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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

2008-01-01 00:00:00
躬耕 2008年3期

王向明和我的“戰爭”剛進入2004年的歲尾就開始爆發,一爆發就如一串剛燃著的細細長長的鞭炮,“劈劈啪啪”一路炸到翻過年頭。

其實,我來東陽市六年,與王向明同居已四年,這四年里,我們并不是沒有爭吵過,大大小小各種理由的爭吵在我們平淡無奇的生活里層出不窮。剛開始同居那陣,爭吵的導火索多是我點燃的,“劈里啪啦”如熱鍋爆炒黃豆一樣的數落也多是出自我口。王向明總是嬉皮笑臉地忍讓,實在忍讓不及,才敷衍似地對上幾句嘴,言辭不敢過激,甚至還配上一些點頭哈腰的動作。這孫子,當時正像一只追腥逐臭的貓一樣,緊貼在我這條死魚的屁股后頭。像他這種拔出泥腿見縫插針地鉆進城市流民中沒幾天,褲腿邊還高擼在膝蓋部位的農家子弟,肚子里裝著半瓶子所謂的文化知識,充其量也就是能和半本方塊中國字和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打聲招呼。他既不甘心守著三間破瓦房和幾畝薄田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日子,又沒有根底和資本在城市的摩天大樓里任意擁有一桌半椅,用他后來的話講,兩手空空能套到我這只白狼,真是他王家燒了幾輩子高香修來的福分。他怎能不裝出一副孫子相來忍讓我的無理取鬧。

但是,一旦失去對手的迎戰。我的蠻橫也就失去了戰斗最本質的對抗意義,每次無的放矢地宣戰,又不得不索然無味地收兵。

我已經記不清我是怎樣和王向明認識的,好像是在一個朋友的一個飯局上。王向明精精瘦瘦的樣子,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聽我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就也夾著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跟我套近乎。那天我對他沒有太深的印象,好像也沒什么反感。后來又接觸了幾次,我就上了他的床。

上了床之后,知道了我不是處女。他沒有問任何有關我的過去的問題,只是平靜地告訴我,他離過兩次婚。他沒有嫌棄我,我自然就沒有理由在乎他的婚史。

他說,我們一起過吧,你有意見嗎?

我并沒有覺得突兀,只是猛然想起一個問題。我問他,你前妻留下小孩嗎?

他說,兩個都是結婚沒多久,還沒來得及要小孩就離了。

我一聽,想都沒想就點了頭。只要沒小孩就行。這可能與我不喜歡小孩有關。

不能否認,王向明對我還是很好的,他不是一個體貼入微的男人,但他是一個很勤奮,也很懂得享受生活的男人。他每天一大早就起床,騎著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穿梭在東陽市的大街小巷。他的職業是幫幾家印刷廠拉業務,靠提成吃飯。用東陽市的土話講叫“二道販子”,只不過他“販”的是正兒八經與文化沾點邊的活計。

近幾年,東陽市文化市場紊亂,這二道飯也不太好吃了,王向明辛辛苦苦一個月下來,最多也就落個千兒八百的。就這,他也在城東租了間二十平米的房子,置買了電視、音響、影碟機,他還有張帶床頭柜的大床,床頭的CD堆成一座小山。

和王向明同居后,我們基本上沒有置買新家具,我只是把自己簡單的衣物被褥和一個布料衣柜搬過來塞進他的大房間,又買了一套煤氣灶放在門邊,就搭起了伙。

我在城中心的一家超市當收銀員,月薪五百,工作很輕松,工作之余就是和王向明廝守。我們要么騎車到白河邊去游玩,要么就關起門來做愛、聽CD。我們沒有到歌舞廳恣肆瘋狂的情趣,也不具備去高檔茶座、咖啡廳顯擺高雅的資本,朋友間的聚會更是能推則推,一來是我和王向明在東陽市都是“光桿司令”,舉目無親,相交的朋友均是萍水相逢,并無交情篤深之流,二來是人與人之間,你吃他一餐,必得回請一頓,酒桌上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背地里多是暗放冷箭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少些類似的應酬和糾纏為好。

我和王向明在城東的那間出租房里,還真度過了兩年“舉案齊眉”的快樂時光。

兩年后,我懷孕了,我沒有太大的驚喜。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向明的時候,他臉上閃過一剎間的喜悅,隨即恢復了平靜。他沒有具體表態要留這個孩子,也沒有說要我做掉。

我問他怎么辦?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拿主意吧。

我說,我不想生。

他說,隨便你。反正我們現在的條件也不適合要孩子。

聽了他的話,我立刻決定去醫院做人流。王向明陪著我,我們打的去醫院。一路上,我的右手緊緊抓住他的手,心里說不出地害怕。一些雜七雜八的片斷從腦海里閃跳出來。我情不自禁伸出左手按在小腹上,隔著不太厚的衣衫,我好像感覺一個東西在我的掌心里動了一下,那么微弱而頑強。這是我的孩子嗎?我想,一定是的!一股溫熱在我心間蔓延開來,我突然有了一股勇氣。這時,東陽市婦嬰醫院大樓頂部的鮮紅“十”字隔著車窗玻璃鉆進我的眼里。已是深秋了,馬路上蕩著蕭殺的風,飛卷起路兩邊的落葉。城市褪去繁復的濃蔭,路兩邊的法桐樹顯得更加簡潔、疏朗,婦嬰醫院門前的幾棵冬青顯得更加蒼翠。

我對王向明說,回去吧,我又想生了。

王向明的嘴唇動了動,沒聽見說出什么來。我把眼睛從他的臉上快速移開,我怕他的臉上會出現為難的表情來逼我自動放棄這個新的決定。好在他只沉思了十幾秒,就伸頭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拐原路回去。出租車在婦嬰醫院門前的十字路口劃了個優美的大弧線,向城東疾馳而去。

晚上,王向明問我怎么又想生了。

我說,你真想知道?

王向明說,當然。

我把頭枕在他的臂彎里,給他講述了我的過去。

我的家鄉在新疆伊犁。其實我的父母都是中原人,他們是被支邊運動的風刮到新疆去的,他們的愛情就像一粒種子,從此在茫茫戈壁生根發芽,生了我和妹妹。妹妹與我只相差一歲,但從小我就趕不上她,妹妹除了學習優秀,性格還活潑開朗,人見人愛,父母對她的寵愛就明顯比對我的多許多。我小時候抑郁,孤僻,腦子里有很多想法,父母沒有耐心傾聽,我就把它們壓在心底。長大以后,我交了一些朋友。就把什么話都跟他(她)們講,與父母和妹妹的距離自然越來越疏遠。上初中時,我的成績糟得一塌糊涂,父母時時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指責我是一灘敷不上墻的爛泥。事實上,我并沒有做出什么雞鳴狗盜、傷風敗俗的事情,我不過是害怕孤獨,結交了一群能夠說得上話的朋友而已,父母居然不理解,痛心疾首的應該是我才對。

我暗暗發誓:一定要離開這個無聊的家。

我初中留了兩級,差點沒畢業。九八年,我十八歲,背上包就和幾個朋友上了火車,我們約好去深圳打工。車是慢車,車廂里人如蟻涌,我陰差陽錯地與幾個朋友被擠散了。從沒出過遠門不懂得設防的我被人販子拐賣到河北,那是個窮得連鳥都不愿去拉屎生蛋的小山村。男人是個四十出頭的瘸子,胡子拉渣,又矮又瘦,左邊該長耳朵的部位沒有耳朵,只是一個黑糊糊的小洞。第一眼看見瘸子男人,我著實被嚇了一跳。

到村里的第一天夜里,我就在兩個五大三粗的婦女的強制下,被猴子一樣的瘸腿男人破了身。那一夜,疲憊瘦弱的一勾彎月將隱隱約約的樹葉子投到窗戶上,怎么也貼不牢,忽閃忽閃的,屋里明明暗暗,像一撥一撥的云團翻滾過昏暗的天空。偶爾驚起的幾聲狗吠,在靜默的村落里擲地有聲。瘸腿男人睡著了還緊緊地抱住我,哈喇子流了我一頭一臉。我在他震天的呼嚕聲中淚濕了枕。

瘸腿男人對我很好,給我做飯,幫我洗衣服。腳不停手不住地忙乎,還給我講故事。他告訴我他媽懷他的時候,已經生了七胎,家里太窮,養不起了,就吃鍋底灰化胎,民間流傳說鍋底灰攬和到水里喝,能把成型的胎兒化成膿水。或許是那水對瘸腿男人沒有震懾力,或許是瘸腿男人命不該絕。他只被化掉了一只耳朵,被化短了一條腿,生下來就成了這般摸樣。

自從生下他,他的七個哥哥姐姐就因這樣那樣五花八門的原因相繼夭折了。他父母認為他是妖魔轉世。絕望之下,兩根繩子雙雙吊在門梁上,追趕他的哥哥姐姐們去了。

我很同情瘸腿男人的身世,又厭惡他丑陋的樣子,我感激他對我的關懷,又反感他時刻不離我左右的看守。我沉浸在亂糟糟的矛盾中,悄無生息地數著一個一個白天和黑夜。

大約過了半年,我對瘸腿男人的厭惡有增無減,于是決定逃出去。我把如何出逃的情節在腦海里做了很多次演練,認為連細節都滾瓜柱熟時,就開始行動了。可我只跑出三里地就被抓了回去,那天夜里,差不多全村的男人都參加了抓我的行動,火把把村子上方的天空照得紅彤彤的,傾巢而出的人群使已靜息的村落恢復了白晝的喧嘩。瘸腿男人把我綁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上,抓到我之前的恐慌和抓到我之后的憤怒,把他的臉扭曲成一張猙獰的面具,他握著一根槐樹枝,拼盡全力的樣子抽打我。抽幾下就氣急敗壞地來回走幾步,喉嚨里發出一種類似狼嘯的聲音,低沉,渾厚,令人毛骨悚然。

瘸腿男人打累了,就朝圍著老槐樹的人群做了個揮手的動作,人群里立即竄出十多個男人,前呼后擁把我駕到瘸腿男人的破瓦房里,扒光我的衣服,然后一個個惡狼一樣撲向我……據說這是村里所有出逃女人應得的下場,是一條雷打不動的“村規”。

黎明時分,一個圓溜溜的肉球被男人們孔武有力的搖顫和撞擊擠出了我如破蜂箱般千瘡百孔的身體。黎明的霞光照在肉球上,那肉球顯出比血還紅的顏色,分外刺眼。男人們執行完“任務”,都走了,瘸腿男人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站在我跟前。鄰居大嬸老淚縱橫地說,造孽呀,真是造孽呀,這是個快成型的胎兒呀,少說也有三個月了。

瘸腿男人聽了這話,“哇”地彎腰吐出一口濃血,顫抖著兩只青筋暴突的手脫下褂子,包住血紅的肉球,抱起來瞪著眼看,看了一袋煙的功夫,仰頭大笑了幾聲,拉開門抱著衣包走出去了。他的瘸腿挪動一步趔趄三步,迎著霞光徑直搖晃而去。

我并不知道自己懷孕了,應該說是不懂得。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一塊土地,只要播下種子去,就能長出莊稼來。我更無法理解是什么東西會在我的身體里生長成那樣的肉球,又會是什么力量使它變成人的形狀。我想了很久,沒有得出答案。

瘸腿男人自從那日瘋跑出門后,再沒回村。我在鄰居大嬸的照料下,養好身上的傷,二十天后,離開了那個小村子。

其實,我完全可以在河北尋找我的親人。我父母都是河北人。我父親的老家在河北臨漳。兄弟二人,我叔在文革中死了。八十年代初期,無依無靠的爺爺和奶奶被父親接到新疆安度晚年。他們于九十年代初期雙雙去世,骨灰埋在了異地的漫漫黃沙之下。我母親是河北魏縣人,父母早逝。沒有兄弟,只有兩個妹妹。我母親去新疆沒幾年,就把我二姨和小姨帶去了。小姨是最早一批到特區打工的外來妹,她在一個小工廠里安分守己當了兩年工人,憑一副姣美嫵媚的容貌嫁了個臺灣老板,從此山雞變鳳凰,跟隨他的老板夫婿去臺灣過起錦衣玉食的生活,與她的兩個姐姐從此斷了聯系。我二姨在新疆呆了三年,就回河北老家了,據說是受不了風沙的侵蝕,真正的原因是她忘不掉河北老家的一個小伙子。果然,二姨回河北沒多久即嫁作人婦,二姨父是我外婆一個遠房表姐的孫子。

二姨嫁的不是一只金龜,所以她與我小姨不一樣,婚后仍然沒有割舍和我母親的姐妹深情,-頻繁地帶領二姨父去新疆看望我全家,還一遍遍跟二姨父強調:我母親是她惟一的娘家親人。

可以說,我如果愿意,到魏縣就能找到二姨。可我對那種所謂的骨肉團聚有一種本能的抵觸心理。或許是這半年多的生活,甚至是更早些時候,家對我就已經失去了最原始的意義。

幾天后。我輾轉到東陽市,靠幫小飯館洗盤子維持生活。洗了半年,漸漸適應重獲自由以后的生活。就應聘到一家超市做收銀員。直到現在。

講完了。我側過頭對著王向明說。

他說,難怪你的普通話這么流利。

我眨了幾下眼睛,想不出我的講述里有哪些內容是與普通話之所以流利的原因連結在一起的。

王向明又說,出來這么長時間,你給新疆的父母去過信嗎?

我說,沒有。

說句實話。我想過他們。在火車上與同伴們走散的時候想過,被關在大山里的第一夜想過,被瘸腿男人綁在樹上用槐樹枝抽打的時候也想過。我想過很多次逃出村子怎樣去找他們。可等我真正逃出來以后,就不想他們了。特別是來到東陽市以后,我幾乎將他們忘記了。東陽市隸屬河南,在與河北接壤的地界,主食是白饃和面條,我特別愛吃,而且倍感親切,偶爾想起在新疆吃了將近二十年的硬梆梆的大米飯。胃里就翻江倒海地惡心和難受。

難道我生來就應該在這個北方城市生活?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王向明說,那就生吧。

王向明說話老是這樣,上一環話題看似還沒完,他的思維就跳到了下一環。我已經適應了,知道他在說什么,可我還是明知故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又想生了?

他說,當然是為了贖罪。

我驚得一時無語。是的,我是為了贖罪。向那個圓溜溜紅彤彤的肉球贖罪,雖然當時的情景足已證明我身不由己,我還是要為自己的無知和無能深負罪責。

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我辭掉超市的工作,回到出租房里安心休養。王向明嘴上沒有什么贊譽之辭,表情里也沒顯出多少欣喜,卻明顯變得更加勤快了,他頻繁地早出晚歸。常常一只手端著碗吃飯,另一只手還在拿著手機與客戶談生意,累得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懷孕六個月的時候,王向明帶我回了一趟他的老家。他老家在隸屬東陽市的桐柏山區,山多林茂,路途崎嶇。他父親七十多歲了,腰彎得好像頭都快挨著地的樣子,他母親也快七十了。臉上的褶子像堆亂麻線。對我的到來,他父母顯出極大的熱情,我不知道是因為我本人,還是因為我高高翹起的腹部。

在王向明的老家住了一晚,我就吵著要回東陽市。我討厭這個地方,三間破得四處進風的瓦房,一對老態龍鐘渾身發出刺鼻霉味的老頭老婆,遍地雞屎,蠅蚊亂飛……眼前的一切,無法不使我產生與瘸腿男人的小山村密不可分的聯想,心里是一種陌生而熟悉的疼痛與憎惡。當然,這些原因我沒有跟王向明明說,不明說他也得依了我,因為我的肚子里懷著他的孩子。

王向明急急忙忙進屋提包,連老太婆要他勸我在家多住幾日的話也顧不上搭理。

這年八月,孩子出生了。先是請一個婦科小診所的女醫生來接生,在出租屋生了兩天一夜,還生不出來,我疼得只剩半條命了,只好到醫院施行剖宮產手術。由于送得太晚。手術很艱難,子宮剖開,取出嬰兒后又發現一些明顯的病變。醫生告訴王向明,說我體內的這些病灶不會太快惡化,但是將導致以后不育。王向明沒有追問為什么。女醫生明顯懷疑的眼光在他臉上仔細掃蕩一陣,又加了一句,她體內的病灶是由于一些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的舊傷引發的,而這些舊傷明顯是暴力所致。

聽了醫生的話,我和王向明都沒有太大的驚訝,倒是女醫生驚得秀眼圓瞪。可想而知。如此這般危言聳聽一類的話語由身穿白大褂的專業權威人士鄭重宣布,病人要么是驚得當場昏厥,最佳反應也應該是一只手作捂頭狀,另一只手四處摸墻,尋找依托身體的物品。躺在病床上的我沒有昏厥,因為我知道這些舊傷的來歷,它們與瘸腿男人的小山村有關。站在病床邊的王向明也沒有四處摸墻,可能他也在記憶里搜尋到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況且這個癥結與他毫無關系。

王向明用平靜的眼光把氣得滿臉通紅的女醫生送出病房后,就走到我跟前,俯下身來看我們的孩子。這是個女孩,七斤半重,圓嘟嘟的小臉紅彤彤的,小鼻子翹翹的,額頭上有幾道皺紋,眼睛顯得小了點,卻沒超出我和王向明都是單眼皮的版本。王向明伸出手指頭摸了摸她的小臉,笑了,說,真像只小豬崽,還是只價格昂貴的小豬崽。

由于我懷孕五個月就辭職回家休養,加上孕期必須增加營養的超額開支,我和王向明原本就沒有多少積蓄的日子明顯拮據,本來計劃在家生產,能節省一大筆費用,沒想到在家生不下來。送到醫院又耽誤了時間。這一來,手術費、住院費、醫藥費,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費用加起來,使王向明欠了好幾千塊錢的債。

出院那天,王向明一只手提著一個大網兜,網兜里裝著女兒的尿布和我的一些衣物,另一只手彎到頭頂,扶著扛在肩上的雞蛋箱子走在前面。我抱著女兒慢騰騰地跟在后面,小腹部傷口的疼痛和生產后虛弱的身體,使我沒走幾步,汗就濕了全身。

看起來,王向明的情緒很低落,從二樓病房下來,沿著青的草圃和紅的白的花兒間蜿蜒的水泥小徑穿過寬大的住院部院落,然后從一條幽深的門道鉆出宏偉的醫院大樓,一直走到路邊的公交車站牌下面,王向明沒有說一句話。我知道住院一個星期以來,醫生幾乎天天到病房來催繳費,王向明前天出去,一直跑到今天上午才回來,終于籌夠所有費用,使我下午得以順利出院,他的壓力很大,火氣也一定很大,我也就不敢問他錢從哪兒借來的。

后來,他告訴我有兩千塊錢是從幾個朋友處七拼八湊來的,另外兩千塊是他回家逼的。一開始他父母說沒錢,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屋里屋外地竄了二十幾圈,彎腰馱背的老頭子才抖抖索索地從箱子底扒出一個破布包,把布包里惟一的兩千塊錢交到他手上,并且告訴兒子這是他的棺材錢。

王向明說到這里時,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從他的眼鏡片后面掉下來,他咬著牙切著齒,說,我一定要還給他,一定要還。

跟他同居兩年多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哭,不是那種悲傷的哭。而是恨極了的怒號,我嚇得摟緊懷里的女兒,不敢吭一聲。

王向明伺候我一個星期,就出去跑業務了。總的來說,王向明算是一個好丈夫,除了因為錢的緣故時常會給他帶來一些牢騷外,他很少發脾氣,跑一天業務回來,還馬不停蹄地做飯洗衣服。看著女兒一天一天長胖,長大,我們心里的安慰也一天一天地增加。

我是個瘦體型的人,天生奶水不足,女兒才三個多月就沒有奶吃了,昂貴的奶粉買不起,便宜的奶粉又怕質量不過關,我就強迫她吃飯,可女兒還沒長牙,加上年幼的孩子饞奶,死活不吃飯,哭得鼻涕沾住嘴。在女兒鬧騰的那幾天,我煩了就吵王向明,埋怨他掙不來錢給女兒買好奶粉。王向明煩了就發女兒的牢騷,說他媽的養個孩子怎么這么難,早知道就不生她。我聽了這話,抓住王向明的小辮子,說他嫌棄我生的是個女兒,若是個兒子,還不知喜歡成什么樣子呢。

王向明被我吵得實在煩了,就摔門出去,游蕩一大圈再回來。回來時,往往是要么孩子哭累了,睡著了,要么是我煩累了,睡著了。等孩子或者我一醒,先前的哭鬧和爭吵又重復上演,王向明又得出去避讓……

這樣鬧騰幾天下來,我們三個人都累得疲憊不堪。王向明只得忍著性子,和我商量了一個下午。商量的結果是選購一種中檔的奶粉給女兒吃,這樣既省了女兒沒奶吃又不吃飯的吵鬧,也省了因女兒的吵鬧而引起的我的吵鬧,更省了王向明不堪忍受雙重吵鬧的煩躁,應該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但是王向明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個結果預示著他在經濟創收上的壓力將更大。我也明顯快樂不起來,女兒奶粉的這筆額外開支,將從王向明每個月月初交給我的薄薄的一疊生活費中抽出來。它不可能從每個月定額的房租水電和柴米油鹽費里支取,只好從我緊巴巴摳出來的零花錢里抽取,于是,我只好無奈地看著女兒將原先可供我買點打折衣服和化妝品的錢變成奶粉,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去。好在王向明是個腦子活絡的人。雖沒本事掙來大錢,可也能順應時代的需求,多少懂得玩一些社會上的潛規則游戲,常常給固定客戶和那些在業務上起把關守門作用的人施些小恩小惠,使每個月的收入雖不豐裕,卻也基本能保持穩定,不至于起落不定。

日子,也就在精打細算中平穩地過下來了。

如果不是我嘴饞買了幾斤柿子,就不會用它去堵女兒“哇哇”大哭的嘴。如果不是吃了一整個半生不熟的柿子。女兒就不會鬧肚子。如果我不帶女兒到公療醫院去買藥,就不會遇見二姨父。如果二姨父不跟蹤我。我父母也不會找到東陽市來。那么,我和王向明也許會將波瀾不驚的生活一直進行到底。問題的關鍵是,我抱著女兒別走進公療醫院的大門,迎頭與一個人撞個滿懷,來不及埋怨那個冒失鬼,我急著哄懷中被驚嚇哭的女兒,那人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扭頭瞪了他一眼,卻驚得瞠目結舌,他竟是我的二姨父。

當我意識到應該裝做素不相識的樣子,抱著女兒匆忙避開這個人的時候,一切都晚了,我驚愕的表情已經將所有的秘密暴露無遺。

二姨父說,你爸媽到處在找你。我說,他們會找我嗎?二姨父說,看你說的什么話?他們前些年找你都快找瘋了,你媽為這事還生了一場大病呢。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懷里的女兒眼巴巴地看著二姨父。二姨父說。這是誰家的孩子?我說,你猜。女兒臉盤子長的像王向明,一雙小眼睛卻特像我的。二姨父看看我,又對照似地看看女兒,說這不會是你——

我說,是的,她是我的女兒,我生的。

二姨父說,你結婚了?

我說,不可以嗎?

二姨父說,你失蹤了好幾年,怎么好不容易遇到了,說話卻像吃了炮子兒一樣,沖氣十足的。

我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接下來,二姨父告訴我他新近下到電腦的大海里混飯吃,此行是到東陽市來選購幾種軟件樣品。在火車上吃了不衛生的飯食,鬧肚子,就到公療醫院來買藥。沒想到在這里會遇見我。二姨父還問了一些情況,諸如我丈夫是哪里人?我現在住在哪里等等。我剛與二姨父相遇時的驚喜勁頭已過去。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因為與他的不期而遇而擾亂我平穩的生活。在自私的心理驅使下,我對他接連不斷的問題三緘其口,只告訴他我過得很好,然后,禮節性地向他告個別,抱著孩子急匆匆走了。

突兀的相遇使我無法產生防備,更沒想到二姨父會偷偷跟在我后面。看清了我和王向明在城東租住的門牌號。當—個星期后,我的父母似天兵神將般從天而降時,我才后悔莫及。原來,在二姨父和我相遇的當天,我遠在新疆的父母就從二姨父的電話里得知我住在東陽市的情況了。

老實講,父母的出現確實使我內心大顫,我從他們鬢角隱隱的霜發和雙手的顫抖以及語不成句的激動里掂量出了我在他們心中的份量,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動。父母來到的時候,王向明沒在家。父母短暫的欣喜過后,詢問起我這幾年的經歷來。我告訴他們我結婚了,丈夫是東陽本地人,我們的女兒快一歲了。母親說,你離開家后,一直在東陽市住嗎?我說,是的。我絕口未提河北那個小山村的故事,那是一段毫無意義的經歷,除了巨大無邊的黑暗和恐無天日的懼怕之外,我沒有從中獲得任何追憶的勇氣和敘述的資本。就讓它深埋在他們所知領域以外的谷底吧。

我與母親對話的口氣過于平和,反而激起了父親的不滿,他一改初見我時的凄凄神情,厲聲責問我,這么多年,你就不會給家去個信或打個電話?

這種事情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每次潦草地想一下,就匆匆地收了腹稿,熱情不高,誠心不足。但我沒有拿這話回答父親。此景此地,再生發與他們的沖突顯然不宜。

傍晚,王向明回來了,他看見屋里多了兩個人,并且是我的父母時,顯然緊張過度,沒說幾句話鼻子尖就冒出了一層虛汗。母親和外孫女相處兩個多小時,雙方的關系融洽了許多。母親的眉眼和言語里露出對這個小人兒滿懷的喜愛。父親就不一樣了,始終緊緊繃著臉,噘著嘴,一言不發。

王向明跑出去買了一大提兜菜,我打他的下手,做了幾個菜。晚飯在緊張的氣氛中草草結束。晚飯后,父親嚷著累,要休息,難題出現了。王向明給我使了個眼色,就拉門出去,我借故提水也跟隨來到院子里,和王向明小聲商量起我父母的住宿問題來。賓館是絕對住不起的,一晚一百好幾十的價格是我們的經濟收入能力無法承載的,何況我們不知道此次父母來要住幾天。便宜的旅館條件又太差,可這間二十平米的房間如何擠得下老老少少五個人呢?并且還是我的父母?

只有一個辦法。王向明說,我去找找房東,看能不能再騰出一間房來。

我說,可以,但是床和被褥怎么解決?

王向明說,先找著房子再說。不行的話,讓他們住這屋,我們倆到空房間里打地鋪。

我說,看來,也只有這么做了。

王向明就去找住在二樓的房東。不大一會兒,他下樓來。說房東家三樓有一間堆放雜物的小房間,新近剛騰出來,準備往外出租,多賺幾個錢,正好趕上用場。我和王向明爬上三樓去看了看,小是小了點,大概只有十來平米。里面卻有一張七成新的小床。王向明當機立斷要下來,就跑出去買床單去了。

夜里,我和王向明躺在大床上,他卻憂心忡忡地睡不著。他說我父親好像對他不太滿意。我說。他從來就是那個樣子,對誰都看不起。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支邊運動開始的時候,父親已是一名光榮的工人階級,衣厚糧豐,腰板挺得倍兒直,精氣神十足。這副架子一直端到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仍然余威不減。雖然“商戰”中涌出的商賈名流曾經用金錢炮彈的狂轟濫炸動搖過工人兄弟們相對貧瘠的自尊心。可工人階級勞動至上、無私奉獻的精神領域卻是任何時代誘惑都無法輕易入侵的。九十年代后期,到了國有體制逐漸土崩瓦解。工人地位急速下跌的轉型時期,父親卻已內退,工資一分不少,各種勞保待遇“按兵不動”。可以說,中國近代四十年間的歷次大變革,都沒有傷及父親的毫發,他始終站在運動的烽火之外,悠然自得,豐衣足食。當然有資格看不起很多人。

我對王向明說,我父親的脾氣你還沒有真正領教呢。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王向明還在睡夢中。父親就將我們房間的門拍得震天響。女兒被嚇哭了。王向明急忙起來打開門,父親氣呼呼地沖進門奔到床邊。抓起行李箱就要走。母親緊跟在父親身后拉住他。我問,怎么回事?母親說,他現在就要回伊犁。我說,那哪行。說著,我也顧不上哭鬧的女兒,三下五除二套上衣服,起身抓住父親拿行李箱的胳膊,要他先留下來。有什么事慢慢商量。父親賭氣甩開我的手。說,看你有多大出息,找了這樣的人家,窮得窩都沒有一個,你爹媽來了還得跟你一道擠出租房,回廠里說出這話,人家不笑掉大牙。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父親哪里知道我是死里逃生的人,就是今天這樣的日子也是賺來活的。我的心口一陣一陣刺痛,卻講不出半句話來。

女兒坐在床邊,哭得鼻涕眼淚滿頭滿臉,王向明呆立在門邊,氣得臉色發青。

父親終于在母親的勸說下留了下來,態度卻極端惡劣。他不跟王向明說話,整日緊繃著臉,進出都把房門摔得極響,引得房東太太在樓上嘰嘰咕咕發牢騷。

一天,吃過晚飯,王向明找借口出去了。這幾天,王向明的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讓他出去放松放松也好。況且,父母好幾次欲言又止,估計他們有些話當著王向明的面不便直說。雖然早有心里準備,當我一個人面對父母時,還是忍不住有些畏懼。

父親問我,你跟不跟我們回伊犁?

我說,回去干什么?

父親說,那你就這樣跟著他過?

我說,不跟著他過,我能怎么著?

父親說。你老實跟我講,他到底有多少家底?

我如實講了王向明的月收入和我們一家的月支出。當然也講了王向明的家庭情況。父親聽了,痛心疾首地問我,你跟著他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我沒有回答父親的質問。因為我真不知道這種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在對待我的去留問題上,母親表現出一副比父親冷靜而現實的態度來。她對父親說,他們的孩子都快一歲了,你還想把女兒領回去,那才是讓別人笑掉大牙的事情呢。父親絲毫不搭理母親的冷靜和實際。他惡狠狠地頂了母親一句,難道你就讓她在這里受苦?是呀,回去怕人笑話,留下來要繼續受苦,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母親還真被父親的話嗆住,不再言語了。父親像一頭惱羞成怒的獅子,使用各種各樣難聽至極的話語狠狠地數落了我一頓。那些話語像怒號的狂風,一陣一陣朝我的心砸過來,我懷抱熟睡的女兒,任由那風將我的心撕扯成幾瓣,然后漸漸地將它們吹冷。

晚上臨睡之前,我借故和母親一起上廁所的時機,請求母親留父親多住幾日。我說,恐怕以后我們父女相處的日子不多了。母親說,你真的決定舍棄我們而選擇他?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母親永遠不會明白,這根本不是一個關乎愛情和親情的單項選擇題,而是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我今天的生存狀態,是從伊犁出走的那一刻就被上天注定了的。

母親無法理解我的苦衷,可她還是幫了我的忙,她勸父親又在東陽市逗留了三天。父親雖然留下來,情緒仍然很壞。吃了飯就到三樓的小房間里蒙頭大睡。王向明照舊早出晚歸跑業務。我只好抱著女兒帶母親在東陽市的大街小巷閑逛了三天。第四天晚上,母親說,難得來一趟,你爸和我想到鄉下去看看你的公公和婆婆,畢竟是親家。我扭頭看見父親緊繃著臉盯著電視節目,沒對母親的提議發出異議,我就知道這是父親的意思。我只好求救似地望向王向明,王向明緊張得臉都白了,他語無倫次地說,好啊,好啊,明天、明天去吧。

次日一早。我們就出發了。父親的心情看起來很穩定。女兒愿作窮人婦的事實既然無力改變,也只好由她去了。汽車駛離東陽市區七十多公里就開始進入桐柏山區,山巒連綿起伏,車路曲曲彎彎,好在路面是柏油鋪就的,很平整。可是,在桐柏縣城轉車后,路況就糟糕透了。汽車在坑坑洼洼、抉窄蜿蜒的山問路上顛簸了三十多里下來,父親又恢復了怒獅的嘴臉,寒光四射,無比猙獰。

快晌午到達王向明家,我把女兒扔給母親,就和王向明一道扎進灶火間做飯。和王向明共同生活了三年多,這是我第二次來這個家。王向明家的爐灶磚塊陳舊,四處冒煙,加上柴禾被前幾天下的雨淋濕了,沒干透,簡單炒幾個菜下來,我已被嗆得眼淚直流。當王向明和我灰頭土臉地從灶火間走出來時,早已不見了我父母的蹤影。我還沒來得及問怎么回事,婆婆就奔到王向明跟前,指手畫腳說了我父親的一通不是。從她噴霧器一般唾沫四射的嘴里,我得知事情的原委,自從踏進這個破敗的小院。我父親就沒跟王向明的父母說過一句話,他繞著兩間歪歪斜斜的房子轉了兩圈,就扭頭踉踉蹌蹌而去,母親粑女兒急急往王向明父親的懷里一塞。在后面追他去了。聽了婆婆添油加醋的講述,王向明氣急敗壞地沖進灶火間,把鍋臺上的碗盤摔了個稀巴爛。

天近黑時,我和王向明抱著女兒回到東陽市的出租房,看見父母等候在門外。白天的一場不歡而救,徹底冷卻了我們彼此之間的情感,四個人竟是一晚無話。

第二天早上,父母執意要走,我吩咐王向明送他們到火車站,并交代他一定給他們買回伊犁的火事票。王向明照我的吩咐去做了。這是王向明最后一次執行我的吩咐,這里頭當然不排除作秀給我父母看的成分,他要用偽裝的馴服來反擊我父親對他的輕視。

我沒有去車站送父母,在他們從外面帶上房門的那一刻,我拽過被子蒙住頭,大哭了一場。

王向明對我的戰爭從父母走后的第二天開始發動,時節正是2004年的歲尾。導火索是生活中任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槍彈卻全由我父母在東陽市逗留五天的每個細節構造而成。王向明徹底變了一個人,對我百般施成行惡,他自持自尊心被我父親傷碎,他要把那些仇恨變本加厲施壓到我頭上來,他認為他有充分的理由和足夠的資本。

初次交手那幾場“戰斗”,我本能地反抗。和他據理力爭,當戰爭形態由爭吵進入扭打。甚至幼小的女兒也無端遭受了王向明的巴掌時。我有些害怕了。王向明是一頭被挫碎自尊的老虎,同時又是一頭餓瘋了的狼狗。身上背負著被我的工人父親鄙視的農民子弟骨子里那股強烈的階級仇恨,加上本月嚴重超支的經濟狀況,打人算什么?說不定他還會殺人呢。

在這種懼怕下,我的對抗有所收斂,強忍著他的種種借題發揮,任由他無理取鬧,忍氣吞聲過了兩個多月,王向明嘗夠一個巴掌拍不響的無趣,自個兒偃旗息鼓。在我以為情勢有所好轉的時候,2005年春節剛過,他開始夜不歸宿。

起初,我沒有追究他,反倒覺得他不在家,我帶著女兒一日三餐,遲睡晚起,雖然孤單,但無人干涉,反而落得清凈。當王向明由隔三差五出去一。兩晚上,發展到一星期也不見人影時,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在外面肯定有了別的女人。這只是表層的問題,實質的問題是他給我留的錢根本維持不了一個星期的生活,不管我怎樣將開支壓縮了再壓縮,還是不得不厚著臉皮向房東太太借了二十塊錢。

當王向明失蹤了七個白天六個黑夜,終于回來時,我下定決心跟他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說,你講實話。是不是在外頭有人了?他斜著眼,陰陽怪氣地反問我,有怎樣?沒有又怎樣?我說,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和女兒了?他不作聲。我又問,你打算怎樣如?他說,你管不著,我終于忍無可忍,沖到他面前,鉚足勁兒扇了他一耳光。我說,你一走六、七天。只給我留那么一點錢,你誠心不想讓我們娘倆過一我還沒把話說完,就被王向明暴風雨般的拳打腳踢打倒在地。他邊打邊惡狠狠地說,婊子養的,你有本事就到外頭去賣呀,你自己掙不來錢,光伸著手問老子要,老子是棵搖錢樹嗎?在一陣“噼里啪啦”的拳打腳踢和一句句惡毒的咒罵聲中,我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房門緊閉,屋里已沒有王向明的蹤影。女兒趴在我胸前。兩只小手抱著我的脖頸已睡著了。我艱難地伸出手,扳起她的小臉,看見她臉上淌滿橫七豎八的淚水,我的心刀剮一樣疼。就在那一刻,我發誓一定要自己掙錢養活女兒。王向明,你不是罵我是婊子養的嗎?你不是讓我出去賣嗎?好。我就出去賣,去做婊子。我要報復你,我要讓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戴頂綠帽子,做一輩子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來的烏龜。

不過險灘,焉知灘險。走到哪一步,只得說哪一步的話。靠王向明養活了兩年,似乎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個中滋味卻只有我自己清楚,回想起來就如魚刺梗喉。再度回到自給自足的生活,發現其實掙錢并不算太難。我只花了三天時間,走了三步棋,就掙到了第一筆錢。我先是用屋里所有的家當作保證,向視錢如命的房東太太許諾每月多給她三百塊錢。要她幫我照顧女兒。緊接著我梳妝打扮一番,貓腰鉆進發廊一條街上其中的一家,在曖昧的燈光下。甩佯裝出來的老辣極力掩蓋住“初出茅廬”的稚嫩,與濃妝艷抹的老板娘快刀斬亂麻地談妥收入的分成。只隔了一夜,我只“工作”了半個小時,就掙了五十塊錢,抽出老板娘的六成,我凈賺二十塊。

王向明低估了我的能力,他以為我是一只笨鳥,是一只寄生蟲。他以為掐斷了經濟供給,既無學歷又無專長的我就會被餓死。玉向明啊王向明,你殊不知女人最強大的資本就是身體,女人一旦決定用身體去掙錢,就是一樁一本萬利的生意。這個生意場上的經營方法既沒有拗口的秘訣,也沒有復雜的程序。充其量只須扭幾下腰肢和屁股,把媚眼做得更媚。把床上的呻吟裝成大聲叫喚,把那些原先跟你做愛時總認為是污言穢語的話語統統撂出來就行了。而這些看似訣竅的技巧,女人是無師自通的。

短短一個星期,我“接待”了十一次男人,賺了二百二十塊錢。按說收入還算不錯,我應該高興才對,但我明顯高興不起來。我覺得太虧了。我算了一筆賬,按一個男人五十塊錢算,這五十塊里要抽三十塊出來給發廊的老板娘。因為她負責幫我和嫖客之間牽線搭橋,還免費提供我的“工作”場所。這六成是她的勞務費。她只用動動嘴皮子。對那些饞貓一樣的男人說幾句俏皮話,租間三十平米的門店,前半部分裝飾成發廊,后半間置幾張小床。每天翹著二郎腿就能收入一筆可觀的錢,而那筆錢里卻浸透我及其他四、五個姐妹的血汗。我想,如果不給她上交這筆勞務費。我這一個星期的收入應該是五百五十塊。乖乖,超出實際收入一倍還要多。

想到這里,我開始算計怎樣才能從更大程度上增收。考慮了一夜,我準備脫離發廊老板娘的控制,在城西租間小房子。置備一張小床,自己開展“工作”。至于“客戶”,我根本不用擔心,這一個星期里,我重復接待了兩個男人,一個兩次,一個三次。他們都把手機號碼給過我,我完全可以與他們直接聯系。這門生意跟其他所有生意一樣,都是靠老客戶或者是老客戶帶引的新客戶來逐步擴展的。

說干就干,第二天我就搞定了城西的租房,至于城東的租房,我是不能退的,那里有我和王向明所有的家當,有我的女兒。雖然現在王向明在別處又有了新的安身之所,那里仍然是我的家,我真正意義上的家。

我自立門戶的生意果然如預想的那樣財源廣進,一個月后,我扣除所有開銷外,又添置了一部手機和兩套高檔時裝。這一個月里。王向明回來過三次。第一次我沒在家,房東太太告訴他我上班去了。他問在哪兒上班?房東太太說在市里的一個超市,至于哪家超市她也不清楚。這是我事先編造了敷衍房東太太的職業。房東太太還添油加醋地告訴他,我早出晚歸,很是辛苦。王向明可能覺得把我逼到自食其力這一步有點于心不忍,這一點我是從他留給女兒的一大袋零食和留給我的一百塊錢里推測出來的。王向明第二次回來的時候,正趕上我月經期,在家“歇班”,他買了很多菜,親手做了,陪我和女兒吃了一頓晚飯。晚上,女兒熟睡以后,他死皮賴臉地要跟我親熱。我二話不說,扒拉下褲子,王向明看見我正在經期,無可奈何地皺了皺眉頭,都郁寡歡地歪頭睡去,次日一早又不見了蹤影。王向明回來的第三次,看見我身著新衣,還挎著一部手機,疑惑地問我是不是發財了。我說,一個普普通通的超市服務員,能發什么大財。他說,那你哪有錢買這些東西?我說,加班加點的獎金而已。他沒有再往下追問,但是我看出他眼里明顯充滿疑惑。

三次,王向明都來去匆匆。三次。我都小心翼翼地保持了充足的氣節,既沒有讓他發現我在從事“秘密工作”的蛛絲馬跡,也沒有像原先那樣伸手問他要錢或哀求他留下來。他來去自如,我寵辱不驚。他以為我獨守空房,他想煎熬我,我倒要看看到頭來是誰煎熬誰。

又過了兩個月,我有了一筆2700元的存款,我把存折裝進一個信封,用圖釘固定在床板下面,存折的密碼是我的生日。有道是“錢壯人膽”,王向明十天半月回來一次,遇到他滋事,我不吵不鬧,理直氣壯地跟他講道理。他如果廢話連篇。我就采取不理不睬的對策,故意給女兒買這樣那樣的營養品,并且把營養品的包裝盒拿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看見那些包裝盒上不菲的標價,他自己就會閉上嘴巴。

有一天晚上,王向明醉醺醺的,東倒西歪著回來了。他像條餓狼一樣爬到我身上。我使勁一推,他就翻滾開,像頭瘟豬一樣癱軟在床下,竟躺在地板上發出鼾聲。我坐起來;看著像濰爛泥一樣的王向明,實在想不透這是我曾經愛過的男人嗎?這個男人還是我女兒的父親?

苦苦思索了許久,心底升騰起的柔情和憐憫戰勝了憤怒,我把他攙扶到床上躺下來,枕著他的臂彎睡到天亮。

天亮后,王向明的剛一醒來,他就讓我借給他一千塊錢。我說,我沒錢。他說,你今天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我說,為什么?我又不欠你的。他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在外面的那個女人懷孕了,我沒錢給她打胎。我一甩手就給他一耳光,大聲喊道,卑鄙!下流!王向明翻身騎在我身上,左右開弓打了我幾耳光,然后疵著牙說,誰卑鄙?誰下流?別以為你干的事我不知道。

我心一驚,難道他發現了我從事的“工作”?我正要使出一招對事實供認不諱的棋來將他的軍,以徹底崩潰他自尊心的防線,又聽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告訴你,我早就聽說了,至于證據。我正在查找,我很快就會人贓具獲,把你偷人的丑事揭發出來。

從這話里。我聽出王向明對我的“工作”還只停留在捕風捉影的初級階段。這種事還是不對王向明這種潑皮男人承認為好,狗急了還要跳墻呢,他既然僅憑聽說就敢敲我的竹杠,要是讓他抓住事實的小辮子,還不知道會耍些什么手段來對付我呢。

這次吵鬧,以我最終甩給王向明一千塊錢作為投降的代價得以停戰。事后沒幾天,我就退了城西的小房子。迄今為止,我已徹底領教了王向明的無賴和無恥,第一次敲竹杠既然得了手,絕對還會有第二次,當他抓牢我的小辮子時,如果我將這種生活繼續下去,危險將無處不在。

可是,如果要我因為這件事就洗手不干,那豈不是要斷了今后的生活來源?我沒那么傻,在退城西的租房之前,我就把自己承包給了張城,張城是我的一個“老客戶”,每個月總要來照顧我四、五次“生意”。更重要的是張城脾氣好,看得出是真喜歡我。張城四十多歲,方城人,老婆孩子都在方城農村,他獨自一人在東陽市,白天開摩的,晚上在一個小賭館幫別人看場子。張城包我的費用是一千塊,條件是我只能接他一個男人,而且什么時候需要。我什么時候就得到他的住房。

每個月一千塊雖然比我原先從事“地下工作”的收入下降了很多,但同時又單純很多,清凈很多,更重要的是安全許多,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呆在家里,隨時“恭迎”王向明的突然“造訪”,讓他無跡可循來拽我的小辮子。

張城的租房在城郊一幢民宅的三樓,民宅里住了五、六戶人家,很嘈雜。我每次接到張城的電話,到他的住處匆匆“辦完事”就走,從不長時間逗留,偶爾幫他洗洗泡在盆里的臟衣服,張城也要催促我快些回去。第一次催促我沒在意,還有些感激,以為他是想到我家有小孩,又時時提防著王向明的緣故。第二次催促我就有些納悶了,因為我從沒有跟張城提過我的家庭情況,我們每次見面除了男女之歡,從來不說其他的話題。我就問他這么急催我回去干嗎?

他說,沒什么,怕你家里有事。

我說,沒事。

他說,你還是走吧。

我就提上包出門了。從此后,我就留意起來。留意了好幾次也沒發現什么異常情況,也就恢復了原先不在意的情態。

這日,我剛從張城的租房出來。就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寧來,隱隱的,像幾只小蟲子在心尖上亂爬,我想,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呢?一直走到距離租房三百米的公路邊等公交車,我也沒想透。

公交車上人很多,我看見最后一排還有兩個空位,就搶坐了一個。在我后面又上來一個懷抱小孩的年輕女人和兩個中年婦女,年輕女人眼疾腳快。抱著小孩擠坐在我旁邊的坐位上,那兩個中年婦女只好抓著車廂里的吊環站在過道里。

時節已是盛夏,炙熱明亮的太陽光透過窗戶玻璃射進來,斑駁的光影在色調不一的人群身上閃跳。我把左腿駕在右膝上,悠閑地看著擁擠的人群。公交車上真是個安靜的地方,由于人太亂,太嘈雜,就誰也不關心誰,反而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我看著這群懷著各種各樣的目的,沿著同一個方向行進的人簇擁在一起。在炙烈陽光和一團團樹影相互挨擠的反差里恍恍惚惚,無法辨識,生活突然顯得虛妄、迷離起來。

公交車駛上人民路,路兩邊高大茂密的法桐搭起一條綠色長廊,路邊的行人在里面都變綠了。變成了一棵一棵會走路的小法桐。

下了車,我在就近的超市給女兒買了一大提袋吃食。今天是張城給我發薪水的日子。張成是個靠得住的男人,從不拖欠我的薪水。這次結薪他還多給了我兩百塊小費。他給小費的“評語”是我人好,很聽話。

走在回出租屋的小巷里,時不時聞著小巷里回蕩著的夾竹桃的香味,想著馬上就能見到可愛的女兒,先前離開張城租房時生出的心神不寧徹底消失殆盡。

剛打開大門,就聽見女兒的哭聲,我急急忙忙提著袋子跑到二樓,看見女兒坐在廚房門口的地上哭得鼻涕眼淚滿臉,房東太太翹著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看見這場面,我心里一陣酸楚,隨即又對房東太太生出氣憤來,想我一個月多給你三百塊錢圖的什么?不就是圖你哄好我的女兒,不讓她忍饑挨餓受委屈嗎?可你倒好,任她坐在冰涼的地上哭成這個樣子,你居然還能泰然自若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幾大步跳過去,抱起女兒就氣沖沖下樓來。房東太太跟在我身后,訕訕地解釋說,她中午吃的可多了,吃了飯睡了好大一陣,起來一直在玩,剛才是隔壁那家的小孩來陪她玩,倆人為爭一個玩具鬧惱了。那家小孩剮走,我正想哄她,你就回來了。

我氣呼呼地不搭理房東太太,兀自開了門,將女兒放在床上,拿出袋里的零食給她。女兒抱著零食。不哭了,只顧吃起來。我打來半盆水,把女兒的小臉和小手洗干凈。房東太太被晾在屋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解釋了好大一陣,我又愛搭不理的,臉上就掛出一層霜來。

我把女兒洗干凈。就將堆放在床邊的幾件臟衣服抱到院子里的水池邊洗起來。這時,有人敲門。水池就在緊挨大門的東墻邊,與大門相距十來步,可我賭氣不去開。房東太太只好從我屋里出來,黑著臉繞過院里停放的三輛自行車去開大門。

房東太太打開門,問找誰?門口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找剛才進來那個女人。

房東太太又問,哪個女人?

我好奇地抬起頭向外張望。剛好與探頭進來張望的女人目光相接。只聽那女的指著我說,就是她,就是她。說著已急急跨進門來,身后緊跟著走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兩個人徑直朝我走來。

我說,你們找我?

走在前頭的女人說,我們就找你。說著,已走到我面前。揚起手就打了我兩耳光。我提著兩只水淋淋的手還沒反應過來,跟在后面的女人又竄上來拽住我的衣領打了幾耳光。

房東太太急急跑上來。喝道,你們干嗎打人?我報警了,我報警了。

其中一個女的說,你報呀,你報警呀,看警察來了抓我們還是抓這個不要臉的婊子。

另一個女的說,婊子,你個臭婊子,告訴你,老娘是張城的老婆,我盯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跟蹤了大半個城才逮到你,你老實交代,從張成身上騙了多少錢?說。

兩個女人高聲大氣地翻揭著我的帳本,手腳制造出來的雨點迅速而猛烈地落在我的頭上、臉上和身上。房東太太聽了她們的話,不敢去報警,也不敢上前來勸架,呆呆地立在大門邊。大門邊和三樓上“刷刷刷”立出來很多人頭,我在兩個女人的破口大罵和拳打腳踢里看不真切那些圍觀人群的臉。也插不進只言片語的解釋,連抓抓扯扯的還手之功也顯得微不足道。

也不知撕扯了多久。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怒喝:你們住手。

是王向明的聲音,是的,是他。我像一個不會游泳的落水之人。急切地想要抓住王向明。明知道他只是一根稻草,在這個時候也只有他是惟一能救我的稻草。我迫切地到處扭動眼睛想看見他的身影。四下里卻霎時黑下來,我失去了知覺……

當我從黑暗驚恐的夢中又一次醒來,并且確定很難再迷迷糊糊接著入睡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兩個女人就是在張城的租房附近跟在我后面上公交車的中年婦女,她們拉著吊環站在我前邊的過道里,時不時歪過頭來看我一眼。由于我從事這種“工作”,穿著打扮自然要出眾一些。那天我穿了一件大紅色的緊身超短裙,背上開個大大的“v”岔,提一個精致的蛇皮小坤包。腳上穿一雙水晶皮涼鞋,鞋跟足有三寸高,一頭金黃的卷發高高地束成馬尾,浪蕩在腦后,這身時髦裝束的回頭率基本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因此,我就根本沒在意那兩個中年婦女的打量。

唉,真是疏忽一時呀!那天一走出張城的出租屋,我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預感。要是我能把那種預感堅持下來,將之轉化成一種防備,也不至于被人跟蹤,鬧出這場丑事。

我悻悻地想了一陣,將亂七八糟的思緒拉回眼前來,才看清自己躺在一個診所模樣的小房間里。狹小的房間里擺放著三張小床,靠里面的病床上躺著個正在輸水的小孩,床邊坐一個女人在照應,靠外邊的病床空著。我躺在中間的床上。斜對面的墻上開一個小門,門上掛塊布簾,布簾上一個大大的“十”字。

有人嗎?我撐起身子叫了一聲。

不一會兒,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掀簾進來。問我什么事?

我一看那男人,知道他是醫生,這家診所開在距我的租房不足三百米的東南角,以前女兒時不時拉肚子或感冒,我都帶她來這里看過病。

我問他,我怎么在這里?

他說,你男人送你來的。

我問,什么時候?

他說,昨天傍晚。你已經昏迷一夜了。

哦。

他又說,你只受了一點皮外傷,精神上受點驚嚇,輸兩天水就沒事了。

經他一說,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扎著針。

下午,水輸完了,還不見王向明來,我就回出租房去。推開門,屋里空蕩蕩的,大床、音響、電視機。全沒了蹤影,只剩下我那個布料衣柜孤零零地靠在后墻上,還有一地雜七雜八的衣物和垃圾。我急忙打王向明的手機,鈴聲固執地響了很久他才接,還不等我質問,他就粗聲粗氣地說,他把家具拉走了,孩子他也帶走了。

我問,你在哪里?我馬上要見你。

他說,我不想見你。

我說,我必須要見你。

他說,孩子是我的,我不會不認賬。那些家具也是我的。

我說,我的存折在床板下面,我要拿回來。

他說,我找到會給你的。

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我再打,他不接。我繼續打,他索性關機。我拼命地撥號,手機里傳出一遍又一遍:你撥的用戶已關機,你撥的用戶……

我依著墻,抱著頭,緩緩滑坐到地上,淚水一股一股地我的指縫間涌出來,一種巨大無邊的悲涼從腳底卷上來,剎間就裹住了我的全身我終于是一只無法靠岸的小船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房東太太的聲音。她說王向明把租房的租金和水電費全清了,結算到今天,她是來索要我手里的鑰匙的。

我拿開臉上的雙手,瞪著她問,那我去哪里住呀?

她把臉一黑,說,你吼我干嗎?我怎么知道你去哪里住?真是的。

是呀。連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到哪里去住,人家又怎么會知道呢?我用雙手重重地搓了幾下臉,把臉上的淚水全搓干,站起身來一邊收拾地上的衣物,一邊跟房東太太說,鑰匙晚上給你,我先找個地方把東西放起來。

房東太太斜眼看了幾下,帶著一臉極不情愿又略顯憐憫的表情出去了,一直聽著她的腳步聲響到二樓,我才又一屁股坐在滿地的衣物上,身無分文的我能去哪里落腳呢?

我給張城打電話,關機。我把在東陽市認識的寥寥幾個朋友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大多是在超市打工時結交的,當時略有交情,懷孕辭職后疏于來往,僅有的那點交情也早涼了。少數幾個是和王向明一起出去玩時認識的,只是見過幾次面,根本談不上什么深交。

想了很久,我突然想起在發廊一條街做事時認識一個姐妹叫楊紅,她比我早三個月到發廊一條街打工,和我一前一后離開那個老板娘,她離開的原因跟我一樣,都認為自己出來干比在老板娘那里賺的多。我出來后自己租房單干,她出來后好像也開了間發廊。幾個月前在街上偶然遇見,匆匆說了幾句話,她好像給我個手機號碼。想到這里,我連忙拿出手機查找,果然找到了她的號碼。

那晚,楊紅收留了我。她在車站附近一個小賓館的后院開了間小發廊。她把我帶到發廊里,指著一張小床說,我晚上很忙,你今晚先在這里歇著,我明兒一早來陪你說話。

她剛走出去沒多久,我就拖著極度虛弱疲乏的身子進入了睡眠。夢里,我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向我飄過來,天空瓦藍瓦藍的。襯得白色的云更加白。一會兒,我又看見女兒的小臉隱嵌在云片里,朝著我哭,對著我笑。一陣激靈,我醒過來,隨即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醒醒睡睡之間,我隱約聽見楊紅她們在發廊里進進出出,說話聲。腳步聲混合著許多辨不真切的聲音恍入夢中。

我在日上三竿的時候睜開眼,徹底醒過來,看見楊紅睡在我旁邊的另一張小床上。我叫醒她,講了我的疑惑。我說,這間小小的發廊開在極不顯眼的賓館后院里,怎么會有生意?

她告訴我發廊只是一個幌子,發廊里裝有一臺內部電話,分線接通賓館里的三十多個房間,每天晚上她和另一個姐妹就坐在發廊里,挨個房間打電話,向住宿的客人推薦諸如按摩、洗腳之類的服務。其實客人們需要的都是“特殊服務”。她們接到“生意”,就親自去房間服務。她們晚上又忙又累,白天掩起發廊的門睡覺,每個月只需給賓館交納兩千塊錢管理費就可以了。

楊紅問我的近況,我也沒心思跟她細說,只問她還要人不要?

楊紅說,怎么,你想來?

我嗯了一聲。

楊紅說,剛好這幾天住的人多。“生意”忙些,我們兩個人都快支撐不住了。他媽的,干一晚上下來,骨頭架子都松了,要再遇上他媽的一兩個地痞無賴,成半夜折騰,身子骨幾天都緩不過勁來。你來也好,可以幫我分擔分擔。

就這樣,我暫時在楊紅的發廊里安下身來。可是,我明顯的感覺自己變了一個人。想當初,從事這種“工作”一是為了生計。為了把孩子養活,養大,二則是為了報復王向明,現在,孩子被王向明抱走了。家也散了,我和王向明沒有法律作保障的同居生活已經糊里糊涂地結束了,再從事這種“工作”,我怎么也提不起勁來。以至有好幾次,對客人的軟摩硬纏,我竟顯出極不耐煩的樣子來。

楊紅提醒過我,她說車站附近住宿的多是外地人,在東陽的地盤上橫不起來,但也有一小撮地痞流氓,比閻王爺的小鬼還難纏,要我提防著點。

我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半月以后果然出事了。

那晚,我在電話里和三樓的一個客人約好。那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精精瘦瘦的樣子,戴一副寬邊眼鏡。我走進房間看見他的第一眼,不禁愣了一下,他的身高、體型、長相,簡直是又一個王向明的翻版。要仔細看才能從比王向明大近十歲的年齡差距上把他們兩個人分開。他讓我無法不聯想到王向明的感覺,仿佛是剛吞下一只蒼蠅,又惡心又難受,反應非常不自然。

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在那事上卻花樣百出,極度瘋狂,折騰了大半夜他還不放過我,甚至解下皮帶來,將我的雙手反綁住。我心下一緊,問他干什么?他說想教我幾招更刺激的。

我一驚:真倒霉,今晚碰到一個變態狂了。

還沒容我想出法子來解脫。他就開始動起手來。我終于忍無可忍,照準他的臉吐了一口唾沫。他怔怔地看了我一陣,抬起手來就給了我兩耳光,嘴里吼道,臭婊子,膽子挺大的呀。

我要他放開我,他不理我。兀自拿過床邊的衣服。我壓抑住憤恨的心情,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著他慢吞吞地穿衣服。穿好了,他果然就放了我。他解開綁著我雙手的皮帶,就把我推出門。在門邊我跟他撕扯了幾下,終是沒敵過他。他把我一掌推出門外。“砰”一聲就摔上了門。

我使勁拍了幾下門,說,給我衣服,我的衣服,還有錢。

房間里傳來悶悶的一句,臭婊子,滾吧。

我狠命拍著門,過道兩邊的房間門次第打開,伸出一個又一個黑乎乎的腦袋朝我這邊張望。我低頭一看,像被一盆涼水猛然從頭澆到腳一樣激靈過來:我渾身一絲未掛!羞辱,憤怒,絕望,凄楚……種種不可名狀的感覺一剎間占據了我的身心,我徹底失去了理智……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楊紅帶離三樓,帶回發廊的。

天亮了,我對楊紅說我要去找那個男人。

楊紅說,找他要錢?算了吧,一兩百塊錢,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說,不只是錢的問題,我還要跟他算賬。

楊紅一臉驚愕,一迭聲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啊。你知道那男的是誰嗎?他可是車站這一片一個痞子頭兒的親哥哥。隔三岔五往這兒跑,惹惱了他,我們還有飯吃嗎? 我說,就是天王老子,我也咽不下這口氣。 楊紅嘆了一口氣,說,算了,這種事,誰攤上誰就得忍。鬧到這一步。就當自己倒了一次霉。好了。這事就到此為止,聽我一句勸。他不給你的錢,我出了還不行嗎?

聽楊紅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就不好再堅持。

但是,隨后的兩天,我心里的氣憤不但沒有消停,反而越來越盛。眼前老是交替晃動著那個男人和王向明相差十歲的臉,一會兒是王向明,一會兒又是那個男人。定睛一看,又變成了王向明……

這兩張分不清。抓不住、揮不去的臉幾乎快讓我崩潰了。我掏出手機撥通王向明的號碼,他不接,連續撥了十幾遍,他要么掛斷,要么不接。我就借楊紅的手機來打,他接了,剛聽見我的聲音他就掛斷了。

我終于絕望。我心急如焚地走出發廊。卻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好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閑逛了半晌。走上人民路天橋的時候,我被幾個身著西藏服飾的女人吸引住了,在她們寬大奇異的藏袍下面的地上攤著一塊塑料布,布上擺放著十幾把長長短短、大小不一的藏刀。我突然眼前一亮,幾步走過去,蹲下身拿起一把把刀仔細觀看。幾個藏族女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向我推介各種刀型的優點,我買了一把牛角型的藏刀,刀身彎彎的,銅鑄的刀殼,顏色由銀白色和湛藍色相閬的花紋構成,很別致,我非常喜歡,這種喜歡里頭仿佛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情愫。

我提著裝著藏刀的黑色塑料袋從天橋上走下來,天已近黑。街兩邊節次鱗比地亮起形色各異的霓虹燈。我發現自己的腳步輕松了許多。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松,莫名喜悅的心頭掠過一個又一個殘缺不全的片斷,片斷里王向明和那個男人的臉上仍然掛滿得意和狂傲,只是那些得意和狂傲已經刺痛不了我的心,我看見我手里的藏刀飛過去,輕飄飄幾下,就把那些得意和狂傲切割得支離破碎。

我終于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十一點一刻。那個男人的臉被賓館的旋轉大門緩緩地轉進來。他紅光滿面,神采奕奕。我迎上去,他看見我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他面前。我們對望了一眼,那一眼里我差點朝著他叫出了王向明的名字。

他說,你干什么?

我說,你欠我的,怎么還?

他說,臭婊——

不等他說出“子”字,我緊握著的牛角藏刀就跳出刀殼,向他飄過去。只見他身子往后一彎,伸出手擒住我握刀的手臂,拖著我瘦小的身子在原地滴溜溜轉了幾圈,刀尖在賓館大廳圍觀過來的人群眼里劃了幾條閃亮的弧線,直直地刺進我的心臟部位。

我一陣頭暈目眩,身子軟綿綿地向地上滑去,在我的身體與大理石地面相吻的一瞬間,我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云朝我飄過來,云片后面是瓦藍瓦藍的天空,藍得清澈,藍得晶瑩。云片里隱隱嵌著爸爸的臉,媽媽的臉,妹妹的臉……

一絲微笑浮上我的嘴角。哦,原來是新疆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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