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疼
早上醒來,眼未睜開,肩胛骨就疼得鉆心。脊椎也湊熱鬧,整個脊背火辣辣地燒著疼。疼得心慌。伸伸懶腰,翻翻身,四肢活動活動,疼痛稍稍好點。而周身的困乏讓人絲毫沒有起床的意念。躺著,疼。疼著,想。
許多年來,每逢陰雨連綿的日子,疼痛就不期而至。心中清楚是類風濕在作怪,只能不了了之。疼,是隨意的,任性的。毫不商量的。而習慣了疼,也是隨意的,任性的,勿須商量的。這世界原本生存著疼,原本是由疼痛組成。疼也就成了平常事情。
不是嗎?一個生命的出生,無不經過母親的陣疼而造就。出生是疼,而死亡更是疼。有哪個生命的死亡沒有蒞臨過疼呢?無論那疼是心靈的,還是肉體的。沒有疼,你連死都無法抵達。而活著的生命呢?疼更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我們每天都伴隨著疼,被疼纏繞,被疼撫摩,被疼撫慰。當疼悄悄潛入你纖細的神經時,你無法抗拒。哪怕只是觸及到一點點?;蛉怏w,或心靈,你都會刻意地想到這個字:疼。你無法面對疼逃之夭夭,更無法撕碎它,打爛它,銷毀它。無論它多么丑陋,多么骯臟,甚至多么懦弱,你都無法逃避它,戰勝它。你永遠都是它的奴隸,它的俘虜,它的忠實信徒。無法改變。
而疼又是多種的。有肉體的,心靈的,有物質的,精神的,有皮外的,皮內的,有血肉的,骨頭的,有深的,有淺的,有大的,有小的。有長久的,有一瞬的,有刻骨銘心的,有蜻蜓點水的。也有無法形容,無法言喻的??芍^名目繁多,林林總總。而這千姿百態的疼,在時間,在空間,在歷史,在宇宙,無處不在繁衍生息。如大海的波濤奔騰向前。流向無限。宇宙只要存在,生命只要存在,疼就存在。
一種植物,有它的疼。搏擊風雨。抵御日曬,花開花又落。它為花開欣喜的同時,也為花落而悲哀。悲哀是一種疼,疼得傷心。疼得無奈,疼得匆匆,又疼得長久。至少,疼痛的時光要維持到來年春天。一種動物,有它的疼。餐風露宿,與自然搏斗,與同類爭雄。殺戮,饑餓,威脅,酷暑,嚴寒,風霜刀劍嚴逼。它們的疼更明顯,更直接,更深刻。它們的疼會叫喊,會撼天動地。而疼痛的結果也更容易實現——死亡,死亡時刻存在。
那么人類呢?人類疼痛之巨大,之漫長,之深邃,之繁復,超越了宇宙所有的生命。人類的疼,更如百花爭艷萬象更新,如萬花筒般奇幻無窮。疼的頻繁,疼的種類,數不勝數,枚不勝舉。但歸結為一個字:疼!——疼是一種傷害,不,是傷害的鼻祖。人類一切的痛苦,都緣自于罪惡的疼。疼就像一個純潔的少婦,被人當眾扒下了褲子。那種羞辱,那種憤怒,那種灼傷,如毒蝎蟄體,萬箭穿心。有時,它能讓你雄師般呼嘯奮蹄狂奔,以排山倒海之勢奔向敵人,奔向死亡。那么死亡之后,還會疼嗎?無法回答。但至少,人們不會看到他的疼了。他的疼被親人哭了出來。換成了淚水與嚎啕。
自然。這世界上也有無法感受疼痛的人。比如顛三倒四的人,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行走在街肆上,胡言亂語,手舞足蹈。或面壁發呆,對一切視若無睹,世界只是一場虛幻的電影。他們是精神病者。他們失去了知覺。心性,他們無法感受人類的情感,當然也無法感受疼。也許他們的肉體會對疼有所覺察,但最終他們的心靈對疼一無所知。感謝上帝,造就了那些沒有疼痛的人!
而歷經疼痛的人呢,當被無數個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決然放棄疼痛時,自殺——其極端的選擇讓他最終失去了疼。這不外乎勇敢,但似乎并不明智。真正明智的人會選擇一個好的治療方式,承接疼,忍受疼。理解疼,并享受疼。以其博大的心胸,堅韌的毅力。最終戰勝疼。這場與疼的搏斗是漫長的。甚至遙遙無期,直至你生命的結束。
其實,疼只不過是一個隱喻。一個標點。是一把刀。一柄劍。也是一只狂吠的狗,怒吼的獅子。而疼依舊可以沉睡,有時沉睡的疼比醒著的疼更疼!比如我的類風濕。天晴的時候不疼,它沉睡著。但我會驀然想起它,那時它的疼就陣陣襲來。而我們心口的疼呢?每當你邂逅它時,或許只是一種鋒利,一種斬斷,它會抽搐,會劇疼。但如果這種疼沉睡起來,將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隱患,——你必須喚醒它,讓它如雄師怒吼。咆哮。之后,它將偃旗息鼓。雖然在你的未來里它依舊會時不時敲你的麻骨,但終究喪失了勇氣。
因此,我要喚醒疼。讓醒來的疼盡情地表演,盡情地宣泄,直至最后消失。
想你與不想你
而我不停地喝茶,說:我想你了!
而喝茶是真實的動作,是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真的喝下去。茶葉的枯澀與香氣繚繞于我的舌尖。而說我想你了,只能是一句這個世界無法聽到的囈語。不,準確地說,這聲音來自于我的肚子。它從心底升起,原本應該通過喉腔散發出來到外部的,但卻被抑制到了肚子里?;厝チ恕o聲無息。也就是說外界任何也聽不到。沒有任何人或者生物能聽得到。但她自己能聽到!而且聽得真真切切。那聲音如同一山洪水的潰敗,傾瀉千里,無法阻擋。
是的,說:我想你!
這的確是一句囈語。而說囈語的人又無法掩藏她的夢囈,而不說。那么這一句囈語能解決什么問題呢?能幫助她排遣濃烈的思念嗎?或許能吧。當一種自我欺騙被認真地屢次實踐的時候,那種欺騙就會變成真實的東西。不信,你可以試試。
于是,我說,我開始平靜了。也就是說,當我經過這些思維的活動之后,我終于能緩解身體里的焦躁不適。而開始安靜了。而對于你的思念。也相應減弱了些許。麻木,麻木占了上風。于是,我發現,一個人身體里的激素。是伴隨精神而產生與消亡的。原來,物質與精神不可分割。它們具有骨與血的關系。
至此,茶葉在舌尖翻卷出了些許的清醇來。濃烈的香氣沁人心脾。茶,也終于有了正宗的茶香。
而至此,我已沒必要說:我想你了!
我現在開始想整個世界。
當我開始想整個世界的時候,就意味著不再想你,不再想你這個單純的某個人(或事)。也就是說,其實我是什么也不想了。因為一個人不會去想整個世界的。當她連某一個人(或事)都無法擁有的時候。還能擁有整個世界?荒唐。由此,天方夜譚的事情沒有人去胡思亂想的,再想。就是癡想,就是狂妄。
也就是說,只有當她去想整個世界的時候。她才是真正做到了什么也不想,如此辨證的關系啊。你必須洞察。
什么也不想。心靜如水。水中沒有魚,沒有水草,什么也沒有,一切透明。一切都在日日流逝。但不留痕跡。縱使聞風起漣漪,也是造物主無意的點綴,不可大驚小怪。
那么繼續喝茶。杯子里的茶葉剛剛卷起,又沉下。舊茶換新茶,舊日子換新日子,但茶永遠是茶,水永遠是水,一成不變。于是,那些唇邊的“秋風辭”“落日頌”等等等等,倦怠成了一絲風,慵懶地掠過桌面,無法捕捉。又似突然變換了魔術。成了粒??ㄗ樱椭鴷r間剝開殼,一顆一顆吃下去,悠哉游哉。
你隱退了,時間隱退了。非你,亦非我。你我兩相忘。
而我人生的種種某個片段上,我說:我想你!
至此,這樣地說出,似乎令人恍惚。我,是想你,還是。不想你?
的確是件麻煩的事情。此時,“我”,是肉體,而“想你或不想你”,就是靈魂,肉體與靈魂究竟能不能統一?
胡言亂語
呆呆地望著獨山。我不知道我能望出什么。黑黝黝的山,河馬般的山,孤零零的一坐山。間或山上清晰的建筑物。目不轉睛地盯著起重機。笨拙的起重機,安靜的起重機,淋滿了鳥糞的起重機。偶爾一只鳥飛來,歇息的超重機。
一只鳥又飛走。
堆滿了鋼鐵的廠院。鐵銹的紅色淹沒了視野。鋼骨架無聲地隆成小山。
一片草地。綠色的草地。低低的、茂密的、瘋長的草地。幾只蝴蝶信馬由韁地飛。幾只麻雀散漫地覓食。
這,就是我眼睛的回報。是我的窗外。我長久佇立的窗口風光,
而風是和煦的??扇说?,愜意的。它沖淡了我的憂傷與哀愁。沖淡了我的思念與希冀。在習習的風中,我似乎,釋然了許多。欲與非欲,都無關重要了。物我兩忘。
如果此時有場雨,興許更好?哦,剛剛說過沒有了欲望,這欲望就蒞臨。是不是要有一場雨才能沖刷掉我所有的欲望呢?天知道。
由此,對欲望的留存,就真的成了一個問題,挺至關重要的問題。
我總是讓本我肆意出現,而后又竭盡全力去扼制。假若我不去扼制它呢?結果會是什么樣?我想,大約不堪回首。此時。超我不請自至。哦,抱歉,如此的敘述,不大眾化了。還是圓頭來說欲望。因為此時,遠處的汽笛一陣高過一陣。工業園美麗的傍晚開始了。水流一般的汽車,高聳的鋼結構廠房,矗立在蒼茫之下的塔吊。布局優美的街頭花園,馬路旁的植物。這些統統是人的欲望堆積而成。從這個角度,我該盡情地贊美欲望。沒有欲望,就沒有這一切物質的外部。
而我此時真的希望有一場雨,我的身體感到了焦渴,無論是喉舌還懸情感。我想讓一場大雨把我淋透,緩解我的病情。但這可能嗎?今晚沒雨,明天也沒。天氣預報說近日無雨。
那我依舊佇立在這里吧,佇立在后窗。讓期待一場雨的欲望被這窗外的物像轉化成一陣煙,慢慢消失,慢慢平靜。只是那窗外的一切,正漸次淹沒在今晚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