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湍河（外一篇）

內鄉縣城之東，由北向南橫貫著一條被內鄉人稱為“母親河”的湍河。它從聞名遐邇的寶天曼地質公園里蛇行而來，又向漢水奔流而去。由于橡膠壩的“挽留”，城區段的湍河“發福”起來：河水深約3米，寬520余米，展示出它的浩蕩風采；又因其水質澄明碧透，河灘金沙平鋪，不少河段成為優良的天然浴場。于是，去湍河里游泳，漸成不少市民消夏瘦身的好去處。

我原本是不好游泳的，然看著這一碧河水，經不住它的誘惑，自丁亥年之夏，我也加入了自發興起的湍河“游泳協會”。因地利之故，我習慣于在河西岸的近水游弋，西岸遂成我“出航”和“返航”的“港口”、“碼頭”。這里的河東岸有一片神奇的“風景區”著實讓我神往——一個青草斜鋪的河洲如鶴獨立，河洲左邊的岸柳朦朧如煙，右邊的楊樹林墨綠如黛。尤其是東南角河堤與橡膠壩交匯處，一大片蘆葦郁郁蔥蔥，許多叫不上來名字的鳥兒在那里起起落落，儼然是水鳥們棲居的家園。一種好奇驅使著我，要游過去一飽眼福。可是，每每從西岸出發游到河水中央時，瞭望距離尚遠的東岸不禁望而生畏，總是偃旗息鼓，鳴鑼收金。風景那邊獨好。我——遙望、渴望、猶豫、苦惱……百感交集。

一日又游，一位泳友鼓勵我說：“憑你現在的水性，完全可以從河西岸游到河東岸，不妨你今天試一下吧。”“那恐怕不行啊，恁長的水路，我怕半途而廢，無為犧牲。”我謹慎地回答。泳友沉思一下叉說：“不行這樣吧，我給你一身軍用游泳衣，但不要穿它，只系在肩上備用；在你實在沒勁的時候，再穿上它救生不遲。”“這個辦法好!我就帶上泳衣試游一下吧。”我贊許地點頭認同，開始了向東岸的泅渡之旅。

水迢迢，路遙遙。金色的太陽從東南方林梢上冉冉升起來，無盡的暖意撫慰著萬里河山。清風自北面徐徐吹來，河水碧波蕩漾，溫柔地舔撫著我的肌膚。我帶著泳衣，迎風破浪，向東岸游去。往昔的恐懼，今日消失殆盡。河的中心線已拋在身后。行百里者，半九十。游啊，游。蛙游，倒游，側游，仰游，踩游，扎猛子……十八般武藝都用上，渾身的解數都使出。舒展的四肢，自如得象張揚的鳥翼，劃動的雙漿。努力，再努力；近了，又近了……水面漂浮的渣滓漸多，魚腥水味漸濃。期盼已久的東河岸風景區近在咫尺，不再蒼茫。看啊，那岸腳下一簇一簇的柳樹胡子(根毛)已被秋水染紅，柔軟細長的葛芭草錯雜交織如葦席，頎長的柳絲兒像秀發披肩，片片楊葉子如童手接雨，水泥階臺層次分明，堤坡上六邊形的水泥磚縫如素色網紋……這一切的一切，清新如畫。一條亮麗的水線被我順利開辟。理想的彼岸，終于到達!我立于岸邊水際，感慨萬千。那片蘆葦叢中的水鳥們，被我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訪驚得掠空而逃，野鴨子也雙翅頻點，驚詫飛走，真像捷奔疾走的“草上飛”……

仰游小憩，閉目養神。我的“龍體”像一葉小舟，在微波細濤中顛簸著、搖晃著，無驚無險；我的心靈此時有了一種征服后的喜悅，飄飄然，悠悠然。然也有了另一種的啟誤和沉思。開始回游。那朦朧的西岸的垂柳，此時在我也已不覺得遙遠了，靠岸了，回來了，泳衣備而沒用，一路平安。泳友們興高采烈，鼓掌祝賀。我如凱旋而歸的將士，豪情萬丈!但是在我征服了這次泅渡之后，卻陷入了一種失落，一種無可自拔的失落。

的確，一身泳衣壯我行——盡管這泳衣形同虛設，可是它則作為一種存在，幫助我挑戰自我，泅渡了湍河，完成了一次跨越，征服了自然界一道天塹。而今我問——誰能再給我一身“泳衣”，讓我超越自我，再去成功泅渡險象環生的人生之河?

深冬燒荒

隆冬時節，干天響地，在省城讀大學的兒子放假回來，久別重逢，父子不勝欣喜。適逢周末，天公也作美，我們父子倆達成一致，黃楝樹崗踏冬燒荒去。多少年了，我們一直保持著這種“雅興”。

黃徠樹崗位于縣城東邊稍偏南方向，距城約十五華里遠。它是一座毫無由來地隆起于小平原上的大土坡，相對高度不過三十米；緩緩起于平原，又緩緩落于平原；與山不連，與嶺不接，方圓約二三里地。上午九點多鐘，我“御”駕親征，騎著摩托車載著兒子，帶著分乘兩輛山地自行車的鄰居家四個十二、三歲的男孩，組成一個“旅行團”，一同前往東大崗開始了周末“自駕一日游”的活動。天好路光，不到二十分鐘就已抵達黃楝樹崗腳下。沒有“崗門”，不收門票，不掏腰包。我們全體旅游成員步行踏上了黃楝樹崗。這里沒有城市公園里“勿入綠地，腳下留青”的告示勸誡，也沒有“禁止隨地吐痰、大小便”的禁令，孩子們信馬由韁踏遍荒坡沒人管，隨地吐痰、便溺無人問。天然的個性在這荒崗上得到了盡情的釋放。

寒湖一次次無情地剝去曠野華麗的衣裙，使得山河胴體裸露，曲線凸現。這深冬的黃楝樹崗，猶如一個荒涼的孤島。大崗坡上坡下的溝渠閑地，長滿土生土長的野草，參差不齊，一片枯黃，一片蒼涼。坡底深溝縱橫，暗示著這坡地的年深久遠；幾條土路光溜溜地逶迤著，從不同方向逾坡遠去。溝外的麥田綠意微泛，暗藏生機；炕地里凝固著行行泥浪，等待來年春播。路旁溝邊長著土生土長的樹木，稀疏無序，有樹無林。楊樹枝條直刺蒼穹；柳樹枝條低垂，婆娑依依；榆樹節外生枝，旁逸斜出；槐樹枝因春天鉤槐花人的鐮刀所傷之故，在落去夏日的繁葉之后，露出殘枝斷臂；楝樹上的葉子幾乎落光，偶見幾片，寂寞地在枝頭飄零著，枝條上文雅地吊掛簇簇黃色果子。樹中的鳥兒并不少見——喜鵲、麻雀、灰色的鴿子有的在空中結隊翱翔，有的依枝而棲；偶見幾只烏鴉，無精打采地立于墳頭，啞叫幾聲，給這孤寂的墳圓增加了幾分蒼涼和肅穆。遠處的村落朦朦朧朧，鵲巢點點；城市的電視塔尖依稀可見。北向望去，五垛山莽莽蒼蒼，依稀可見。

黃楝樹崗前不挨村，后不著店，坡上又無森林，便沒有失火招災的后顧之憂；我們這伙燒荒者也得以從容地到處煽風點火，極盡毀滅草木之興致。

上陣父子兵。這次燒荒之役，由我和兒子分任正、負統帥具體指揮，四個鄰居孩子充當勇士大兵。我決定：上午的主戰場在崗坡上。多年以來，農人們不再拾柴割草燒鍋，也不再給生產隊割草“壓綠肥”掙工分，野坡的草木便趁機競長爭高，任意瘋長。多日無雪，干透的草木如毛毯一樣鋪滿崗坡和溝溝坎坎，儲備成豐富的上好燃料。坡上彎彎的黃土道旁鋪著三寸長的葛芭草、車前草，齊刷刷的梳理過一般。作為“娃子頭”，我首先用火柴點燃一下作示范，大小頑童們立刻學會了書本上沒有的這燒荒“手藝”，紛紛馬爬跪地地燃起草來。由于無風煽火，那火焰燎草，猶如一位老理發匠漫不經心地給人剃頭，一遍凈；微微火響正如鐵鍋炕芝麻籽之聲，畢畢剝剝。如法炮制，田壟上深約尺余的野燕麥、狗尾草、灰灰菜，也被火苗席卷，頃刻間灰飛煙滅。這道旁壟上的野燒，只算是上午燒荒之役的序幕；崗坡上的野燒，才算是高潮——火從坡腳下燃起，旋即漫延開來，瞬時，荒坡頓成“火坡”，狼煙四起，熱氣騰騰，遭受著“滅頂”之災。上午無風，草煙裊裊升騰，如一道青溪緩緩流入風平浪靜的蔚藍天海。我和小頑童們歡鬧著，奔跑著，平日官場里的謹慎小心，曲意逢迎，你爭我斗此時此地都已隨青煙飄去了。我頓覺自己是一位超凡脫俗的世外之人，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了。

不知不覺，中午已到，我們開始野炊。崗坡上不知何人早已留下不少小窯洞，我們把它們權作鍋灶，放進帶來的紅薯，堆上枯枝敗葉，點火燒烤。半小時過去，薯香飄飄，“飯”做好了。我們席地為“桌”，邊吃紅薯，邊喝開水，吃得津津有味。

吃過“午飯”，稍事休息，下午的燒荒之役又重開戰。下午的主戰場移至崗坡下的幾條老溝。太陽依然奇異地溫暖，天空依然奇異地蔚藍，只是西北風漸起。天空也飄來了幾朵白云，宛如天海里漂浮的浪花。老溝岸上的幾墩芭茅草，高過人頭，株株芭茅草高舉著干穗，恰如支支倒立著的尾帶羽毛的古箭。芭茅墩之間，長滿沒膝的茅草，朔風中草浪翻滾。溝坡上是一米高的野麻、白草、蒿艾、“趕驢棍”之類的雜草。溝底的已經干涸，那曾經的河螺和小魚，也已都成了“木乃伊”，昭示了這老溝曾經也是秋水盈盈。稀疏的蘆葦，搖著輕如蟬翼的蘆花，弱不禁風地立于溝岸。風高放火天。風與火結盟，風助火威，火仗風勢。一時間風與火相互激勵著，洶涌著，攻城掠地，勢不可擋。火與風的鐵蹄后，留下清晰的黑色足跡，作為它們所征服領地的標記。在熊熊燃燒的火光里，喀喀叭叭的爆響聲不絕于耳，如鄉村春節的爆竹聲聲。孩子們邊燒火，邊觀火，邊迎風烤火，又吹口哨又唱歌，放浪形骸。我們正燒得起勁，兩只野兔忽然從草叢中竄了出來；三個五顏六色的野雞，也從草叢中樸楞著飛出。我們興起直追，皆無功而返。野火依舊恣情地燃燒著，燃燒著!燒去了枯枝敗葉、野麻蒿艾。草木因“火化”而返璞歸真——來于泥土又歸于泥土，完成生命的輪回。

落日西沉，余輝燦爛。開心的“一日游”要結束了，我們離崗返城帶著滿身的草灰和塵土，如同從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凱旋的將士。余燼尚燃，我們“燒”意未盡，戀戀不舍。我的思緒隨著摩托車的顛簸而飄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是痛快淋漓的燒荒者。

黃楝樹崗啊，你這名不見經傳的荒崗野坡，今天我來你這里踏冬、燒荒，滿目蒼涼卻又野趣橫生；來年春天，我還會再來這里踏春，那時，這經過煙熏火燎過的黑色的溝溝坡坡、壟壟埂埂，定會長出層出不窮的青青野草，開出燦爛的芬芳野花，傳來如歌的蟲唱，蕩起滾滾的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