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永定門是真古董，還是假古董？

永定門及其箭樓建于明嘉靖十二年(1533年)。1957年，新中國政權以“表現落后反動的封建帝王思想”“妨礙交通”“占據建設用地”等為由，將其拆除。2003年，對永定門進行重建。修建永定門后，永定門、正陽門、天安門、故宮、景山、鼓樓、鐘樓等大型建筑形成雄偉的建筑長廊……

重修永定門的紛爭

圍繞永定門的興衰與修復發生了太多的故事。

1999年，于北京市政協九屆二次會議上，北京市政協常務委員王燦熾等七位政協委員向會議提交了一份名為《建議重建永定門，完善北京城中軸線文物建筑》的提案。這是北京城墻被拆毀之后首次提出重建問題。提案一提出即遭到巨大爭議，肖復興先生代表了反對派的意見：“1964年在威尼斯通過的《國際古跡與修復憲章》，明確反對任何文物與古建筑的復建。曾經被我們自己的手破壞了的，還能夠重建起永定門來彌補我們的罪過嗎?即使永定門勞民傷財修復起來了，其價值與意義究竟有多少呢?”支持重建永定門的代表人物是梁思成的學生、建筑專家羅哲文，他呼吁：“從永定門昔日的拆除到今天的重建、復原，時間和歷史留給了我們一個大大的問號，我們的城市由起點又回到原點。”“在當前全國各地大興土木，大興拆遷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更應該在保護古文物上面多想想，多看看呢?”

但提案終獲通過。2003年初，永定門修復工程立項，次年3月10日開工。修建原則是保持老永定門的形制、尺寸與結構，修復后讓人一看就能感到這是老永定門。2005年10月工程竣工，雄偉的永定門在被拆除近半個世紀后，再次挺立在北京城的中軸線上。但是，兩年多過去了，圍繞重修永定門的爭論仍未結束，因為人們對于“古都風貌”“保護文物”“繼承傳統文化”的認識還遠遠沒有統一。

真古董還是假古董?

永定門建于1533年，當時，這座中軸線上最南端的城門被命名為“永定門”，寓意社會“永世安寧”。如果政通人和，社會是可以“永世安寧”的，但作為建筑物來說，即使沒有戰爭，也絕對做不到“永世安寧”，建筑材料總會產生磨損，總會受到風雨雷電的腐蝕。永定門也不例外，也發生損壞，歷史上多次重修。如果把建筑古董視為未經重修的原物，那么何止永定門，就是天安門甚至北京城墻也應該算作“現代建筑”了。

同是古董，建筑物與器件有不同的個性。前者只要做到尺寸、形制、外貌相同即可，后者則必須是原物。之所以有人動輒把修復古建筑物譏諷為制造“假古董”，就是因為他們忽視了建筑古董的個性，把建筑物等同于一般器物了。

其實，1964年在威尼斯通過的《國際古跡與修復憲章》關于“反對任何文物與古建筑的復建”的條文并沒有得到世界各國的支持，更不用說貫徹執行了，因為這個規定只適合歐洲一些石質建筑物(這些建筑物大多是殘缺的)，不適用亞洲的木質或磚木結構的建筑物。這個理論違反了普遍性規律。建筑物對于人類的價值并非表現在硬件層面(材質)，而是表現在軟件層面(通過建筑形式表現出其文化內涵)。

永定門的文化內涵有三大方面：

首先，它是北京城墻最南端而且居中的城門。雄偉華麗的城門并非無意義的浪費，它是華夏家庭的放大。世界上再無第二個國家像中國這樣重視家庭親情。

其次，永定門城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表征北京城墻。城墻已被拆毀，人們看到永定門可以聯想到已經逝去的北京城墻。

再次，永定門的復建使北京中軸線更趨完整，更加美麗壯觀。

梁思成對北京中軸線作過精彩的論述——

一根長達八公里，全世界最長，也最偉大的南北中軸線穿過了全城。北京獨有的壯美秩序就由這條中軸的建立而產生。前后起伏左右對稱的體形或空間的分配都是以這中軸為依據的。氣魄之雄偉就在這個南北引伸，一貫到底的規模。我們可以從外城最南的永定門說起，從這南端正門北行，在中軸線左右是天壇和先農壇兩個約略對稱的建筑群；經過長長一條市樓對列的大街，到達珠市口的十字街口之后，才面向著內城第一個重點——雄偉的正陽門樓……從正陽門樓到中華門，由中華門到天安門，一起一伏，一伏而又起……由天安門起，是一系列輕重不一的官門和廣庭，金色照耀的琉璃瓦頂，一層又一層的起伏峋峙，一直引導到太和殿頂，便到達中線前半的極點，然后向北、重點逐漸退削，以神武門為尾聲。再往北，又“奇峰突起”地立著景山作了宮城背后的襯托。景山中峰上的亭子正在南北的中心點上。由此向北是一波又一波的遠距離重點的呼應。由地安門，到鼓樓、鐘樓，高大的建筑物都繼續在中軸線上。但到了鐘樓，中軸線便有計劃地，也恰到好處地結束了。中線不再向北到達墻根，而將重點平穩地分配給左右分立的兩個北面城樓——安定門和德勝門。有這樣氣魄的建筑總布局，以這樣規模來處理空間，世界上就沒有第二個!

中軸線也好，永定門也好，其作用都代表北京悠久的歷史，代表這座古都的人文文化含量，起到凝聚數十個民族為一個文化族群的作用，表明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價值觀……這些都是中國人所獨有的。如今，北京中軸線南端補上了沒有城門的缺陷，更趨完美了，對國內外游客的吸引力也更大了。正因如此，2003年7月15日，有關部門宣布：永定門修好之后，將把中軸線由現在的13公里延長至26公里。

“修舊”必須“如舊”嗎?

現在最流行的說法叫做“修舊如舊”，永定門也是本著這個原則進行重建的。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口號，殊不知它是有問題的。為保護傳統建筑物，修舊如舊既不可能，也無必要。許多人驚呼，新修復的永定門做到“修舊如舊”了。為客觀起見，我特意到現場作了仔細觀察，結論是，“修舊”是事實，“如舊”完全是捕風捉影，明明是一座嶄新的建筑，怎么能說它“如舊”呢?剛造的一定比幾百年前造的新，這是毫無疑問的。

而且，事實上也完全沒有必要追求原物的“舊”。按照原物的形制與外觀修建，即使使用新材質，我們仍可以把新建的建筑物等同于原物，就像一個人換了件新衣服，人還是原來的人。日本是世界上重視保護傳統文化的國家，但他們保護的是建筑物的軟件而非硬件。日本為保護他們的神道教代表性建筑物伊勢神宮，采取“二十年一遷宮”的辦法，就是每隔二十年就將伊勢神宮拆掉，在其旁邊修建一座一模一樣的新宮殿。其實，不僅伊勢神宮，京都的許多建筑物從外觀上看都是新的，但沒有人否定它們是古董，甚至是國寶。關鍵是建筑物是不是能正常發揮其社會、文化、信仰與審美功能，如果僅僅具有觀光功能，其他功能不復存在，那么，無論怎樣“如舊”，也不能說它是傳統文化的象征。

古代遺留下來的建筑物無須“作舊”，倒是需要時不時地“作新”，以使其長存。讓古建筑物流光溢彩，不隨時間流逝而衰老，這才是保護成功的佐證。

上世紀50年代，西方一位反華人士出了一本書，書上登載了北京許多破舊城墻和城門的照片，看到那些照片，連我這個喜歡傳統文化的人也覺得不舒服。老北京風貌確實美，讓人留戀，但也不能否認，年久失修，破損斑斑，如果不翻新，它們必然走進墳墓。對古建筑物進行翻舊如新(而不是翻舊如舊)，是讓其永葆青春的有效手段。今天，永定門是新的，但二三百年后會變為舊的，只要及時翻修，就能讓這一瑰寶世世代代地傳下去。

另外，重建是否必須在原地址上絲毫不差?也不一定。我們說北京有三千年建城史，但今天的北京城址與最初北京城的城址，就是元大都也與今天有差異，但這些都不能動搖“北京三千年建城史”的結論。這次重建，永定門并不是可丁可卯與原建筑物重合，而是北移三四十米。其實，就連中軸線也并非完全正南正北，它是有偏斜角度的，盡管角度很小。

材質和工藝要因循守舊嗎?

翻修古建筑要用古代的工藝和材質——這是一種偏見。古建筑物的價值與材質一點關系也沒有，與黏合劑也沒有太多關系，用現代的黏合劑(比如水泥)修復古建筑可降低成本，又能收牢固耐用之效，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呢?

中國文物學會會長、國家文物局古建筑專家組組長羅哲文評價永定門城樓復建工程時說，復建永定門的重要性就在于再現了北京古城中軸線的重要標志。說永定門仍然是文物并非沒有根據，這是因為永定門復建堅持了五個“原來”，即建在原來的位置、按照原來的形制、遵照原來的結構、使用原級別材料、使用原來的工藝，這五點都得到了完全再現。羅老愛護文物的拳拳之心蒼天可鑒，但這五個“原來”有些問題。前三個“原來”不成問題，問題出在后兩個。使用原級別的材料與使用原來的工藝，既無可能又無必要。如果這個工程真的是使用了原級別的材料與原來的工藝，那一定是工程的敗筆，因為那樣保證不了工程牢固度。

就磚木結構的古建筑而言，任何一個建筑物都不可能原封不動保存500年，300年幾乎是極限。永定門建于475年前，還沒到500年，但已修過多次。較大的修復發生在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由于損毀嚴重，幾乎等于重建，而且尺寸上也發生了若干變動，城臺加高，重建了甕城，在甕城正面增建單層箭樓。

器物類古董，越有舊相越讓人覺得可愛，價值也越高。磚木結構的建筑物則不然，外表上越新越叫人喜歡。當初拆毀永定門乃至整個北京城墻，除了思想認識上的偏頗，還有一個容易被忽視的原因，就是當時永定門(包括北京城墻)太破舊不堪了，并不惹人喜歡。許多力主拆毀的人都認為這些舊物不僅不增輝北京市容，反而有傷大雅。歐洲古建筑專家主張原封不動地保護古建筑遺存，是因為他們的建筑遺存多是完整的石材，比較耐風吹雨打。把他們的經驗照搬到中國的磚木結構古建筑上是不切實際的。遺憾的是，這次永定門的復原工程，多少可以反映一些照搬歐洲人的蛛絲馬跡。據說此次修復永定門使用了部分原來的老磚。

三臺山危險品倉庫建于上世紀50年代中期，建成后不久正趕上拆除永定門，建設者就地取材，用拆掉的永定門城磚砌倉庫的圍墻。歷經半個世紀的風吹日曬這些磚居然完好，于是這次重修永定門，這些磚被重新砌在永定門城墻上。永定門復原工程的負責人為此而驕傲，但是，這些磚也許會構成安全隱患，因為舊磚與新磚的承重能力是不同的。

當代著名現代主義理性建筑大師馬里奧·博塔從瑞士來到中國，徜徉在北京壯麗的故宮建筑群落里，對中國人說了這樣一句擲地有聲的話，你們沒有必要生搬西方的東西，只要把故宮研究透就夠了。你看，故宮只有兩三種色彩、兩三種建筑材料，用這么簡單的東西就營造出如此震撼人心的建筑環境!

復原的永定門是真古董，不是假古董。它的材質是新的，但它絲毫不失古建筑的風采。永定門復活了，中軸線散失多年的寶珠回到珠串上來了，古都又增添了一個標志性建筑物。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場復原古建筑的勝仗，這一勝利給了中國人強大的自信：一切已被拆除的有價值的古建筑物都有完好復原的可能，包括北京老城墻。

編輯 李小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