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鄉(xiāng)關何處是

車下來公路，正是夕陽西下時分，一團斜輝把河水燙成耀眼的堂皇金池，照出鄉(xiāng)關暮色里迷人的畫卷。這讓回老家的我，完整地打了個愣，仿佛誰在暮色上空慢慢推出一句畫外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我在亂亂的樹籬笆外，看見磚頭和礓石砌成的菜埂，幾只柴雞在菜畦里安然覓食，錯雜的樹叢低依在短墻邊。一群小娃在跳蹦蹦，不小心摔倒一個，睡地上哇成一片燦爛。招來村婦拉著吵著哄著，嗔怪著把小娃們哄散回家，然后再往籬笆外看一眼，也走了。這一系列動作都跟小時外婆拉我的版本一樣，此時重演，點燃了我心頭的酸辣。回憶并不像村路那樣彎曲，而是直奔過往的疼處。我的想念得要死的小腳外婆，遠逝在云霧之外的喚不醒的外婆啊，此時我多想再次跌倒在籬笆溝外，讓你挪著尖尖腳來拉起我，跨進久違的柴門?我知道，這情景一經(jīng)閃回，少小時代的鏡頭就會在一陣潸然淚水里，開始那傷感的昨日重現(xiàn)。

那位叫不上名來的村婦，沒認出我來，我一點也不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一時更愣了，分明站在鄉(xiāng)宅的籬邊，卻邁不動回去的腳步，老家竟是如此地陌生。我懷著滿滿的離愁別緒，麻辣一團的心頭，早已千感萬嘆，誰還能分得清鄉(xiāng)關何處呢?

不知什么時候，城市文明帶著某種隱痛，在我的骨子里扎下草根。當初清脆的笑聲已消逝在歲月深處，曾經(jīng)的小名被過往的老南風吹走，扎羊角辮的小小女孩，也不知是在哪條進城的路上失蹤的?只記得父親的聲聲囑托和迷茫的目光，鋪在了腳下，給我永遠的脈管和思念，讓我傷傷別別地走出了村子。出村后，我的本色被城市稠雨涮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涮成了此刻，在偶爾的燈光下或鏡頭上，自信地亮著相，發(fā)著言，認為是活出一個自我來，活得還算有底氣，也怪自信的。而此時看到這片故土，底氣打折了，再也自信不起來了。雖然腳下是窮鄉(xiāng)僻壤，灰蒼的老村宅有些斑駁，卻仍舊那么充實，滿足。我反而顯得無助，灰愴，像一只落光羽毛的孤鳥，不知往哪一重鄉(xiāng)關飛去，又往哪個樹枝上棲落?更擔心的是，村莊之夜有沒有燈彩照亮籬院?有沒有百度的空間和名著里的蛋白?

看來，回村只是一種文化了，我用這種文化豐富自己，每次回來都有田園風情養(yǎng)育的靈感，涌進筆端，成全一篇篇懷舊的文字。我知道，其實我的回是給鄉(xiāng)村添麻煩的，麥季回去割麥已成為她們的累贅了，受到頻頻的呵護，我就是坐到灶伙擇個菜，她們也要把茶碗端過來。所謂的家常話聊得那么散淡，客套，像一篇沒找到感覺的文章。還有客氣的目光，含著迷惘和好奇，傳遞一份酸楚給了我。她們是在待承一個遠路歸來的外鄉(xiāng)人。這情景灼出的疼，常常比半塘殘月旁的別離更深切。我甚至認為，我的回，對于樸實老到的村人來說，簡直是一種冒犯，冒犯的不僅是農(nóng)夫的平安，還有村婦的貞靜。

鄉(xiāng)愁，就這樣細細地升起來，卻是那樣地綿遠恢宏，鋪天蓋地，像一重重迷茫的鄉(xiāng)關暮景，讓我終其一生來敘述，都跑不出這個命題。

我正在辯別老宅的方位，村頭忽然傳來一聲叫喊，那再熟悉不過的，永遠聽不夠的鄉(xiāng)音，更像從天外傳來，隔世的感覺，又襲來一層薄愁。

林帶慢慢掛上一抹淡藍，夕陽在老瓦房坡上懸著，將去未去，依依惜別的樣子，與晚霧混成的濃郁，再也化不開。我站在村埂上久久地望，竟把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望得和蒼茫生平一樣地說不清道不明。鄉(xiāng)音又從霧里傳來。聽清了，是一村婆在喊她的老頭回家的，親切的感覺喚起了。

村婆們站在村頭亮開嗓門喊人，不管是喊娃還是叫老頭，腔都拉得很開，一漫彎下去，帶水色，河流一樣沖破村莊的沉悶，使茫茫暮色變得鮮活而生動：“老舅官兒啊——”“老東西啊——”“老鱉貨啊——”“老不死哩——”“回來吃飯嘍——”

乍一聽是一串咒語，好像從林帶里猛自竄出來個狼外婆，她被老頭得罪過了，恨得如此惡毒地咒罵。可再看奔來的老頭笑臉，原來不是這么同事，那咒語是拐了幾道彎兒，叫人破譯的。老頭子脆脆地應著，臉上開著菊花，惹得村婆把一串子賤貨鱉貨老不死的貨罵過去。罵得村頭火辣辣的了，掩口四下看有人否，沒人，便痛痛地甩過去花手巾，再贈老東西幾個粉拳，同時也甩打掉了老不死的身上灰土。剛才的狼外婆刷地轉換了角色，變成恩恩愛愛的溫柔老婆了。一段生活小品在鳥啼水囀的村頭展開來，其中雜糅的包袱，是一個局外人能夠抖開，品咂出滋味的嗎?

鄉(xiāng)謠說，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爛白菜。打罵和恩愛早被機智的村婆調(diào)包了。她們不會嗲著聲說親親愛愛的現(xiàn)代詞，嫌那太沾嘴，都過來人了，礙著鄰里老少，一向潑辣大膽的村婆喊老頭，臉皮還真薄起來了。直呼其名太澀嘴，可愛情總得表達出來呀，她們才不愿壓抑自己天性呢。跨過溝坎時，她們就超越了鄉(xiāng)村女人示愛的俚俗，只要花手巾一揚，靈感就起了，一串罵語不加修飾，就即興唱出了最具村婆特色的情歌。村婆那寥寥幾筆，機智快捷的表達方式，既耐人品咂，又不落言詮。你可得聽好了，她可不是咒老頭死，而是說老頭子你再老也不死，跟我天長地久地過日子呃。

村婆的語言在生長，由咒罵長成祝福，再由祝福長成詩歌。就像村墻上千頭萬緒的瓜棚豆架，是從條條總總的詞堆里挑出來的佳句。那嗓音的蒼然，跟《月亮之上》一樣具有穿透力和顛覆性。

沉悶的村莊似乎期待著一聲領唱，萬簌開始齊鳴。一時間，村莊暮歌開始了，喚孩兒吃飯，叫豬娃上圈雞娃歸籠，下工的老牛用大提琴般低沉的哞聲長叫的，還有林間細滑的鳥啼，岸邊高昂的蛙鳴，色色層層的晚歌，錯雜奏鳴，誰也分不清哪是人語，哪是天籟。只知道，從這里發(fā)出的，都是大自然的聲音。

天人合一這個詞，在城里人的散文里作夠了秀，用在這塊天地造化的土地上，才算回到了老家。

村婆不僅喚回了老頭，喚起村歌，也喚醒了在村頭徘徊的我了。

我蒼白多日的聯(lián)想翅膀展開了，我想了很多人生的可能：假若今生的故事能夠改變，我會沒商量地從那片群樓里撤回來，好好地站到大片大片陽光普照著的村埂上，甩著花手巾放開聲喊我的那個老東西；我要尋找一個女人性情中的示愛舞臺，沒遮沒攔地和一個男人作鳥語應答，嘰啁調(diào)笑，做一雙河面上自由自在飄游的鴛鴦；我也要唱：我倆的情我倆的愛在纖繩上蕩悠悠，并順著粗獷的男中音，勒上花頭巾騎上毛驢大膽地往前走哇，就這樣創(chuàng)出鄉(xiāng)村愛情的神話極品，永遠交響在青春的行板上；我還要坐一輛由莊稼漢趕著的毛驢車，在山崗上歡快奔跑，聽他悠揚的鞭子和吆喝聲，把村女的好夢扯碎，野花一樣落成滿山遍野的爛漫；車過山崗后，我也要甩開手巾打他，亮開嗓子罵他，咒他，往死里坑他，然后再為他擦去臉上的汗珠；就讓我在連篇累贖的熱吻里，變成凋落的月季，用深幽的暗香襲他吧，讓顫動的心靈在無語重疊，用疊出來的溫柔，溫暖他的渴望的雙眼。

可是可是可是，我后來走出了鄉(xiāng)關，踩碎多少田園牧歌和女兒夢，我無法回到那些可能里，去追尋那片清純了。我一時恨起自己來；城市，那座名利的囚所，狹窄而擁擠的蟻窩，為什么還要回去做詩的遠行客，用無病呻吟的蒼白詞句，守候那份無奈和孤獨呢?

這是最叫詩人愁的時分，村頭有唱不到頭的歌謠，一天也沒有從行囊里抖落掉，而我的氣質(zhì)，我的心卻偏離了她，在城市的屋檐下游來游去。一個失離老家的游女，穿著名牌，戴著時尚，拎著高檔點心，而心靈卻饑餓得轆轆打轉。一個飄零者，愁倒在鄉(xiāng)關，回不去，在愁云薄霧里滾來滾去，也許是最過癮的拷問或顛覆。

回村就必須向村婆們討，那站在溝坎上的詩人，隨時都會進入抒情狀態(tài)，是我心目中地道的行為詩人。詩歌的天語早被不沾粉脂的村婆唱絕了，絕得像李白筆下的天門山。后詩人誰敢再寫天門山，都有班門弄斧之嫌。

后詩人能不愁嗎?后詩人一愁就愁了幾千年。后后詩人們還會繼續(xù)愁下去，在村莊那一重重暮色籠罩的鄉(xiāng)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