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誰結婚
我的房子里空空如也。沒有人等我。一個人在家,確實有些清冷。我已虛歲三十,三十周歲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來。三十而立,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是的,結婚,這是必須考慮的一個問題。與妻子結婚,生兒育女,這是人生必要的體驗,少此,人生是不完整的。最好是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結婚,新千年的第一個五一節,讓自己立起來,這很有意思。我曾經有一場影子婚姻,是一個與自己結過婚的人。我曾經想當一個王老五,獨立于世。但是現在我已經不那么自我了,我應該讓父親高興一點兒。當然這必須遵從自己的意志。我愿意與安娜再行探討這個問題,可沒有語境。我想我有點兒愛上安娜了,雖然她是個性冷淡者,她一再表示她現在不想考慮這個問題。她甚至明確告訴過我:“我想我不會與你結婚。你不是一位理想的丈夫。”我只好尊重她的選擇。今天晚上我有意刺激了她,手段確有點兒卑劣,她應該生氣。
那么,與哪位女士結婚呢?或者說我應該追求哪一位女士?身邊就有幾個,她們圍繞著我,像向日葵圍著太陽一樣,我可以選擇其中的某一位結成連理。當然,這某一位會不會答應也不好說。就是安娜,我想我還有機會。我可以采取必要的態度溫暖她,感化她,最終讓她成為我的妻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畢竟在這個染缸里浸泡了這么長時間了,變化是顯著的。但我不愿意強人所難。我想到了白樺。一個有活力的女人。她身上有強烈的女人味。但她過于強勢。她不是一個妻子。她是一個不愿意做妻子的人。而徐子靜,我又想起了她,她幾乎不是一個女人。她是一個特殊的女人。這樣的人未必不是一個稱職的妻子,就看你對妻子怎么定位了。而思佩更為年輕漂亮一些,我真的喜歡她,但她應該找一個正常的丈夫過正常的夫妻生活。我要對這個純潔的小妞負責。
第二天我與老關談起了這件事。老關說:“白樺太黃,徐子靜太紅。還有一位畢碩碩咋、咋樣?”他調侃我。“別打碩碩的主意,人家早就結婚了。”我說。“畢碩碩現在不是公共汽車,而是出、出租汽車。”老關說。“我有信心讓她甩掉乘客,拉上我。你信不信?”我說。“你還是從眼前選擇一位吧。”“選擇誰?我想聽你的建議。”“我看安、安娜就不錯。你們兩個挺投機的。”老關大度地說到了安娜。我沒有吭,點起一支煙,狠吸了一口。“要不思佩,這女孩十分清純,性格又好,對你的事業有幫助。”“什么事業。”我說。“事業這個詞請你少用。”“好好好咱不說事業,改成工作,行吧?思佩會支持你的工作,起碼,她可以當你不花錢的模特兒。”我打開酒瓶,讓老關喝了兩口,我也喝了兩口。“我娶了思佩,鄭新重會吃醋的。”“鄭新重這小子最近參加了幾個展覽,什么卡塞爾文獻展,不得了了。”老關告訴我,“她連徐娘也罵了,說她是婊子,把徐娘氣得要哭。”我知道鄭新重拍攝徐娘答應發表后給報酬的,徐娘問他要,他不承認,還罵了她。我們兩個罵鄭新重不是東西。“還有呢?你再說說白樺。”我說。“白、白樺你、你還不清楚?跟碩碩一路貨色,但比碩碩更個性。說她是公共汽車最、最準確了,她可以隨時拉上一位乘客,與這樣的人結婚不是瘋子就是傻、傻子。”“你說的有道理。但我愿意選擇這輛公共汽車,讓它變成我的專車。”“你給她守著家,讓她天天去拉客去?”“她讓我坐臥不安。我每天觀察著她的行蹤,同時觀察著我自己的坐臥不安,這很有意思。”“她讓你妒火中燒。她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喜歡她給我惹麻煩。”老關搖搖頭:“你盛西門簡直是個外星人,不通常理。”他抓起酒瓶,又喝了兩口。我奪過酒瓶,咕嘟了幾口。老關逼我:“你說嘛。說你的道理。”“沒別的道理,畢碩碩尤其白樺更為女人化一些。”“那你就娶了她們吧。”“我改主意了。”我說,“我就娶徐子靜為妻。”“這就對了。過日子還是本分的好。不過人家是美院老師,想不想跟你結婚還不、不一定呢。”“別的倒不一定,這個徐女士卻是一定的,你信不信?不信咱們打賭。”
說是說,笑是笑,我應該來一次戀愛體驗了。我要真正地愛上一個人并與她結婚。和我敬重但并不愛的人結婚,會是一種卓異的體驗。徐子靜是一個。我想起來李麗,不知道她現在干什么,結婚了沒有。其實和這個李麗結婚也挺有意思。我決定找徐子靜一試。她幾次捎話讓我找她玩,我也該拜訪拜訪她了。
子靜最近當了版畫系辦公室主任,是一個小小的官僚了。對我的到來,顯然,她有點兒喜出望外。這一會兒辦公室只有她一個人,我開門見山地說:“子靜,咱們戀愛吧。”她給我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我面前,問我:“你說什么?我沒聽明白。”“我該戀愛了。因為戀愛之后才是結婚。”“你不認為你唐突了些?你知道我有沒有男朋友?”“這些我都不管。我就要與你戀愛。”“喲,這幾年你的畫有了些名聲,說話口氣就這么大。”徐子靜譏道。一縷陽光照在子靜臉上。這時候我突然覺得子靜很美。她那張棱角分明因而有點兒男性化的臉其實很有個性。“咱們不談這個。談談你的畫吧。其實我對你的畫是比較關注的。你的畫氣息不凡,這不用說,這是你的個性所在,但正是這種個性妨礙了你的前途。過于狹隘,沒有博大的氣象。”“不是主旋律對吧?”“也可以這樣說。”徐主任要教導我了。“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一個人不能沒有主見,也不能過分地特立獨行。”我不愛聽她這些大道理,反駁她:“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但你要我撿起來社會上那一大堆繩索把自己捆起來,這我辦不到。”“因此,與你結婚是危險的。你是一個危險分子。”子靜直截了當地說。“說你愛我不愛。”“我愛你的藝術。”“這么說你只是愛我的藝術,并不愛我。”“也不能這么說。也挺喜歡你的。你說你為什么要結婚。”“為愛而結婚。為體驗婚姻之愛而結婚。”我并不沖動,但抱住了她。但她推開了我。她需要我發表愛的誓言,把她的情緒充分調動起來,再水到渠成地迎接革命高潮的到來。她這一推讓我清醒起來,我感到了解脫般的輕松。我要放棄改造徐子靜的計劃。也就是放棄徐子靜改造我的計劃。人是不可改造的。回到我的位置上,我決定吻她一口留作紀念,然后終結這場語言官司。又扯了幾句閑話,我起身告辭,與她握手,然后離開了她。
放棄子靜對我是痛苦的。我肯定傷害了她。盡管她內心里以為我是個登徒子,她對我的浪蕩行為深覺遺憾,但我相信如果我堅持的話,她會給我機會的。但我不能這樣做。我恐懼她下決心讓我浪子回頭改邪歸正,這無疑是一種刑罰。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她后來找了一個機關干部,日子過得十分幸福。
我選定徐娘作我的新人
戀愛與結婚是一種富有浪漫色彩的行為,以其稀有性成為人生的重大事件。那么,這就需要慎重地選擇我們的結婚對象。我靈機一動:為什么不可以是徐娘呢?對,就是徐娘。我決定與徐娘結婚。這是我腦子里偶發的靈感,我隨即否定了這個荒唐的想法。我對我這個想法感到厭惡。我對徐娘心存厭惡。一個已經衰敗且仍處于衰敗中的老妓女。笑話。我不會如此地輕率和瘋顛。但隨即,也許正是這厭惡讓我固執地反對這個否定。這叫做否定之否定。選擇一個庸常的青年女性還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妓,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也是一個重大的考驗,它已經超越了婚姻本身。我盛西門的選擇只能是后者。這樣,我堅持讓這個一動的靈機成為我深思熟慮的慎重決定。我為我這個決定而自豪:這是一個堪稱偉大的決定。一次精神的歷險。
夜長夢多。我當即找到了徐娘,宣布了我這個決定。我說:“我要跟你結婚。”她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你個盛西門,又涮我老婆子哩。想干好事就掏錢來。”她在笑。畢竟幾年時間過去了,徐娘臉上的皺紋深刻了不少,一個真正的老太婆了。但她還是她,一個愛惜并善于使用自己身體的人。我仔細地打量著她。即使按照世俗的標準來看,她仍然是美的。這種美主要地表現為一種氣質,本色,活潑,放肆,去除了一切觀念性的遮蔽,明亮通透,舉手投足都似乎是踩著節拍,有一點兒巴洛克式的矯飾,還有點兒端莊和大度,這些東西被時間雕刻出某種卓異的形式,風霜感、風塵感調和著肉體的氣息汩汩涌出,拂面而來。關鍵是有趣。一個老太婆的美幾乎是堅固而永恒的——雖然美這個詞過于陳舊,用在這里也過于空洞。我心里想,即使徐娘臉上皺紋縱橫,嘴里掉了牙齒,口齒不清,彎腰弓背,一個極端丑陋的老妓女,也沒有什么不好一正可強化我這場婚姻的革命性意義。“我是認真的。誰騙你誰是狗。”我說。“那你就當一次狗吧。當一條公狗,爬地上叫一叫。”她臉上仍然是那種自來笑。我嚴肅地道“婚禮就定三天后,五一節這天舉行。”“又想弄出來一個行為藝術了?”“徐娘同志!不要跟我開玩笑!聽到這個消息你應該激動得暈過去才是。”她笑著,搖著她的頭:“不成。不成。”“真的,我不騙你的!”我幾乎是在企求她了。“我六七十歲個老婆子跟你結婚l?奶奶跟孫子結婚?不可能的事。沒有道理,我也不答應。”“我的徐娘,我一向把你看成我的另外一個我,咱們兩個有很多共同性。世界上哪有不可能的事?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可行的,我現在就在向你求婚,”我單腿跪地,抓住她一只手,吻了吻:“請聰明的徐娘答應我這個嚴肅的要求:嫁給我吧。我求你一定要答應我。像一個貴夫人一樣答應我。”她現在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她不太相信,又有點信了:“你在耍徐娘的吧?”我站起來摟住她,親了一下她那顆黑痣:“真的徐娘,我可以向你發誓賭咒。你答應我,說行,或者點點你的頭。”“盛西門你這是胡鬧嘛,我不會答應你的。”想不到她拒絕了我。也許她是對的。想想吧,一個終生為所有的男人們奉獻珍寶的女人,現在讓某一個男人專有,她會不痛快的。我問她原因,她果然嘻笑道:“我不結婚,你們都是我男人,我跟你結婚,就只有你一個男人了。”這話似乎是玩笑話。我說:“我跟你結婚,我也只有你一個女人了。”“那你就不要跟我結婚。”“我當然要跟你結婚,我跟你結定了。”“你讓我考慮考慮。”徐娘問我索了一支煙,點著吸了幾口,“你說說你要跟我結婚的理由。”“沒有別的理由,我只想要你一個女人。”“我要是不答應呢?”“那我會傷心的。”“會不會尋短見,自殺?”我說:“會的。你不答應我就自殺。”“你給徐娘出了一個難題,不答應吧,你要自殺,答應吧,我又不是很情愿。算了,為了不讓你小伙子傷心,我就答應你。這可是你小西門逼我的啊?不許反悔。”我說:“你要高興地答應我,表明你求之不得,你心甘情愿。”她笑著說:“我一個老婆子和一個畫家小伙子結婚,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是我上一輩子燒高香了。”“你答應了?好,很好,太好了。”我深深地吻她干澀的口唇。“我要舉辦一個隆重的婚禮,咱明煤正娶,毫不含糊。當然,咱們結婚是儀式性的。你懂嗎?也就是游戲性的。”“假的?”“可以這么說。也不能這么說。說到底是真的。咱兩個真的結婚,真的過日子,像演一場戲一樣,假戲要真演。我是說世上任何人結婚都應該如此:不要太認真,又要認真。”我當即送給徐娘三張存款單:“這是咱們的共同財產,由你保管。”徐娘接過去,臉上涌出了真誠的笑意。“你這是贖我從良了。隨你的便吧。但是你要愛我。哪怕假裝愛我也行。”她說。現實主義的徐娘與我商量,第二天上午一塊兒進城置辦嫁妝,她要一只挺大的鉆石戒指,三兩套時髦衣服,高級一些的化妝品,必要的生活用品,一張大大的結婚照,等等。我沒有疑義。
我喊來鄭新重和老關幾個人,宣布了我的決定。他們都以為我又設計了一個行為藝術作品。鄭新重拿來他拍攝的《徐娘》放給我看。這東西拍得還不錯,把個老妓的風騷與幽默展露無遺。鄭新重說他原想把徐娘作為一個受苦愛難的底層人物拍攝的,是徐娘幾句充滿智慧的話讓他改變了主意。徐娘對他說,“你想呢,我把自己的身體貢獻給你們,我給你們快樂,同時自己也得到了快樂,苦什么苦?”他說徐娘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快樂主義者。“跟徐娘結婚,你這個創意不錯。”鄭新重稱贊我。“我是認真的。三天后舉行婚禮。”我說。“他是真的。”老關說。鄭新重大搖其頭:“你瘋了你?真是異想天開!”我說:“這很正常,你不要搖頭。當年范仲淹大人不是把甄金蓮娶回家了?北宋名妓劉德妃不是被皇帝娶過去當了皇后?”鄭新重道:“甄金蓮絕不會是一個老太婆。你應該找的是金瓶梅而不是徐娘。好了,西門大官人,我服了你了!不過你要想一想,咱們畫家村村長是誰?不是你盛西門,是徐娘!你把村長給娶走了,我們就沒有了村長,如何?”“此話怎講?”我問鄭新重。“你想想看,徐娘是男人們的娛樂中心,又是女人們的教主,地位還不重要?當然,你也是女人們的教主。”“我不管村長不村長的,徐娘蕙質蘭心,才藝雙佳,我崇拜她。我尊她為女神。”
我請老關喊來徐娘,我們一塊兒商量了婚禮的一些具體事務,老關建議弄一個化妝婚禮,大家都戴上面具,鄭新重表示支持:“你要馬上從人堆里找到新娘,否則就要接受主婚人的懲罰。”我同意了。我交待徐娘:“明白了吧?這幫人會使壞的,你可要小心。”徐娘點頭說:“鬧房唄,讓他們鬧去。”老關幫我弄出來一份計劃表和任務書,我拿經費,大家分頭準備。
我也當面向白樺和思佩宣布了這個決定,她們兩個都沒有任何的不快。也就是說她們都不忌妒。這倒讓我心里酸酸的。我最后才找到安娜,把這個決定告訴她。她驚奇地說:“行啊你,又弄出來一個新聞。你是善于制造新聞的。”“只要你不忌妒就行。”我盯著她說。“我有什么可忌妒的?你與老太太結婚關我屁事。我還想當你們的婚禮主持人呢。”“真的?”“真的。一言為定。”我伸出我的手,她也伸出她的手,兩只手掌拍了一響。不過我離開的時候安娜又問了我一句:“你真的要與徐娘結婚?”我點頭。“你瘋了。”她說。我趕緊道:“你要不同意我馬上取消這場婚禮。”“你的婚姻大事我哪有權干涉。”安娜仍然是無所謂的態度,這讓我沒有了后顧之憂。后來我才聽老關說,我走之后安娜哭了一場,她邊哭邊罵了我。木已成舟,她罵我罵得太晚了。老關趁機給了她不少安慰。這家伙聰明著哩。
婚禮
婚禮開始之前,白樺、安娜和思佩三個人聯合起來,強行在我臉上涂抹了很多油彩。她們吃吃地笑,一會兒說我像康定斯基,一會兒說我像波洛克。對著鏡子,我看著這張大花臉,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臉,真的是一幅現代派的畫。“其實我應該跟你們結婚的。”我說。幾個人幾乎同時呸了一聲:“別自作多情,沒人會跟你這個堂璜結婚的。”
下午六點整,音樂響起,一群假面鬼忽然冒了出來,大概有四五十個人,幾乎是畫家村現有的全部了,都戴著假面具,一個個不是盛西門就是徐娘,這場面也讓人頗感恐怖。我試圖分清楚這些人,一個一個看,但一個也認不出真面目了,大家隨意扭動著,每個人扭到我面前都會將他們的瞼、他們臉上的面具對準我停留那么幾秒鐘。
一個戴著徐娘假面具的人站在中央拿稿子念道:“今天這個日子不錯。新世紀第一年,又是千禧之年,五一國際勞動節,盛西門先生與徐娘女士選定今天喜結良緣大有深意焉。具有偉大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將彪炳于史冊,照耀于未來。謝謝大家捧場。請各位積極參與,與新人同樂,本婚禮謝絕看客。現在我莊嚴宣布:盛西門徐娘婚禮開始!”這個人是安娜無疑。站在她身旁的假盛西門道:“現在我們隆重請出盛西門先生!”這個人自然是鄭新重。他左右看了看,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自嘲似地道:“裝什么糊涂,你小子就是盛西門嘛。也好,我是今天的主角嘛,我請我自己出場,好與我親愛的徐娘結下百年之好。”安娜接著道:“你小子就是盛西門?高貴的徐娘我就要跟你這個癩蛤蟆結婚?笑話!”家伙們在攪我的場子。我站了出來,摘下鄭新重臉上的面具。鄭新重笑道:“原來我是個假冒的,但你也未必是真貨。”這時候另一個戴著同樣面具的家伙走了過來:“真正的新郎官我、我來了也。”這家伙是老關,他抓起安娜的手,高聲大調地喊:“我親愛的徐、徐娘,在下實在等不及了,咱們快快進入洞房吧。”鄭新重亦將老關的面具除下,“也是一個假冒的嘛。”老關指著我說:“他也未必是個真、真貨。”鄭新重他們兩個重新戴上了面具,“這年頭假貨滿天飛,要不咱們請徐娘裁判,看誰是真品誰是冒牌貨?”安娜梭巡了我們三個一會兒,隨即指我為假冒。她說:“那兩個不怎么真,這一個尤其假。”我摘下安娜臉上的面具。安娜道:“我也是個假冒的?這太過分了吧?這只能說明這場婚禮的虛假性。”鄭新重摘下他臉上的面具說:“好了,一個插曲,咱們言歸正傳,該請真正的盛西門出場了。不過,假作真來真亦假,真正的盛西門恐怕并不存在,”他一手拉住我的胳膊,一手按起我的肩膀,“咱們就指鹿為馬,弄虛作假,讓這個最為虛假的家伙當一回盛西門得了。各位如果同意,鼓掌通過。”大家嘩嘩地鼓掌。“不過,你要快速找到你真正的新娘,否則,這里有拳頭侍候!”
我尋找我的新娘,這讓我有點兒慌,我一個一個搜尋,哪一個都不像——我新娘的身材和面貌我是熟悉的,肯定就在人群之中。我只好走近一些,一個人一個人地察言觀色。我一把拉住了思佩,但馬上意識到我錯了:她的手是柔軟豐腴的,哪里是老太婆的手。我丟下了她,又一把拉住了另外一個女人。“很榮幸。你認為我是你的新娘?”是畢碩碩的聲音。“你怎么來了?”我小聲問她。她說是老關通知她的。我為碩碩的到來而感動,索性把她拉到中間,大聲說:“是我的新娘。我要吻一吻我的夫人,我的新娘。”大家又嘩嘩鼓起掌來。碩碩取下她臉上的面具:“盛西門先生,你犯了一個美麗的錯誤。或許我是你夢中的情人,怎能不接受你的親吻呢。”說罷格格笑起來。我說:“你真的是我的夢中情人,咱們當眾吻一個算不算美麗的錯誤?”我兩手抓住她的雙肩,眼睛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將我的唇送上去。鄭新重宣布:“新郎官如此地亂點鴛鴦譜,盡管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也應給予懲罰。請執法官執行紀律。”安娜手里已經拿著一條鞭子,恰似我與白樺使用過的那種樹枝,上面纏了些布條。她舉起鞭子道:“新郎官這個錯誤性質是嚴重的,不是眼光問題而是心術問題。這說明你與徐娘的愛情是值得懷疑的。不過,念你初犯,略作懲戒。”她在我屁股上打了三鞭,我還真感到了疼痛。這時候我看到左手角落里有一個花臉鬼呆立在那里,頭發是金黃色的,穿一身暗色的舊套裝,與他人比較起來,她面具的顏色更為艷俗一些,頭上多了一朵小紅花。我知道此人定是我的新娘,有人剝奪了她享用新婚禮服的權力。
但我走向另外一個女人,我想她應該是白樺。彎腰施了一個禮,我說,“我的新娘,請你不必介意,剛才那個美麗的錯誤正為你的出場做了一個鋪墊:主角總是最后出場的。”我拉她到中央。鄭新重說:“看起來這一位就是我們的新娘子了,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不過是猶抱琵琶半遮面。請摘下你的面具,讓我們的新郎官驗明正身。”我摘下她的面具,白樺沒有笑,只是輕輕地搖頭,“你這個錯誤并不美麗。”她將她的面具戴在我臉上,“我看這樣才合理一些。”安娜說:“現在你是一個虛假的徐娘了。你又犯了個并不美麗的錯誤,我看是明知故犯,請跪下接受懲罰!”我沒有動,仍然看著白樺:“又一個夢中情人,我總該有所表示吧。”白樺也不笑,眼光涼涼的樣子。我將我的嘴唇送上去,我們吻在一起。白樺用力咬了我一口,咬痛了我的舌頭。我感覺嘴里有了血腥味,咂嘴咽了下去。我用手摸了她一把,以示報復。
不能再冷落我的新娘了,我走至徐娘面前,“這一次我的感覺是錯不了的。這一位…·定是花容月貌沉魚落雁的徐小姐。”我拉她走至中央,摘下她的面具,“怎么樣?踏破鐵鞋,不費工夫。”徐娘是和我一樣的花臉,想來仍然是三位女士的作品。神秘的油彩遮蓋不住她衰老而枯燥的美,這種美只有我能夠欣賞。她臉上那顆黑痣似乎大了一些,閃著詭異的光。我的新娘笑道:“你們讓我當演員演戲,我就演唄。我這一輩子當了好多回新娘了,最后再當一次,也不錯。只是這一次是奶奶和孫子結婚,還真是大閨女坐轎頭一回哩。”大家鼓起掌來。我接著糾正她:“咱們這是山盟海誓白頭偕老的嚴肅婚姻,如果說是演戲,也要認真地演下去,一直演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鄭新重讓我們兩個向眾人鞠躬行禮,然后介紹戀愛經過。“新郎先請。”安娜說。我說我們是七年前相識,三天前的決定,五千年修來的緣份,我愛她,我愛她的成熟和衰老,我愛她臉上深刻的皺紋,愛她下巴上這顆寶貴的痣。“請新娘子發言。”安娜說。徐娘張開嘴,咂了一下,又閉上了。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她說:“我喜歡西門。他要和我結婚,我答應他了。他說一個老太婆與一個小伙子結婚延年益壽。他還要我給他生一個閨女呢。為什么不是一個兒子呢?是因為西門喜歡女人。”下面響起了一陣掌聲。郝雨對我喊:“說說你娶徐娘的理由!”我回答道:“我娶徐娘做我的新娘四大理由如下:一,徐娘是一個人。二,徐娘是一個女人。三,徐娘是一個十分美麗而又十分成熟的女人。四,同時,徐娘是一個女人、妻子、母親、奶奶、保姆和模特兒等等數職兼于一身的十分成熟而又美麗的女人。這樣的好事只有傻瓜才會放棄,我為什么不呢?”安娜讓我們面對面站好:“好了,我相信你們的戀愛是誠實的。現在,面對眾人,面對頭頂上的天空和地上的道德規律,面對你們心中的上帝,面對著你們的愛人,你們發表愛的誓言。先請新娘發言。”徐娘朗讀了一首詩,是我事先教給她的,她又做了隨機地修改:“愛就是愛。愛就愛得死去活來。愛也不是愛。不是愛的愛更值得愛。愛上不是愛的愛才是真愛。因此我們相愛。我把我女人的愛和母親的愛祖母的愛集中起來,送給一個人,這個人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她說著很不標準的普通話,還做了幾個迪斯科動作,還半真不假地推我一下打我一下,大家自是一番哄笑。不可否認的是,徐娘的話語里自有一種嚴肅而悲壯的氣息在,這是大家都能夠感覺到的。我注意到鄭新重在竊笑,郝雨笑出了眼淚。安娜的笑里面有一點兒凄楚。安娜命新郎發言。我只說了一句話:“我愛你。我愛你就像愛我自己。”大家又是一陣掌聲。鄭新重和安娜指揮著我們拜了天地父母,然后是吳道子達芬奇之流,他們把他們想起來的所有與藝術有關無關的名人都說出來讓我們鞠躬,累得我們脖子都硬了。夫妻對拜之后是交杯酒,我將我口中的一點紅酒哺給了徐娘。
接下來是鬧春,這是鄭新重獨出心裁的創意。我們被蒙上了毛巾,接受眾人的祝福。其實是戲謔和虐待。有的人在我們耳邊說了一些不堪的淫言穢語,有的人過來硬將我們兩個的頭撞在一起,逼我們長時間地親吻,有的人逼著我騎在新娘身上。另外有人逼著新娘騎在我身上,讓我像馬一樣向前爬。也有人用鞭子抽打我們。我也將某一個我抓得住的人弄倒地上當馬騎。總之,他們把我們折磨夠了,像押解犯人一樣把我們送入洞房。
我感到我被劫持了,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有人解開我眼上的毛巾,然后用雙手捂住我的眼:“你猜我是誰?”不是安娜的聲音。是碩碩,她還沒有走。“你不認為我是你的新娘嗎?”“你當然不是我的新娘。你是畢碩碩女士。”我說。“現在你可以認為我就是你的新娘。”我掰開她的手,轉身面對著她。“我不能榮幸地認為你就是我的新娘。因為事實上你不是。”碩碩的目光有點迷離:“我當然不是。我是才怪呢。告訴你,不是我劫持了你,而是鄭新重和老關劫持了你的新娘,我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名堂。在你的新婚之夜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同情你。”“你不必同情我。不過這樣也好,我有機會單獨跟你待在一起,重續舊情,讓我的婚禮豐富了許多,真的很好。”畢碩碩道:“什么重續舊情,我不會給你機會的。你想把我當作你的新娘,這是妄想。”“如果我現在愿意呢?”我說。“這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真的?”她用力點了點頭。我將兩只手放在她肩上,“如果我說我愛你呢?”“可惜我不愛你。”我發現這是郝雨的房子,這房子里有一張不小的床,“我們權且把它當作婚床吧。難道你不愿意試一試?”我把我的手放在她腦袋上,伸過去我的唇。她扭頭避開了我,說:“你是個鬼。”我伸出舌頭在她臉上輕輕舔拭了一下。然后我吻她。她將我緊緊地摟住,狠狠地吻我。她也像白樺那樣用牙齒狠狠地咬了我一口。“你知道我并不幸福。”她說。“就看你對幸福怎么理解。”我勸她拋棄她那破工作,加入我們幸福的自由畫家行列。她有點兒生氣了:“你幸福嗎?與一個行將入土的老太婆結婚,你很幸福嗎?”她很嚴肅地望著我,“我不知道你在報復誰?你失戀了?”我搖搖頭:“不,這是我主動的選擇。我愿意選擇一個老太婆作我的妻子。因為如此我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那么,比如,今天晚上,你愿意把我作為你的妻子,還是回到那個老妓女身邊?”我說:“我當然要回到我的新娘身邊。我不能冷落了我的新娘,我理想中的愛人。”這時候鄭新重恰好走了過來:“你原來在這里!你把新娘冷落得太久了。”他讓我站住,進屋里拿起那條大毛巾,又把我眼睛捂上,牽著我的手。“程序還是要走的。”他說,“來,我把你送到一個最幸福的房間里。”
鄭新重等人把我丟進一個房間,從外面鎖上了門。我解開眼上的毛巾,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能聽見徐娘的聲息。我喊了一聲,徐娘答應了。我循聲摸索到了徐娘,她正坐在一只小馬扎上。這哪里是新婚的洞房,簡直是一個囚室,沒有一絲光亮,我打著了打火機,見這間房子里沒有電燈,倒是有一盞油燈,一個地鋪,一堆麥草上是一床骯臟而潮濕的舊被子,旁邊有一只便盆,散發著濃烈的臊味。一只小桌上放著幾塊啃過的饅頭,還有一只保溫瓶,一只布滿污垢的搪瓷杯。我點亮油燈,望著徐娘的花臉。我們兩個都像小丑。我大聲喊叫著老關、鄭新重這些混蛋的名字,但沒有人搭理。他們在享受著我的美味佳肴,能聽到他們隱約的猜枚聲。我懷疑這是安娜的主意。這個女人挺有忌妒心的。她在報復我。我們像兩條狗一樣被關起來了。那就隨遇而安吧。
“怕嗎?”我拉起徐娘的手。她是我的妻子,一個年老的妻子。我曾經將徐娘看作一位女神的,但這一會兒,這種感覺一點兒都沒有了。我突然感到了這場婚姻的荒謬性。玩笑開得大了一些。那就要把這個玩笑開到底。我想我要盡力適應自己的新身份,做一個新郎應該做的事。“一群壞蛋,我還真有點兒怕呢。”徐娘說。“他們找過你了吧?”我問徐娘。“誰?”“鄭新重和老關,他們找你履行合同了吧?”徐娘生氣了:“都是你干的好事!”她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大腿。“別生氣,他們跟咱們開玩笑呢。餓了吧,咱們吃點兒東西歇息了吧。”我拿起一塊饅頭,讓徐娘咬了一口,我也咬了一口。挺香。杯子里面殘存著一些涼開水,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原來是酒。這家伙們還算有一點兒人情味。我又抿起一口酒,將其注入新娘嘴里。我相信這是年輕的情侶們應有的節目。她接受了我的酒,大概咽了一些,把剩余的又還到我嘴里。她摟抱著我,狂熱地吻我,口中說了好多個愛字,與年輕的情侶無異。
這時外面爆發出一陣淫蕩的笑聲,門突然被打開了,嗒地一聲,室內一片光明。原來這屋子里是有電燈的。他們用他們的目光吞噬著我們的愛。我爬起來,徐娘也坐起來,要用被子遮蓋自己,我阻止了她。門口的人們唱起了愛情地久天長的歌。我知道這是我們婚禮的最后一個節目。我要求回到我的家,我真正的洞房。這些人要我們表演愛的技藝。混蛋們不依不饒,我罵他們的娘,揮舞著拳頭,我真的打了鄭新重一拳,他們這才如鳥獸散了。我已經沒有了任何的興致,穿上衣服,點一支煙狠抽了幾口。
婚姻生活
上午九點多鐘我才醒來,我的新娘已經做好了飯。見我睜開了眼睛,她走過來幫我穿衣服。我以為是哪一位金發靚女過來了,白色的拖地長裙,耳朵上明閃閃的墜子,胸前是鉆石項鏈,手指上也是一顆豐碩的鉆戒,金光閃閃的,年輕的貴夫人打扮,俗艷了一點兒。臉上也涂抹得很是光滑。隱隱約約的皺紋還是可以看出來的。她低頭吻我,問我她漂亮不漂亮。我拉住她的手:“漂亮。當然漂亮。”
早飯是小米粥油條和成菜,油條肯定是徐娘在外面買的,還有茶雞蛋,徐娘剛剛做好的。小米粥熬得噴香,里面還放了一些紅棗花生之類。她把紅棗差不多都盛給我了,我用筷子夾給她幾個,她又還給我一個。吃著紅棗,我想起了早生貴子這句話。如果有貴子的話,不會是我這個新娘子給我生的。不過這沒有什么。喝完了一碗粥,徐娘又給我盛了一碗。有這樣一位知冷知暖的妻子,過這樣溫馨的家庭生活,不就是幸福么。吃過飯我就開始職業工作,我想,我要畫一幅名之日《妻子》的畫。我要讓我這種幸福感進入我的藝術。
不想正吃著,安娜過來了。“我餓了。”她說著,拿起一根油條咬了一口,“紅棗小米粥,茶雞蛋,不錯,阿姨,給我來一碗粥。”老太婆便去給她盛粥。“你又來搗亂了。”我說。“西門先生,我不是來搗亂的,我是來住旅館的。這個地方說文雅一點兒,是家。是你的家,我為什么不能把它當作我的家呢?”“當然可以。”“我又回家來了。”她用油條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明白吧,你給我們家保姆一個主人的位置,挺人道主義的。不過你不要忘了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是嗎?”她將最后一點油條塞進我嘴里,兩手撫著我的肩,用挑釁的眼神問我。我沒有什么可說的。這挺有意思的。“你們兩個都是女主人,”我說,“你們不分彼此。”“要分的。”她說,“我是老大,她是老二。我是主管,她是服務員。”這時候老太婆已經端來了安娜的粥,放在桌子上,站安娜身后聽。我替徐娘說話:“你這種說法我不能茍同。徐娘已經六十多歲了,是奶奶級的人物,你怎能視她為服務員呢?”“我就是老大。我肯定是老大。”安娜又與我耍賴。徐阿姨這時候說話了:“西門,你就認了吧,大人不跟小人怪,宰相肚里能撐船,安娜是老大,我是老二,這挺好的。”徐娘知道她年齡上的劣勢,但她一點兒也不自卑,她以她的大度來隱忍自己。安娜卻站起來:“你住嘴。一個老保姆而已,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徐娘便沉默下來。我小聲對安娜道:“莊市長又約你了吧?你現在的身份可高著呢。”“收拾起你這混帳話!我不會上你的當。”她說,“那個龐依然嫁給莊市長肯定不幸福。看來普天之下最可憐的還是女人。你們男人應該尊重我們女人。”我請徐娘坐下來吃飯,安娜看了她一會兒,說:“阿姨,我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我尊重你。”“安娜姑娘,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西門,也會照顧好你的。你們把我看成保姆就行。想當年,我什么角色沒有當過?男人們一個個跪在我腳下,舔我的屁股。”我打斷了徐娘:“不,你不是保姆,你是我們家的副總管。”這句話讓安娜嘎嘎笑起來,我們三個都笑起來。安娜笑完之后說:“徐娘,盛西門如果欺負你,你隨時都可以告訴我,我替你出氣。”徐娘點頭應承。我結婚的初衷就這樣被改變了。剩下要做的只能是,我力爭在意識里把徐娘作為我惟一的妻子,安娜是我的朋友和搗亂分子。我想起了畢碩碩,便問安娜。她說她昨天連夜走了。
打開碩碩給我的報紙,原來有一篇記者采訪徐子靜的文章,她談了當前的美術現象,嚴肅地批評了我。她批評了我的藝術,也批評了我的人格。這個徐子靜,她對我的藝術一貫是鼓勵的,現在卻反戈一擊,打在我的痛處。碩碩還說這張報紙后來又登過兩篇批評我的文章,網上也有不少人罵我,有人罵我靠一個老妓女弄些八卦新聞,賺人眼球。怪不得這些天來找我買畫的人少了。這很好,我需要有人打擊。我愿意寂寞一點兒。
這是一個合理的三口之家。徐娘愛惜自己,是個動口不動手的人,但她有管理才能,又舍得花錢,洗衣做飯之類的事她都雇鐘點工來做,倒把這個家弄得井井有條。安娜偶爾幫幫她的忙。我呢,一門心思都在畫上,常與安娜討論創作,互相品評作品,只偶爾在飯桌上說幾句家長里短。大家各司其職,相安無事。至于性生活,徐娘自覺充任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她一點兒也不忌妒,她的存在使我與安娜的交流帶上了某種冒險的成份,我們的愛撫成為偷情,這是一種美妙的體驗。偉大的徐娘有包容天地的胸懷。有一次我與安娜吵了幾句,她將萬般委屈的安娜抱在懷里,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徐娘把她一些私密也說給她,比如將我送給她的一筆錢寄給她早已脫離了關系的丈夫和鄰居啦,她的干閨女在深圳得罪嫖客挨打啦。總之她沒有別的想法,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安娜投桃報李,時不時主動讓出時間和空間,以方便徐娘與我身體方面的交流,讓我們過一陣子純粹的夫妻生活。
有一次白樺突然召我過去,我不敢怠慢。其實她沒有什么事,只是問了問我的新婚生活。我說我很幸福。她用最惡毒的語言嘲笑徐娘,又像一個暴君一樣蹂躪了我。她總是用她的標準來剪裁我,玩弄我于股掌之中,過后又不理不睬的,陌生人一般。想不到我的新婚讓這個臥房女王也受到了刺激。周圍這么幾個女人心理上都發生了變化。這讓我得意。
不用說,條理化的家庭生活促進了我們創作的進步。我把安娜的畫介紹給那位德國畫商,他買走了她兩幅畫,接著又有別的畫商購買她的畫,這讓安娜興奮了好些日子。
一段時間之后,安娜還是離開了我。她回到了她自己的畫室。她說她厭惡人們的窺視。我的婚姻總是被某些小報提及,惹來了一撥又一撥好事者。安娜想清靜幾天。當然不是幾天的問題,因為她后來就很少回來了。她又恢復了她嫻靜的淑女狀態。偶爾回來也只是吃飯的時候,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擄掠我一頓,匆匆地離去。后來她干脆就消失了。這說明我對她失去了影響力。我聽老關說起過,她說她中了《西門語要》的毒,現在終于醒悟過來。我設想了好幾個方案,想找安娜辯論一番,企圖把她拉回到我的懷抱里,想想作罷。因為安娜的懷疑是正當的。她有她的道理。我應該尊重她。我不能太自我了。事實上我請過她幾次,她沒有來。走吧,你們這些無情無義的人,剩下我與老太婆,她守著我,或者說是我守著她,過我們的日子,這沒有什么不好。
我發現,新婚期一過,婚姻生活的枯燥性馬上就水落石出。這就需要兩個人不斷地予以調節。徐娘天然地擅長梳妝打扮,她不怎么懂音樂,但買來一套高級音響,每天都讓她的肖邦或者李斯特陪伴著她,對鏡幾個小時收拾自己。她每天都要換一身衣服,什么旗袍裙、低領露胸衫、高統皮靴,年輕女人們穿的她都敢穿,超短裙、露背露臍裝她也買來當什么室內裝,內衣也買最時髦最性感的,每穿一件衣服,她都要搔首弄姿地問我:“漂亮不?”“美不美?”我自然要稱贊她一番。她臉上也變著花樣描摹,頭發也常常弄出一些新花樣,整個一個矯揉造作。有一次她梳了個古人的墮馬髻,一副古典美女的打扮,兩耳上還掛著兩只碩大的白色耳環,的確讓我覺得新奇。我愛撫了她,并畫下了她。老關說:“你妻子打扮得鬼一樣。不過是個風流鬼。”我說我喜歡她這樣。我喜歡她老來俏。我喜歡她矯揉造作。我樂意觀察徐娘對來客的誘惑般的目光、挑逗似的笑。還有她黃色的比喻。這些不登大雅的話從徐娘那張略向左方傾斜的嘴巴里吐出來,似乎順理成章。這來自她的天性。有時候我也在她臉上點上什么顏色或者畫一兩個什么符號,逗出一些樂子。我要求徐娘每天給我表演一遍舞蹈。她有時候一邊表演一邊還朗誦著“妾乘油璧車,郎駕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之類的詩句。這是南齊名妓蘇小小的詩,我頗覺不祥。徐娘盡力表演,完了總要求我給予獎勵,擁抱、吻、撫摸、口頭表揚都行。她在用她的放蕩和殷勤來吸引我,并試圖對我有所控制。我樂于享受其中的放松和充實。
其間有好幾次,我請徐娘給我講嫖客的故事,并要求她講出細節。不知是何原因,豁達的徐娘惟這種事守口如瓶。我不甘心,要求再三。經不住我軟磨硬纏,她給我講了幾個,顯然經過了加工,但并不怎么曲折感人。
她是十三歲時在妓院里被國民黨一位軍官破瓜的,英俊的軍官送給她一個銀戒指,并承諾以后娶她。就是他送給她一本解放前翻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讀了,有些字不認識,但能夠理解。這個軍官不知道是被解放軍打死了,還是逃到臺灣了。她一直保存著這枚戒指,文革中丟失了。直到現在,她都期盼著有男人弄一堆鮮花擺放在她身上。我問她的玉鐲是哪里來的,她不告訴我。后來她承認是一個男人送給她的,她一生惟對這個男人動了真心。她說她這一輩子沒有受過什么罪,總有男人幫她,只文化大革命開始有人斗過她,不過她很快就逃之夭夭了。
我教徐娘畫畫,她畫了幾幅,應該說畫得還不錯。其中一幅自畫像是馬蒂斯與莫迪里阿尼的混合物,歪歪扭扭的還蠻有味道。但徐娘對此道并不真的熱衷,她只是按照我的指令被動地涂抹,我比劃一下她畫一筆,偶爾她拉長了線條弄亂了顏色,反倒蠻有味道,表現出她的主動性,但這不是她的靈光閃現,是她有意耍奸使壞所致。這幾幅畫不能說是徐娘畫的,也不能說是我畫的。我跟她大談馬蒂斯和莫迪里阿尼,又講潘玉良,她用沉默抗拒著我。我偉大的教育沖動就此休止。
我需要適應徐娘不同角色的頻繁轉換:她像長輩那樣關心我或者教導我的時候,我要像晚輩那樣順從和謙卑,她像保姆那樣侍候我的時候,我要像主人那般頤指氣使,她像妻子那樣溫情脈脈的時候,我要像丈夫那樣激情澎湃。一旦發生了錯位,比如,我兒子一樣面對保姆,或者主人一樣面對妻子,就十分地別扭,別扭就會發生口角,大度的徐娘多不與我計較,她會適時地改變她的角色討好于我,比如,從保姆轉化為妻子,她拋媚眼,浪聲浪氣地逗我,甚而會用親昵與淫蕩姿態能逗出我的笑意。這是她的老業務了。這時候,我如果不作調整,繼續我的主人角色,就顯得太過笨拙太不識時務太不通人情了。但我內心里頗感厭惡。她走近我,用手掌拍了一下我的衣服,我以為她這是親昵的表示,便轉過身,臉上浮出微笑迎接她的親昵,但她卻在責問我的新衣服怎么會弄上了許多的灰。因此我盡力學會主動地調整自己的角色。我更多的時候需要徐娘適應我,適應我溫柔的拳頭。我以某種理由在某一個限度內給徐娘以懲罰,觀察這種懲罰造成的后果。徐娘大多能用她的經驗和智慧化解這些小小的危機。這是我佩服她的地方。畢竟,作為晚生,我應該認同并尊重她的倚老賣老。我喜歡她給我以比母親這個角色多得多的愛撫。這時候她是多種角色的統一體了。
徐娘的管家角色是我最滿意的。她喜歡點鈔票,喜歡記帳,善于與畫商打交道。她熱情招待花言巧語,見什么人說什么話,逢場作戲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討價還價卻毫不含糊。大不了再使出殺手锏,一個媚眼幾句撩人的玩笑往往能鎖定結果。那些隨便給幾個錢就想打發我或者謊稱手頭緊張要將來補上的事從此絕跡。說不定有些人就是沖著徐娘來的,他們只是為了看看稀奇,是徐娘激起他們的購買欲望。本想確定一個經紀人的,徐娘的理財本領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把我的收支弄得一清二楚。她牢牢地將鈔票攥在她手里,讓我有點兒擔心。不管怎么說,我清醒地意識到,徐娘只是徐娘而已。她不是我的另外一個我。安娜、白樺、畢碩碩、光光嫂她們都不可能是我的另外一個我。其他人更不是。這樣說來,體驗他人,用他人的自我去改造自己就有其意義了。
我可以站在徐娘的立場上去看徐娘去對待徐娘。主動地去了解她的喜怒哀樂,她的需求,這讓我對徐娘的驕傲和痛苦有了深入的體會。她需要愛我關心我,她也需要我的關心。那么,從良之后,與我在一起生活,徐娘感到孤獨嗎?感到壓抑嗎?我想是有的。她一直是一個自由的不受約束的人。
“你整天畫那些畫,悶。不咋活泛。”有一天我正在畫畫,徐娘不屑地告訴我。我對她這句話很感興趣,趕緊問她:“你說怎樣畫才不悶?”“俏皮一點兒。就畫我這樣。”她瞪大眼睛,撇起嘴,做出怪異的姿態。在徐娘的啟發下,我用未經調制的原色畫了一個《小丑系列》,感覺甚好。
除了我的經紀人和畫商,朋友們來我這里的幾率少了許多。婚姻生活肯定是對朋友們的背叛。這種單調的日子時間越長越令人生厭。時間能改變一切。
老關倒是隔三差五來一趟,他總是讓徐娘在他的畫上隨意抹上兩筆,說是畫龍點睛。奇怪的是徐娘猶豫不決的隨意涂抹還真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鄭新重等人曾要徐娘過去做模特,徐娘躍躍欲試,想去掙一筆錢,我嚴辭拒絕了。站在徐娘的立場上,我意識到我錯了,我不能干涉她的自由。況且,徐娘生活的變化也就是我的生活的變化。我應該鼓勵她有所變化。我同意她去做模特,但要求她提高價格,一次少五百塊不干。
第三者
郝雨過來向我請教畫畫方面的事兒,他突然對老太婆感到了興趣,說要畫她。確切地說是他對我的《徐娘系列》感到了興趣。我大度地鼓勵他這樣做,因為徐娘確實是一個極有價值的繪畫資源,我不能一個人獨享。 第一次他沒有讓老太婆脫衣服,老太婆很配合他,第二次我讓老太婆脫了衣服,他一連畫了兩張,我幫他修改了幾個地方。這兩張畫成為他里程碑式作品。我鼓勵他繼續畫下去。我知道除了對模特兒感興趣之外,他對我這種游戲式的婚姻亦感興趣。他繼續畫徐娘,這時候我總是躲在另外的地方,讓他毫無顧忌地畫。“沒想到徐阿姨是個很有趣的人。”他說。“有什么趣?”我問他。他笑而不答。
有一天我注意到老太婆枕下多了一個小玉佛,斷定是郝雨的禮品。這讓我心臟跳動的速度有所加快。我知道這不是忌妒。他應該給徐娘一點兒報酬。我不忌妒。也許多少有一絲忌妒的成份,但這些可以忽略不計。我知道郝雨并不滿足,他內心里一定想與老太婆作近距離的肉體方面的交流。這方面他大概有與我相同的心理需要。
這天下午我使用了一個陳舊的手法,我說我要進城去參加一個會議,兩天后才回來。臨走時我用目光給郝雨以鼓勵。事實上我個把小時后就回來了,打開門,我看到了我猜想中的場景:他們兩個,一老一少,在我的床上摟抱著,像年輕戀人那樣說著情話。我想事情的高潮已經過去,他們一定是在收尾。我已經戴綠帽子了,這幾乎是肯定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絲嫉妒感從我心里爬出來:是酸的,有點辣,也有點甜。我的拳頭不自覺地攥了起來,我應該揍他一頓。起碼應該把他趕出家門。連同這個偷漢的婆娘也趕出家門。我可以找一個洛麗塔式的少女結成連理,尊她為女神,讓老太婆無地自容。但我制止了自己。
郝雨一骨碌爬起來,雙手抱住肚子蹲在我面前,一臉慚愧的樣子。他在等待著我的懲罰。老太婆倒鎮定了許多,說了句“你回來了”,坐起來穿衣服。我制止了她:“不要穿衣服,繼續做你的模特。你們在談寫生問題對吧?這張畫完了沒有?”我問郝雨,“你他媽的感覺怎么樣?”郝雨點點頭。我坐在床上,“你不要不好意思。事實上我很欣賞你對藝術的執著。你試圖深入地體驗你的表達對象,這一點兒我十分欣賞。你一定會畫好的。”郝雨喘了一口氣,抓起他的衣服。我也制止了他:“咱們三個都做裸體主義者吧。我脫掉我的衣服,這樣咱們就平等了。”我建議郝雨將我們三個都畫下來,還可以把思佩也畫進來。我摟住我的妻子,吻了她一口。這一刻我覺得她真的是一個偉大的婦人。我讓她坐在凳子上擺出一個姿勢,郝雨開始畫,我蹲地上欣賞著模特和她的畫家。一件藝術品。真的是一件藝術品。
等到郝雨走后,我說老太婆:“你和郝雨一老一少親如一家,讓人羨慕。”徐娘不接我的話。我讓她躺床上,就是她剛才的位置,我請她說給郝雨的話。她說她沒怎么說話,都是郝雨說的。我問她郝雨都說了什么,她重復了幾句,我就把郝雨的話說給她。我想此刻我們肯定是平等的,沒有任何社會性的鴻溝。就在這種無間的平等中死去,徐娘或者是我,或者是我們兩個。我把我的右手虎口放在徐娘脖子上,用了一點兒力。徐娘把它拿開了。顯然,她內心里肯定不太好受。這個偉大的婦人,她容忍了我對她的折磨。
這促使我進一步思考欲望問題。欲望是紅色的,起碼是黃色或者橙色的。我借用了白樺某些東西,以紅色為主調,畫了個《色欲》系列。我不很滿意。那種血脈的緊張躁動,那種驚心動魄的東西,我還無力表達出來。
這些天郝雨成了我的常客。他們的愛情熱度夠高的。而我,既享受著自己的婚姻生活,又享受著他們的愛情,其樂融融。看著或者感受著他們之間的恩愛,我心里確實酸酸的不是滋味,愛情具有排它性這誰都知道,但利用愛情的排它性來表明自己對待愛情的超脫和無私這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了。我當然不會為此而歡呼,我是在享受這種排它性帶給我的傷害。可惜這種傷害還不足于構成真正的傷害,我怎么也到達不了深仇大恨尋死覓活的程度。第三者介入讓我戴了綠帽子,這應該有刻骨銘心的痛的,可惜我沒有。宰相肚里能撐船。我是一個胸懷博大的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這忌妒反倒有一點兒甜蜜。我把他們畫在我的畫幅之內,以表達我甜蜜的忌妒。我享受著我些許的忌妒,做我自己的事。有時候我趁機到思佩那里去,她與郝雨近些天果然在鬧別扭。我們兩個共同批判郝雨。我說郝雨不夠哥們,思佩表示同意。我說思佩美而不媚,她也表示同意。有一次我說這會兒郝雨正在與徐娘親密接觸呢。思佩不怎么相信。我想報復郝雨的奪妻之仇,向他的女朋友發起進攻,讓她成為我事實上的妻子,但我遏止了自己:為什么那么狹隘呢?我應該保存一塊凈土。我應該把思佩當作我的妹妹。不,什么凈土,我要反對這個可笑的應該。凈土有什么意義呢?思佩應該是一塊沃土。與思佩合為一體,這才是我應該做的。應該馬上就做的。這時候思佩看了我一眼,不很經意。她期待著我再說點什么。我不得不承認,思佩是純潔的。不管她的身體是否已經被人打開,重要的是她還保留著童真。我應該反對我剛才那個反對。想到這里,我及時地離開了她。
這樣我就更多地與金瓶梅三個人在一起。金紅、梁曉、李玉梅三個更為年輕的女性向我請教繪畫的事,我愿意教她們幾手。找了個地方,我在一片包裝紙背面給她們示范。我用簡單的幾條線勾出一個人像,說是金紅,然后我又隨意加了幾筆,讓金紅變成了一條擬人的狗。她們大笑。我又畫了一個女畫家和一個女模特,畫了些畫室里的物品,畫家是梁曉,模特是李玉梅,那條狗成為墻壁上的一幅畫。她們又笑。我給她們講繪畫中的準確與隨意。我主動請纓當她們的教頭,每天給她們上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課,指導她們創作。我不在乎錢,為的是借此豐富一下我的生活。第一次上課,我照她們每個人臀部拍了一掌,名之日棒喝。我要求她們熱愛自己的身體,從描繪自己的身體開始。有時候我單獨指導其中的一個人。因為打開她們的肉體比教會她們某種技藝更重要。有一次我給她們大談《安達魯西亞的狗》,靈感襲來,指稱她們為金瓶梅,她們明白過來,一個個先是暗自唏噓地笑,然后她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可不是,我叫西門,她們叫金瓶梅,這太巧合了。這很不好,但我忍不住堅持這樣稱呼她們。她們打聽我與徐娘的婚姻生活,我說我如何如何幸福,她們又是唏噓一片。我幻想著復制一個西門慶與金瓶梅一塊兒狂歡的場景,又理性地排除了這個想法。我不敢玷污這幾位純潔的少女。我懂得適可而止。我需要檢閱自己的節制能力。我有能力扭轉我欲望的方向,讓它飄散在無羈之處。要表達自我或者表達世界,需要鑿通一條有難度因而有限制的路徑,散漫無羈是不行的。有了徐娘,我現在已經不那么自我了。感謝她們給了我不少愉快的時光。
我回到徐娘身邊。我曾經稱徐娘為一位女神。所謂神,應該是一個非現實的存在。我的徐娘,一個已經衰老的肉體,肉體凡胎,作為女神,應該是一個現實存在之上的非現實存在。那就需要追蹤欲望之中的神啟,像密宗的歡喜佛,在欲望的狂喜中發現那個天堂,那個大海中誕生的維納斯。我將我的心思全放到徐娘身上,試圖達到一個絕對的境界。噴發那一刻,一個白色的光點爆炸開來,觀世音般地向上空飄飛,裊裊而去。它脫離了我的視線。我不能夠抓住她。留下的是空虛。第二次仍然是這種感覺。沒有第三次,因為這一次我失敗了。失敗之后的感覺亦是空虛。失敗與不失敗結果相同,這讓我頗為沮喪。徐娘才不在乎我的失敗呢,她幸災樂禍。這件事告訴我,我有點兒厭惡自己了。厭惡欲望中的自我。看來我真的需要自新,需要完成一個轉化。盡管這是十分艱難的事。
我的新娘撒了一次少女般的嬌
據說愛情的壽命是三個月,但都雨與徐娘他們的愛情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從開始到終結,一個月多那么幾天,郝雨便移情別戀了。這個殘酷的家伙體驗了一把與一個老女人的不光明的愛,以及這種愛對他藝術的刺激之后,果斷地拋棄了她。這讓我感到傷心。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我流淚了。不是為徐娘,更不是為郝雨,是為我自己流淚。徐娘不理解我哭泣的原由,她百般安慰我,用熱毛巾擦我的臉,親我,兒子一樣懷抱著我,我越發悲傷。
后來郝雨這壞小子專門告訴我,徐娘多次訓斥過他,就像老子訓兒子一樣。他說他身上還留有徐娘的抓痕。我說他這是罪有應得。我相信郝雨的話。我感覺得到,為了彌補生活軌跡轉變給她帶來的某種心理上的失衡,徐娘試圖控制郝雨。這與她平日的作為相悖。與一般人一樣,徐娘身上潛藏著勢利和邪惡,盡管后者她很少表達出來。
事情已經過去,徐娘卻流起了眼淚。我問她為什么,她也不告訴我。好言好語勸她,她也不理。不理就不理,我去畫我的畫去。這時候我發現我的一幅畫丟了,我大聲問徐娘:“我的畫哪兒去了?”她問我是哪一幅畫,我說是剛畫好的,她說她不知道。我曾經丟過一幅畫,是我比較滿意的一幅,現在竟又丟了一幅。我有點煩,罵她老不中用,連個家都看不好,她辯解,臉上又擠眉弄眼地惹我煩。我罵她一臉婊子相,她說我罵人。“罵人,我還會打人呢。”我沖她喊。“我一個老婆子,你打吧。”她做出挨打的樣子。我的壞脾氣被她逗出來,真的伸手推了她一下,又舉起巴掌照她屁股上打了兩下。我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下手很輕。這一下她真的生氣了,躺床上裝睡,再也不發一言。買來午飯她也不吃,我重復她的玩笑,把筷子插進糖包里面,她也不笑。吃過飯,我把碗筷什么的都涮洗了。問她是否病了,去醫院不去,她也不回答我。莫非錯怪她了?我到畫室里翻騰了半天,終于找到了這幅畫,是誰挪了地方。但終究是我的不是,我向她道歉,晚飯買來她愛吃的芹菜炒肉片,仍然不理,也不吃,只躺床上裝死。摸摸她的心臟,還在跳動,沒有問題。用手掌使勁推她,她連疼也不喊。怪哉徐娘,這個老太婆,過去可不是這樣。興許在考驗我的愛情?
我只好打電話喊來安娜。過一會兒白樺也來了。是安娜喊她來的。她們與徐娘嘰嘰咕咕耳語了一陣子,徐娘竟換了個人似的,馬上就起了床,洗了臉,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過飯,她們讓徐娘坐在屋子中心,強行把我摁在地上,命我向徐娘謝罪。“罪從何來?”我問她們。安娜說:“你引狼入室!還打人!天下哪有你這種丈夫!”我知道她們要合謀折磨我了,聽之任之就是。我向徐娘叩首賠罪。安娜又逼我發表效忠演說。我想了想道:“我,盛西門,一個忠誠的男性臣民,愿尊奉徐娘為女神,天天燒香磕頭,一日三省吾身,肝腦涂地在所不辭。你讓我干嘛我就干嘛。你讓我躺上面我決不躺下面。”徐娘笑道:“盡說些空話。你要說愛情。你是不是新鮮一陣子,就顯我年老色衰不喜歡我了。”我回答她:“沒有的事。你知道我就喜歡你的年老色衰。我愛的就是你年老色衰。”安娜走近徐娘道:“哪有當面說人家年老色衰的,什么東西!賜死!賜他死罪!”徐娘卻說:“死罪就免了吧,罰你打自己嘴巴。”我輕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安娜說我敷衍了事。
這時候白樺又喊來了金瓶梅,交待道:“今天是三八節,知道吧?是女人翻身得解放的日子,大家要聯合起來,向這個臭男人進攻,揭發批判這個臭男人滔天罪行。”但金瓶梅不動。她們先是面面相覷,然后又嘻嘻嘻地暗笑。安娜找出一本《西門語要》,命金瓶梅撕碎團成紙球,列隊向我瞄準射擊。有的紙球打在我臉上,癢癢地疼。我揀起落在地上的兩個紙球,打開讀了兩句:“最基本的事實是:女人和男人。所有的人由此而發生。”“人是肉體性存在,而不是觀念性存在。”白樺說:“所以你們這種觀念性的懲罰意思不大,西門不吃這一套。他要的是肉體性懲罰。是嗎?”她問我。我點頭表示同意。我說:“來吧女士們,可愛的女士們,我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溫暖著你們的心窩窩。”我用拳頭捶擊自己的胸脯向她們示威。她們開始運用她們的肉體武器,每個人打了我兩三巴掌。狠心的是白樺和安娜,打在我臉上屁股上,打得叭叭亂響。金瓶梅三個人是從犯,只打我的手掌,如同戰友們之間的擊掌歡呼。打完耳光,她們意猶未盡,將我平放在地上,齊刷刷舉起了拳頭。徐娘便喊:“好了好了,讓西門認個錯算了。逼得狠了,我這個小男人休了我,我就只好上吊了。”她們收回了拳頭,卻將我翻轉過來,逼我四肢著地,作抬頭狀。這個姿勢十分累人。他們踢我的屁股,讓我爬將過去,吃徐娘的奶。折騰夠了,白樺轉而指責徐娘:“你身為老妻,竟管不住一個少年郎,縱容他無惡不做,無賴成性,該當何罪?現命你將這個無恥之徒的皮剝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徐娘拿眼看我,我示意她執行白樺的命令。徐娘過來除去了我的衣服。安娜喊:“女人們,快向男人復仇!”白樺跳著旋到我身邊,照我臀部踢了一腳,眾人大笑。
曲終人散,徐娘安慰起我來。這場半真半假的游戲有點過分,但我能夠接受。我的自傲需要有人時不時打擊一下子。我已經慣于他人的喝彩了,這是需要警惕的。不過我不能允許徐娘這種方式。我覺得窩囊。我抓住徐娘的手,啪啪打了幾掌。我用臉上的笑表明這仍然是游戲。我在游戲中給她以小小的懲罰。我罵了一句安娜和白樺。徐娘沉默了一會兒,眼風一掃說:“說實話是我的主意,不怨安娜,也不怨白樺。你總是試驗這體驗那的,今兒個我也試驗了一次,你就受不了了。”我恍然大悟,用指頭戳她的腋窩。徐娘瘋子一般傻笑起來。我也跟著她笑。她拉我到臥室,拉開燈,推我上床,騎在我身上,瘋子一樣親我,嘴里吐出一連串只有年輕女人才可能說出的話,瘋狂而淫蕩。她沒有瘋。她求我原諒她這個過分的玩笑。我說我原諒她,但要打她的屁股。我打了她的屁股又吻了她的屁股。徐娘的心態如此年輕,這容易讓我忘記我們年齡上的距離。車是老爺車發動機卻是年輕的,這就是我的徐娘。她愛我。我知道徐娘將她積攢一生的愛集中打包壓在我身上,我稍有不恭她都會傷心的。我應該承受她這愛的重負。人們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話不適合徐娘。老爺車今天撒了一次年輕的嬌,巧借安娜白樺之手整治我一下,也算老謀深算。我佩服她。我去外面采集了一些花朵,撒在徐娘的身體上,退后幾步欣賞著她。我說了些浪漫主義的情話,圓了她少女時期的一個夢。徐娘讓我躺下,把那些花朵放在我胸脯上,擺成一個心的模樣,狂熱地吻我,她說:“我快活死了。西門,你不會扔掉我吧?”我搖頭。“你不能拋棄我。我活不了幾年了,等將來我死了,你要給我送終。”“我們兩個的骨灰葬在一起。”我說。“真的?”“真的。騙你是狗。”她哭了,淚水滴在我身上。我第一次體會到女人眼淚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