屬于你的。她是你求得白新的觸媒和珍寶。
一個人,比如一個男人,他是世界的中心,女人和萬物包圍著他,抬舉著他,愉悅著他,鍛煉著他,平衡著他,也打擊著他,壓抑著他,他應該在這種種的沖突中把自己活出來。和他人一塊兒把自己活出來。自我之魚在他人之水中游走,隨心所欲。因為他人之水是自我化了的他人之水。
女人也一樣。不必做男權主義者。也不要做女權主義者。
把自我放大為一座山,一個社會,一個世界,一個宇宙,一座山上的小石頭,一個社會中的囚徒,稗草中的一粒米,一粒生長中的種子,一縷墳墓上的青煙,體會自我的種種際遇。
因此要反對自己,反對自己之反對。一念剛起,即予反對。反對之念剛起,又反對自己之反對。
人生命的方向幾乎是無限的,但人只能選擇其中的一個,人因而局限了自己。但這正是人之惟一性所必須。人在其中一個大的方向上跋涉,卻可以有很多個小小的分枝,很多個刺激和享受,它們共同組成著人的豐富性。此即馬克思所說的人的全面發展。
像防空洞一樣、防空洞里的一只螞蟻一樣、香腸一樣、蘿卜一樣、刀子一樣、狗屎堆一樣、垃圾一樣,揀起地上人們拋棄的東西,人們厭惡的東西,珍寶一樣占有、玩弄并享受之。
善于在雷區里行走。甚或自己埋沒地雷,自己與他人合謀埋設地雷,埋設在自己必經的道路上,引有意或無意闖入者踩踏之,引爆之,炸出一朵自我之花。如此循環往復,修成一條鮮花般布滿荊棘之道路。死亡是最后一次爆炸,是眾多爆炸的總導演。
作為動物的人應該在叢林中生活。人的真生活應該有某種荒野性。
危險在于你從來沒有遇到過危險。把自己和藝術逼向懸崖般之絕境,置之死地而后死或者生,此即為革命。
百無禁忌。禁忌是一塊玻璃,明亮而脆弱。禁忌的存在是為了有人打破它。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即是天堂。
走小路,走到無路處,走到懸崖處,從熱鬧處撤退,到邊緣處討生活。
我是我,我是盛西門。我要成為盛西門。我只能是盛西門。我非做盛西門不可。我是我的我,我是多個我之我。我是我的上帝,我是我的魔鬼。與他人結婚也與自己結婚,生出自我的自我和他人的自我終究還是自我,我之可惡之處亦是我之可愛之處。點燃自我讓他膨脹,膨脹到氣球般爆炸,剩下的還是自我,新的元素已經生長出來了,它是自我的兒子,它是惟一的。我的藝術是惟一的。我的自我是惟一的。我用簽名來獲得我的藝術的惟一性,它來自于我的自我的惟一性。我用我的惟一性和豐富性來取悅社會和他人。我因此成為一個榜樣。
狗屁的藝術。
中國只有烏龜哲學而沒有獅子哲學,中國畫只有烏龜畫派而沒有獅子畫派。中國畫已經變質,一堆僵化的符號。一只雞在打鳴的時候在爭斗的時候在交配的時候在睡覺的時候甚至死亡之后都是生動的,你把它生動地畫下來,可它仍然是僵死的。因為你關注事物的方式是僵死的。你的方法是僵死的。你應該十分危險地意識到達一點。過去的藝術尚未過去,新的藝術正徐徐展開。
油彩和水墨是你的血肉和骨干,小心翼翼,不可浪費,不可錯置誤植。其要訣在于,你要么爬至山頂,要么落下深淵,把感覺推向山頂墜入深淵然后落實在畫布上,把你的雞子推向山頂墜入深淵再落實在畫布上。讓藝術之極端引領著感官,讓感官之極端引領著藝術,生命與藝術二者合而為一托舉出事物之真相。
生命藝術家,應該做一個生命藝術家。按照人們現有的道德觀念,人的生命本質上是不道德的。其道德性在于:我用我的生命和作品論證著道德的必要性。從生命本體的立場上說,所有的生命都是道德的。但惟有主動的生命才是最道德的。
生活即藝術,生活藝術即藝術生活,生活是自我的生活而非他人的生活,與生命藝術比較起來,藝術是生活的排泄物,它沒有多少價值。其淫蕩而腐敗的芳香乃是生活的作料。如此而已。
首先塑造自己的生命,然后塑造繪畫中的生命。創造風格化的人生,是將人生藝術化的不二法門。
生命藝術亦即身體藝術。我們偉大的徐娘就是一位天生的身體藝術家。一位女神。
當一次于連
職業化的生活其實是很沉悶的,除了大家勾心斗角相濡以沫,沒有多少波瀾。商業上的成功讓人興奮,也讓人空虛。不過節外生枝的機會還是有的。
我記得很清楚,是1999年元旦那一天,參加市里一個美展的開幕式,我匆匆地遛了一圈正想打道回府,市美協秘書長小吳慌慌張張地找到我:“快來,龐處長欣賞你的畫呢。”我一臉不解地望著他。“你不知道吧,龐處長是莊副市長夫人,她可是個內行。”他看我不感興趣,便拉著我來到我的自畫像前。一位頗有氣質的女人正在看我的畫。小吳作了介紹,我伸出了我的手,市長夫人儀式性地握了我一下,她的保養很好的手十分柔軟。“這是你畫的?”她問我,并用高貴的眼光看了看我。“正是在下。”我說。她矜持地道:“不錯,不錯,你的畫挺有個性,挺特別的。好好畫下去,有前途的。”從容貌上看,這女人有四十歲上下,其身材五官都頗為標準,是一個曾經的美人。說她仍然是美人也不為過。其臉型多少有點兒像徐娘,是徐娘的年輕版。到底是市長夫人,穿著并不華麗,但有一股天然的高貴氣。我忽然有了興致,便道:“謝謝。謝謝你的稱贊。”我盯住她的眼睛,“你是可以入畫的。”她臉上生出一點矜持的笑:“我也謝謝你的稱贊。”“我好像見過你。”我說。“在哪里?”“是在哪個美展上?記不清了。反正咱們肯定見過的。”“除了自畫像,別的畫嗎?”她問我。“我是個自畫像專家。”她哦了一聲。我清楚她內心里有一個隱密的欲望:想占有我一幅畫甚至幾幅畫。這些貴夫人有強烈的占有欲,而且傾向于無償占有。順手牽羊式的占有,且不愿意下多大功夫,最好是物主主動地奉送。高貴的占有者是不會低聲下氣開口討要的。這就使我們的交往有了基礎,我知道懸念的重要性,便假托有急事走開了。我剛買了一部手機,沒有忘記將號碼告訴她。
果然,幾天后,她打來了電話。說有事路過這里,順便到我的畫室里參觀一下。一輛小汽車開到我的門口。她參觀了我的畫室,問寒問暖一番。讓我有竹么困難盡管提,她與莊市長會盡力幫助解決。然后看了我幾幅圓。問了一些挺專業的問題,像是個行家。“你的畫很另類。不錯。喜歡你畫的人不會太多,是嗎?”我并不買她的帳:“喜歡我畫的人倒有一些,還不算少。不過我的畫比較貴。”“有多貴?”“像這一幅,”我指著她喜歡的那幅有紅辣椒的自畫像,“要一萬多塊吧。”“是比較貴。”她說,“買還是買得起的。”又接著道:“我喜歡你的直率。”“我說過你很入畫,我愿意為你做一幅肖像,如果你愿意的話。錢的問題咱們可以商量。”她收挎起臉上那一點兒笑容,淡淡地道;“我很忙。再見吧。”說完徑走了出去。貴夫人的脾氣。我跟出去,追上她道:“歡迎你再來。記住畫肖像的事。”她回頭向我笑了笑。我伸出我的手。她勉強與我握手。我口中說些閑話,延緩握手的時間。最后,我掌上用了點兒力;大拇指又在她手背上旋轉了一會兒,放下她的手,車子開動了。我們揮手告別。
第三天上午,市美協秘書長小吳打通了我的手機。他說他拜訪莊副市長,與其夫人談到我的畫,他竭力地稱贊了我,莊副市長仔細詢問了我的一些情況,要求美協多關心我這樣的青年畫家。趁莊市長夫婦高興。他提出今天晚上由他做東,請我們到什么王府飯店吃飯,莊市長爽快地答應了。“你可要謝我呀,就這樣定了,咱們晚上見,啊?”我嗯了兩聲。表示同意。小吳又接著說:“龐處長喜歡你那張畫有紅辣椒的自畫像,你晚上把它帶過來,作為見面禮,怎么樣?”我回說晚上見,關上了手機。
龐依然,市長夫人。這讓人興奮。不過我一個無業游民,與市長夫人可是相距十萬八千里。她可以喜歡我的畫,但不會在意我的身體需要,更不會生出什么感情和欲望。可事在人為,只怕想不到,不怕辦不到。市長夫人與一般女人有什么不同呢?與市長夫人周旋一番這太有意義了,太好玩了,也太誘人了,據說干這種事需要幾個條件:一有錢。二有閑,外加手段和膽量。也就是說這是波皮膽大辦的事,非一般人所能為。況且對有地位的女人來說這些條件未必充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倒要試試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桃花運。
事情可以分為三個步驟:醞釀、鋪墊,勾引、誘惑,取得戰果。當然,最后還要收一下尾。功成而身退。這是一個持久戰,欲速則不達。事情的結果無非如此;一,順利得手。二,一番曲折,幾重坎坷,過五關斬六將,終于迎來勝利曙光。三,遭到嚴辭斥責,甚至弄到看守所蹲幾天黑屋子之類。這沒有什么,灰溜溜地,丟人現眼,身體受到傷害,都不算什么,不至于有生命之虞,有什么可怕的呢?你試過了,你失敗了,你享受了這個試驗與失敗的過程。這都是可以讓人接受的結果。當然第一種結果最好,但我更愿意要的是第二種結果,九九八十一難之后,終于拜見了如來真身,同享天堂之樂,才是彌足珍貴的。
我刮了胡子,洗了面,修飾了一番,沒有帶什么自畫像。只帶了一本畫集,打車到王府飯店。落座之后,自是寒暄一番。小吳稱贊市長的大刀闊斧全市經濟突飛猛進,我稱贊市長夫人的美麗。我說我早些天到澳大利亞參加一個活動,奧克蘭市美術館收藏了我兩幅畫,市長狽他美麗的夫人也請我吃了一頓。龐處長高鼻梁大眼睛的,和奧克蘭市長夫人還真有點兒相像呢。莊副市長笑了起來。我將我的畫集呈給他們。市長夫婦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我的畫,龐依然給予一些膚淺的贊美。市長只是附和了幾句。看起來他對此道毫無熱情。這莊副市長大概有五十來歲的樣子,生得五大三粗,臉色又偏黑,人就顯得嚴肅。美協小吳小聲問我,“畫呢?忘帶了?”我用讓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龐處長喜歡我的畫,我真的受寵若驚,我愿意為漂亮的市長夫人畫一張肖像,送給夫人,也算送給市長,這樣更有意義一些,可以吧?”市長與夫人碰了個眼神,點頭道;“這很好嘛,將我美麗的夫人描繪出來,掛在我客廳里,對畫家也是個宣傳,這主意好。”龐依然說:“也好。”然后是吃飯,十分豐盛的宴席,茅臺酒,中華香煙,他們每個人都向我敬酒。為我的藝術干杯,弄得我還真有點兒飄飄然。小吳示意我也向他們敬酒,我先給市長敬。霸道的市長非要讓我先干三杯不可。他用有些無賴的目光威逼著我,我干了三杯。然后我們碰了一杯,第二次碰杯小吳替市長干了。第三杯仍懸小吳替他干了。市長不允許小吳替我。“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我心里道。我轉身給龐依然敬酒。碰杯的時候,見小吳正與莊市長攀談,我用我的手指輕輕勾了一下龐依然的手背,她沒有反應。我干了第一杯。她只咂了一點兒,我奪過酒杯替她干了,又碰第二杯。“好了,我不勝酒力。”她不想再用了。我又用手指勾了一下她的手背,她肯定感覺到了我的冒犯,但臉上仍然平靜如水。我讓我的目光帶上熱力撞擊她的眼睛;“為你做我的模特兒,這一杯咱們一定要干的。”她只好又唾了一點兒,這時候小吳及時地搶過去替她干了,又接著與市長聊。我又與龐依然碰第三杯。“夠了,我不喝酒豹。”她說。臉面上已經有點兒不高興了。“這最后一杯你不干懸不可以的。”我又用食指點動著她的手背:“你要我為你畫像,對吧?”我問她。“是你要為我畫像。”她糾正道。“不管怎么說,為我們合作的成功,應該再干一杯吧?要不我會偷工減料的。”“怎么個偷工減料法?”她有了興致,問道。“巧妙地偷。比如畫一幅漫畫,一個小時解決戰斗。”“那樣也不錯。”“當然是玩笑話,我不會偷工減料的。面對你如此高貴的氣質,我相信我會畫出一幅杰作來的。”我相信我眼睛里的火已經進入了她的眼睛,她臉上那種自然的笑又回來了。“一言為定。”她與我又碰了杯。這時候市長忽然道:“好了,不要喝了。”我喝了下去,龐依然竟放下了酒杯。我不能同意,便抓起她的酒杯倒進自己嘴里。我說:“我愿意犧牲一星期左右的時間為你畫像。咱們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都可以。”龐依然說。“明天你就可以去我的畫室。”我說。這時候莊市長又插進來說:“不必跑那么遠吧。就在咱們家。”“你又不在家。”“怕什么?我不在家有保姆在家嘛。”“要畫多長時間?”莊副市長問我。“四五天是需要的。如果精雕細刻時間還要更長一些。”“那就四五天。”“這是個光榮任務,你好好畫,可別提什么報酬啦。龐處長是不會虧待你的。”小吳趕緊小聲對我說。他的話市長夫婦也聽見了。“怎能要莊市長的報酬呢。只要管我飯就行。”我說。大家都笑起來。
見小吳出去小解,我跟他到衛生間,問他:“這位莊市長花心吧?”小吳笑了笑,小聲道:“現在的領導有幾個不花心的?誰都知道他跟石若玉好。”“誰叫石若玉?”我問他。他搖搖頭:“可不敢胡說,啊?莊市長不是這樣的人。”我說:“看起來莊市長是個嚴肅而又呆板的人。”
坐回我的座位,我決定提前我的計劃,當即進入誘惑與勾引階段,早一點兒讓莊市長當一次烏龜。我反對權謀。我喜歡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義無反顧。這要冒更大的危險。我用我的腳碰了碰龐依然的腳。她的腳縮回去一點兒,沒有什么激烈的反應。我又將我的腳伸過去,碰上她的腳,與她的腳并置在一起。她的腳又縮回去一點兒,臉上仍然沒有反應。威嚴的莊副市長正在傾聽小吳的甜言蜜語,我看著他,把我的手放在他夫人的膝蓋上,市長夫人瞪了我一眼,連拍帶推地撥開我的手。仍屬正常反應。我索性把我的目光聚焦在市長夫人臉上,在她臉上打出火來,嘴里同時說著贊美的話,贊美她的容貌和氣質。我夾起一塊什么菜送到她盤子里。我又伸出我的手掌在她膝蓋上旋轉了一下,停止在她膝蓋上。她用她的手狠狠地扒開了我的手。她臉上有點生氣,微皺其眉。我沒有退縮,我將我的手重新放在她膝蓋上,并且旋轉了三圈,又用手指頭捏了幾把。她又撥開我的手。我固執地將我的手又放了上去,這一次我放棄了她的膝蓋,而是放在了她的大腿上。我在她大腿上摩挲。她又用她的手扒開我的手。我用了點兒力,抗拒著她的推動。我抽出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嘴里隨意回答我一句什么,或者嗯啊地附和著。她的臉色沒有劇烈的變化。這就是上層人物的涵養。但細微的改變還是有的。也就是說她在調整和適應。她有些繃緊的神經在一點一點放松。這我感覺得到。不知道她內心里發生了怎么樣一場風暴。我把她的手抓在我手里,又直視著她。這一次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起,如愛國者導彈與飛毛腿導彈撞擊在一起,它們在空中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強烈的光束讓周圍的事物暗淡下來。我知道這不是什么愛情。從她來說,這是她對自己丈夫的一個小小的反叛。我將我的手向她的大腿根部移了移。我捏她的手指頭。我不敢過于放肆。她還是擺脫了我,恢復到她正常的狀態,與我談起某畫家的畫。我能想象莊市長如有覺察會如何地發雷霆之怒。管不得許多了。這個粗心的家伙。
“怎么樣,就到這里吧。”莊市長宣布晚餐結束。臨別時他們每個人都與我握手。我握住龐依然的手,像使用暗號似的,用了三次力,她也還我一點兒力。人手是一個豐富的傳感器,有無形但抓得住的東西在兩只手上交流,其感覺相當美妙。
回到家,我有些興奮,敲了敲徐娘的門。她已經睡下了,沒有答應。開了門,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一個人點著煙回憶著這頓有味道的晚宴。徐娘這時候過來敲我的門,我讓她回去了。金錢讓徐娘對我無微不至。但我今天晚上不需要她。事情進行得太過順利了,簡直不可思議。一個漂亮、端莊而高貴的官太太,沒有用多少心計,就接受了我的非禮,并向我示好,事情顯得過于順利了。我相信龐依然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是一個連出軌的念頭都不常有的人。一個人們常說的賢妻良母。她的身居高位的丈夫倒有可能經常性地放飛花心,縱容自己一把。這樣說來,龐依然應該感激我的啟蒙,她應該把這件事進行下去。
第二天,我按照約定的時間和地點,來到龐依然的家。出現在我面前的仍然是那個冷冷的市長夫人。“你好!一個漂亮的模特兒。”我說。我握住她的手,又用了些力量,試圖讓她回到前天晚上的狀態。她白了我一眼,顯然不是一個媚眼。我索性把她的手拿在唇下吻了一口。她抽回了她的手,說:“請你自重一點兒。”可以感覺出來,她家沒有另外的人。“保姆呢?”我問她。“她出去了,為孩子辦點事。”“咱們兩個孤男怨女的,別讓人懷疑咱們干了什么壞事。”我跟她開玩笑。“你是我雇來畫畫的,請你檢點一些。我不喜歡開玩笑。”她一臉正經地說。她肯定是在假裝正經。“我是個畫畫的。但你應該說我是一個藝術家。”我將一本《盛西門畫傳》送給她,吹噓自己如何地了得。這是一筆交易,作者和出版社訛走我一筆出版經費和兩幅油畫。客廳里掛著一幅時下正火的一位名家的山水,還有另外兩位名家的書法,都是些毫無價值的東西,我不愿意耗費口舌稱贊它們。她為我準備了茶水和水果,我們坐在沙發上聊了一陣閑話,我向她賣弄眼下歐美一些繪畫流派的知識和動態,她小學生一般聽著,不斷做出惚然大悟的樣子。
她帶我參觀她的房間,家具是高檔的,家用電器也是最新款式的,不過沒有我想象中的豪華。她從她臥室柜子里拿出一堆書法國畫,又從貯藏室里拿出幾幅油畫,期待著我的稱道。有水準的也就三五件而已。“都是名家的東西。”她說。“信不信,這些人加起來也沒有我畫得好。”我說,她笑了笑。
我拉她坐在她臥室里的沙發上,說:“開筆之前我需要對你有更多的了解。讓我猜測一下。你的家庭十分完美,但你內心里并不感到幸福。你心里有點苦。”“為什么?”她搖搖頭,但鼓勵我說下去。“莊市長外表莊重而嚴肅,不茍言笑,但有一顆年輕的心,你不太放心,卻也無可奈何。”她又搖頭。“你應該理性地看待這一點。你們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但又有個人的特殊性,他是男人你是女人,他是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這一點你應該有清醒而自覺的意識。他要像男人那樣工作。生活。你也要像女人那樣生活,工作,這沒有問題。問題是女人的女人性彌足珍貴,有的女人不了解這一點兒,因而浪費了自己的女人性。這種女人一輩子就太貧困了。”“什么女人性?你說的什么意思?”“我是說女人應該開放自己,把它封閉在一個開放的男人身上就太虧了。”“謬論!畫畫吧。不愿意畫你可以走。”她說。“好,不說也罷。咱們說你的肖像。用藝術的眼光來看,真的。你生得十分科學,正所謂增一分太長,減—分太短,天生一個模特兒,即使平庸的畫家圃出來也是美的,這沒有問題。但我不想一般性地畫。我想畫出來你的女人性,你作為這一個女人的特殊氣質。至于我怎么畫。模特兒可要聽從畫家的安排,啊?”她不予回答。“請回答我。”我直直地看她,看得她竟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
我決定冒一冒險。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什么九曲十八彎,見鬼去吧。該出手時就出手。我讓她坐在她臥室床頭,退幾步觀察她。我命她脫去外衣,她脫下了外套。“愿意展示一下你的裸體嗎?”我問她。她搖搖頭,用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看我。這一會兒她是一個十足的中年婦女。一個有高貴身份的中年婦女。“我不是要畫你的裸體,而是想畫得內在一些,把你的精神畫出來,把你的靈魂畫出來,這就需要對你的身體略作研究,明白嗎?”“不合適吧?真的不合適。”她說。她說話的時候像是一位十幾歲的少女了。“脫掉你的衣服。”我說,她沒有動。我伸手幫忙。她擋住了我:“這不行。你要明白,這里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你懂不懂藝術?”我質問她。說到藝術,她的話軟了下來:“老莊知道可要發脾氣了。”“管他什么莊市長不莊市長的。”我將她的臉扭過來,我的嘴唇放在她的臉蛋上,然后放在她的唇上。她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停止了反抗。閑了眼,聽任我舌頭的侵犯。然后她反手抱住我,瘋狂地吻我,吻我的唇、眼睛和眉頭,同時罵我流氓。事情進展得相當神速。我鎖牢了她臥室的門,就在她的床上,我們滾在一起。她騎在我身上,驅譴著我爬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我說。我改口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依然。”她咯咯地笑。我相信她與莊副市長是不會這樣做的。“你不必內疚,”我說,“你喜歡藝術,你要明白,這才是真正的藝術。人的身體才是最為藝術的藝術品。你要學會欣賞它。開發并利用它。”她笑,然后罵我太壞。
我讓她斜倚在床上畫了幅速寫,又讓她仰臥在床上,雙手做痛苦狀。畫了兩幅速寫。她稱贊道:“太好了。”我將其中的一幅簽了名,送給她。穿好衣服,電話響了,她臉色緋紅,定了定神。拿起聽筒。是她男人的聲音。市長中午要陪貴客,不回來吃飯了。他交待讓保姆好好招待我。“好。”我說。“好什么好你?”她又打了我一拳。她給保姆打電話,讓她在親戚家吃飯。
支好畫架,讓她擺出一個姿勢,我為她勾下了草圖。她打電話讓人送來了飯菜,打開了茅臺,她罰我三杯酒。我們又一連干了三杯。我伸出右臂。與她喝了一杯交杯酒。她說她不能再喝了。我喝下一杯,就吻她一口,哺給她一丁點兒,算是碰杯。半個小時工夫,我發現我已經喝下了大半瓶酒了。大概有點醉,我罵了莊市長一句貪官污吏之類的話,惹得她老大不高興:“你罵我男人干什么?他是市長。他日夜為全市人民操勞,他沒有招你惹你,罵他干什么?”“失言,失言。”我向她承認錯誤。吃過飯,我又罵了莊市長,要求她也罵一罵莊市長,她罵我是混蛋。平靜下來之后。她哭了,幾滴清淚從她眼睛里落下來。勸她不要傷心。“我不是傷心。”她害羞似地說。我猜測她是為自己而高興。或許她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享受。我相信女人們都會有解放自己放縱自己的隱秘愿望,但還是覺得這個危險冒得過于容易了一些。不管怎么說,龐依然已經有了一些變化。她這種變化自然會影響到莊副市長。我相信通過龐依然,經龐依然再通過莊副市長,我用我的藝術和肉體參與了政治權力的運作。蝴蝶效應是存在的。
保姆回來了,我們按好畫家和模特架式。下午五點來鐘我準備回家。龐依然再三要我保密。我跟她開玩笑:“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我有必要說給誰嗎?”“不,你發誓。”我只好對天發誓。我不愿碰上莊副市長。但他及時地回來了。他的夫人有點兒緊張。莊副市長贊揚了幾句我的未完成作品,他把一箱子四瓶裝的茅臺酒搬上車,讓他的司機送我圓家。回到住處,我拿出來兩瓶茅臺,喊來安娜白樺鄭新重老關等人,讓徐娘打電話叫了幾個菜,把這兩瓶酒喝了個凈光。我向大伙敘述了我為市長夫人畫像的情狀。鄭新重逼問我有沒有肉體關系,我不置可否。我應該為依然保密,也給我的朋友們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睡覺前,我試圖想清楚市長夫人與普通女人的區別,但找不到確切的答案。無非是心理上感覺上有所不同吧。
偷情是—種精神冒險。也是高峰性的心理體驗和精神享受。藝術和偷情結合在一起,就是更為刺激的精神享受了。第二天,就像一對老情人那樣,一見面我們就擁抱在一起。她兩手托起我的臉,慈祥地望著我。“你生得很美,”她說,“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你是一幅油畫中的人物。”我問她:“哪幅油畫?”“西方哪一幅名畫,忘記名字了。”“你第一眼就愛上我了吧?我也覺得你是一幅油畫中的女人。”“哪一幅畫?”“你是馬奈筆下的《奧林匹亞》。一個神圣的妓女。”我說。她罵我壞蛋。
保姆出去買菜,這個時候恰當地回來了。我面對畫布,開始我的老業務。在這種心理基礎上揮運畫筆,我筆下的線條和色彩更為輕盈爽利,更有表現力,我相信我畫的是一幅上乘之作。第三天中午市長回來吃飯,但他沒有看出來任何破綻。他的一雙賊眼滴溜溜地到處梭巡了一遍,但他無話可說。真是天作之合,吃過午飯市長就陪一位要人驅車下鄉調查研究去了,幾天后才能回來。
愛是需要付出的。第七天,我帶去一幅我畫的徐娘,比較寫實,裝好了畫框的,贈給我可愛的依然。“喜歡嗎?”我問她。依然嗯了一聲。看得出她不怎么喜歡。我告訴她:“它比那幅有紅辣椒的自畫像要好,我還舍不得給你呢。自畫像只是我最初的嘗試,未免幼稚。我早已走出了自畫像階段。”聽我說了這些,依然似乎看出了些名堂,說:“這幅畫是不錯,把這女人的精神畫出來了。”“當然,它還比不上你這幅肖像。而你的肖像肯定沒有你本人好。你如果問我我要你還是要你的肖像,我肯定要你,對吧?傻瓜才會舍你而要你的什么畫像。我現在著力于生命藝術,這就是其中的原因。什么是生命藝術?就像這幾天咱們兩個用身體共同創作的作品,它比任何名作都更有價值。這其中的享受不是你欣賞一幅畫所能夠得到的。你試著比較比較。”“可我們的身體畢竟不是一幅畫。”依然爭辯道。“是不用畫布和顏料的畫。我希望你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一件藝術品去看待,去創作,去欣賞。”我抱起她,走至她的穿衣鏡前,“看著你自己。上帝創作的一件藝術品,獨一無二。她高于藝術。能接受我的建議嗎?”她點了點頭。我吻她:“此刻我很有成就感。”“為什么?”她眨著眼睛問我。“上帝創作了你,我又像上帝一樣重新創作了你,這比我畫一幅好畫成就感大多了。”“歪理邪說。想不到你這么壞。”她回吻我。我宣布下午收筆。剛剛完工,莊副市長就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當天晚上,莊市長安排了便宴感謝我的勞作,慶賀夫人畫像的完工。我打電話讓安娜過來陪酒,這讓市長眉開眼笑。一個比夫人年輕不少的漂亮女人的出場極好地轉移了市長的注意力,也從某種程度上消彌了畫家與模特兒之間有可能生出的破綻和意外。我吹捧安娜的畫價值如何不菲,他隨即邀請安娜為他畫像。他開玩笑說:“西門為我的夫人畫像,你為我畫像,這樣我們兩個就平等了。”龐依然不那么高興,但她仍然得體地與安娜閑聊。我相信她內心里也贊同我這種安排的。她愿意就在今天結束,七天時間的纏綿,不管對我對她,都是一個最佳的時段了。安娜表揚依然的容貌和風度,同時按我的要求向市長偷送秋波。市長給我一個紅包,略表謝意。我打開紅包,里面是兩千元人民幣。雖然我說過免費的話,但兩千塊錢,這家伙也太摳門了。我表示拒絕:“我為龐處長畫像,這是莊市長的信任,我深感榮幸,要說付費的話,我還應該為夫人付費呢。”莊市長見我推辭,批評道:“讓你拿就拿住,推辭什么?”依然接過錢遞給我:“拿住吧。你的報酬么。你是靠畫筆吃飯的,我們可不愿意占你的便宜。”我接受了這筆錢。“如果你辦畫展的話,經費問題莊市長可以幫助協調。想來沒有大的問題。”分手的時候市長握住安娜的手不放,我估計他把安娜的手握痛了,安娜卻不動聲色。她會不會報復性地用力回握一次我不得而知。而我握龐依然的手卻十分正常和理智。我們嘴里說再見,也用目光說再見。我們心照不宣:斷然斬斷我們之間的聯系,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在我的提醒下,莊市長讓他的司機開來他的小轎車,我和安娜坐在后排。與他們揮手再見。
路上,我握住安娜的手,說:“怎么樣?這位市長有意思吧?”安娜不予回答。我摟起她,吻了她一口,她輕輕推開了我。“我現在有些厭惡你了。”她說。“我準備嫁人。”“嫁給誰?”“嫁給誰?就這位市長怎么樣?”“人家有妻子了。”“他可以有一個新的妻子。”“你做一個地下妻子的可能性是有的。”她打了我一拳。我問司機:“司機同志,你敢把這個意思告訴給你們的莊市長么?”“什么?”他在裝糊涂。我重復了一遍安娜的話:“我們的安娜小姐要給你們莊市長做妻子,你可以把她這個美好的愿望帶給莊市長么?”“當然可以。”他笑道。走到燕莊村口,我讓司機停下車,“不要忘記了你答應過的話。”“我明天就告訴莊市長。”司機笑哈哈地說。“為了表明你的誠意,我要求你吻一下安娜小姐。”司機以為是玩笑,但安娜探過頭去,“來呀!”司機不好意思,遲遲疑疑地親了安娜的臉蛋。我乘勢而上,抱住他們兩個的頭,用我的嘴唇胡亂地吻他們兩個的臉。“開心吧?”我問司機。司機撥浪著頭,嘴里“藝術家藝術家”地說個不停。我們三個哈哈一陣大笑。“愿意的話,今天晚上,你可以陪陪安娜小姐。”我又打趣道。“不不不,我要回去了,明兒早還有任務呢。”我們下了車,他調轉車頭,走了。安娜多情地向他揮手。汽車已經走遠了,安娜還在張望。“走吧。別演戲了。”我說。“我愛上這個小伙子了。”她說。我牽著安娜的手向前走,感覺有點兒不大對頭,便問她:“不舒服了?”她哭了起來。問她原因,她搖頭不答。又哄了她幾句,她止住了哭泣,冷笑了一聲,“沒什么。”她一個人向前走。送她到家,她倒攆起我來:“你走吧。今天晚上我被出賣了。你有意出賣我。”她不聽我解釋,緩和了口氣說:“你回家吧。我一個人清靜清靜。”我說了再見,她又道:“你這個人也太嬉皮士了。潑皮流,氓再加上無賴。流氓得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