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那天一大早,秀秀便急火火地敲響了我們住的工棚,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柱子,快快快,你爹捎信來了,說是明天得給你撐腰。”我一聽立刻跳了起來抓住秀秀那軟軟的手急切地追問道:“你沒騙我吧?”秀秀漲紅了臉說:“這么大個事兒,我哪敢騙你?”
撐腰是我們山里人的習俗,是山里男孩子最重要最神圣的節日,只有撐過腰的男孩子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漢,撐腰說起來簡單,就是在村子里老人去世時,年滿十八歲的男孩子跟著大老爺們一塊抬杠,抬過一段路,就算是撐過腰了,就算是真正的男子漢了。然而撐過腰和沒撐過腰的小伙子卻大不相同,差別可就大了,撐過腰的男孩子,就可以大明大放地談情說愛了,就可以跟大人們一塊吹牛喝酒談女人了,出去打工也可以跟大人們掙一樣的工錢了。沒撐過腰的小伙子可就慘了,你再能你再好,也得跟姑娘偷偷摸摸地好,你再能干你再能吃苦,出去打工也是小半拉子,掙成年人的一半工錢,吃成年人吃剩下的飯菜。這個苦頭我是吃得夠夠的。
我是前年跑到叔伯大爺家的二哥生子那個施工隊打工的,那年我才十六歲,跟我一塊跑到這里打工的有秀秀,還有比我大兩歲的鎖子,鎖子雖說個頭沒我高,勁頭沒我大,摔跤、掰手腕子都不是我的個兒,可人家就是因為撐過腰,掙得就比我多,更可氣的是他明明知道我跟秀秀好,偏賤剌剌地往秀秀跟前湊,今天要拉著秀秀看電影,明天要帶著秀秀去蹦迪,秀秀半拉眼沒瞧起那個瘦小的鎖子,氣得小臉慘白,跟我一說,我就跟鎖子明挑:“我都跟秀秀好上好幾年了,你小子識相點,否則,我的拳頭可不認人。”鎖子就很是得意地挑釁道:“操,小毛孩子,連腰都沒撐過,算個雞巴毛呀?有種的小子咱們比試比試?”氣得我把拳頭握得咯咯響,卻不敢出手,我知道,像我這樣沒撐過腰的男孩子跟撐過腰的男孩子爭女人,吃虧倒霉的是我,而不是鎖子,施工隊的人全是從村子里出來的老少爺們兒,人家到時候肯定會拉偏仗,哪怕是撐過腰的男人再不對,人家也認為對,沒撐過腰的男子再有理也變得無理。這就是撐過腰的效能,只要是從我們山里走出來的人都認這個理兒。秀秀不止一次流著淚對我說:“柱子,什么時候你才能撐過腰呀?”這一天我終于盼到了,能不高興嗎?
我美美地跟叔伯二大爺家的哥哥生子請假說:“哥,今天我得回家一趟,明天我得撐腰了。”生子哥拍拍我的肩膀說:“柱子該撐腰了,要不永遠也長不大,去吧。”那些老少爺們兒也替我分享著撐腰的幸福,這個說:“好好好,柱子,撐腰后,我就給你當媒人替你到秀秀家說親。”那個說:“你那個連氣都喘不勻的爹可有盼頭了,往后你那個家就靠你支撐著啦。”我美滋滋地收拾著東西要回家,這個時候秀秀又來了,秀秀給施工隊做飯,秀秀跟我同歲,我和秀秀打小就在一起玩,就在一起耍,我最愛看秀秀那張粉里透紅的臉,永遠也看不夠,秀秀也喜歡我,打小就跟我沒個治的好,秀秀在工地做飯時經常給我偷勺,所謂的偷勺就是把那些好吃的東西藏起來趁沒人的時候拿給我。秀秀眉飛色舞地對我說:“柱子,我跟你一塊回家,看你撐腰。”我興奮得連蹦帶跳拉起秀秀的手就叫喊道:“秀秀,你真好,你真是我的好秀秀。”秀秀比我心細,說:“撐腰是男人最神圣的節日,能不能撐腰,得過吉三爺那一關,那老爺子好喝兩口,咱們是不是買幾瓶好酒。”我說:“對對對。你不提醒我還忘了這事哩。”半大小伙子能不能夠撐腰的資格,得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說了算,那是山里撐過腰的男人們自發選舉出來的,這些年來我們村子里把關定向的是吉三爺,吉三爺早年是我們村辦小學的校長,識文斷字,說話文縐縐,別看那老爺子戴著一副蛤蟆眼鏡,可那雙老眼毒著哩,挑剔得很,稍微惹他不高興,就把你撐腰的資格給取消了,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讓你撐腰。我和秀秀急三火四地在市場上逛了一大圈,買了四瓶好酒,四盒滋補品,花去了整整三百塊錢,我有些心痛,秀秀卻歡喜得不得了:“這錢花得值,就是花得再多,能撐過腰也值。”
坐在通往村里的大客車上,我和秀秀互相依偎著,秀秀那張秀美的臉更加鮮紅了,紅得像個紅透了的紅蘋果,我的手自覺不自覺地搭在了秀秀的手上,秀秀就臉色微紅小聲對我說:“別這樣,你還沒撐過腰呢?”我說:“怕啥?撐沒撐過腰誰知道。”秀秀說:“反正我心里不得勁兒。”坐在我旁邊是一對年青男女,看樣子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兩個人親親熱熱,一會兒手拉手,一會互相摟抱在一起,眼饞得我直流口水,秀秀小聲說:“看你那點出息,等明天撐過腰之后,你愿咋做咋吧。”我聽了之后心里那個美呀,巴望不得立馬就撐過腰。
到了家,娘一臉喜氣地在我的身上摸來撫去,說:“柱子,該撐腰了,個頭都比你爹高,身子骨也比你爹壯。”爹坐在炕沿邊上一個勁地抽著老旱煙,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許多,紅光滿面的,我急火火地對爹娘說:“爹娘,咱們是不是先到吉三爺家掛個號?”娘說:“不急,不急,得打扮打扮才是,這么莊重的日子哪能不好好收拾收拾呢?先到村東頭老李家理個頭,千萬別理那種不倫不類剌毛撅腚那種頭,就理小平頭,要不人家吉三爺可看不慣,我和秀秀在家給你燒水,好好洗個澡,再換身像樣的衣裳才行。”我規規矩矩遵命,顛顛地往村東頭老李家跑去理發,等我理完發娘和秀秀已經在大木盆里放好了熱水,我在里屋里洗個痛快,洗個精細,洗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從頭到腳洗得干干凈凈。
娘把我從城里帶回來的那套西服翻了出來,那套西服我只是在春節時穿過一回,這是第二回,我把西服套上之后,秀秀又幫我扎好領帶,照照鏡子顯得好精神,好風光,我這才發現,我長得挺帶勁兒,高高的個頭,大大的眼睛,四方大臉,比《上海灘》里的周潤發差不了多少,要不,水靈靈的秀秀哪能對我那么好呢?打從我們一塊上小學三年級開始就對我好火熱。
爹拿著戶口本領著我帶著四盒禮來到了吉三爺家,吉三爺那樣子很莊嚴,戴著一副蛤蟆眼鏡,穿著一套灰不拉嘰的套裝,四平八穩地坐在了木制椅子上,爹小心翼翼地把戶口本遞了過去,吉三爺仔細地看了看,半天才哼了一句:“哼,這小子歲數是夠了,十八歲零三個月了。”繼后就在我的臉上仔細地掃視了半天,那樣子就像是審查壞人一樣,“啊,我想起來了,你小子就是當年淘出花花樣的吉大柱啊。”我強擠笑容地說:“三爺,您的記性真好,我是吉大柱。”吉三爺瞇縫個眼說:“你小子上學時可不咋地,往我帽子里撒尿,把我的眼鏡腿給掰折,還往我兜子里塞條死蛇。想當年你可是淘得沒邊沒沿了。”我喃喃地說:“三爺,那時我小,不懂事兒,凈惹你老生氣了。”爹也低三下四地說:“三叔,這不怪孩子,要怪就怪我管教不嚴,惹你老生氣啦。”吉三爺嘆了一口氣對爹說:“漢中啊,吉老明過世可不是一般人過世呀,想撐腰的孩子海去了,老明活了整整九十歲,是喜喪,這么些年來,咱們村還是頭一個,這個時候給孩子撐腰再好不過了。”“那是,那是,就求你三叔開開恩吧,這不,這孩子還算懂事兒,特意給你老在城里買了幾瓶好酒。”吉三爺這才站立起來,拍拍我的肩,又用拳頭敲敲我的背,那樣子看來算是挺滿意的,但仍問道:“一氣抬著棺材走出一里地,你能挺得住?”我拍著胸脯子說:“三爺,您放心,我就是抬出二里地也不歇一氣。”吉三爺又問:“丑話說在前,到時候就是螞蟻鉆進褲襠里你也得給我挺著。”我說:“我肯定能挺得住。”“在城里干幾年活計了?”吉三爺緊著追問。我回答道:“三年頭兩年整了。”“干的都是些什么活?”“凈是些搬磚頭挑水泥出大力的活計。”爹在一旁緊著說小話:“三叔,這孩子雖說上學不吃學,但干起活來可像個牛犢子似的,比一般的大老爺們還頂愣。”“好吧,就算他一個吧。明早五點到吉老明家集合,讓他排在第三組吧。”抬杠第三組就是最后一組,四人一組,村子里的墳地在南山根,離村子也就三里來路,村里子沒什么大事兒,紅白喜事就是最大的事兒,村里的男女老少這當都來湊個熱鬧,一來捧個人場,二來捧個錢場,送葬的人群隨著路程距離的拉大越來越少,到了墳地除了一些親朋好友之外,再也沒有其它外人了。無疑第三組是末了那一組,最風光的當屬是第一組了。爹是過來的人哪能不知這個理呀?就有些急了,用乞求的口氣對吉三爺說:“三叔呀,三叔,求求你啦,能不能把柱子排在頭一組?”吉三爺抬了抬眼皮對爹說:“漢中啊,為了爭頭一組,我都快愁死了,你看看,朋朋那小子去年考高中時,考了全縣第一,咱們村好多年沒出一個像樣的大學生了,那小子肯定是大學的料,能不排在第一組嗎?后院的吉老虎家的老二去年當的兵,人家為了撐腰特意跟部隊請假回來的。前院的吉大炮那小子也挺有出息,在縣里給縣長開小車,村里大事小情人家沒少幫著辦。還有吉老六的三兒子學了二年藝,已在城里一家飯店上灶了。你讓我怎么辦是好啊?”爹急得不知所措,在屋子里直打轉轉。我說:“三爺,現在干什么都講究個公平競爭,我們是不是比試比試,比掰手腕子,比摔跤什么的都行。”吉三爺用那種眼神望了望我說:“虧你小子說得出口,人家上學的開車的耍手藝的跟你比力氣哪是你對手呢?你咋不比試文學水呢?”吉三爺一番話一下子把我弄沒了電,爹也沒招沒嘮地說:“三叔啊,這事是不好擺平,柱子說的話也挺在理兒,怎么說也得有個說法,要不,你老也不好說話。”吉三爺說:“理兒是這個理兒,可辦起來實在太難了點兒。”就在這個時候,吉四愣子領著那個膀大腰圓的小子來了,虎視眈眈地沖著吉三爺叫喊道:“三爺,把俺家老小子安排到最后一組,不公平,論個頭還是論力氣,俺家小子差啥呀?”吉四愣子是個敢說敢干的主兒,這句話委實讓吉三爺有些下不來臺,吉三爺就狠狠地剜了吉四愣子一眼,不緊不慢地說:“憑啥把你小子安排最后一組,就憑輩份,你家小子比一般孩子小一輩。”“咱們村歷來撐腰也沒有這個說法,到你這塊怎么說變就變了呢?”吉三爺火了起來:“你小子能耐啦,敢教訓我了?”吉四愣子一看情況不妙趕緊口氣收斂了許多,點頭哈腰地說:“三爺,你大人不見小人過,我是著急才、才這樣的。”接著又說了好多中聽的話,直說得吉三爺眉毛胡子一起笑,才直起了腰。吉三爺終于被我和爹加上吉四愣子說服了說軟了,就金口玉言地說:“干脆,我也來個邪性的,就來個抓鬮怎么樣?”“這個主意好,這個主意好,還是你三叔有道。”爹有些拍馬屁地說。吉三爺就列出一串名單寫在一張紙上遞給我說:“柱子,把這12戶人家都給我叫來,抓鬮。撐腰的孩子到底分在哪組,就憑天由命啦。”我興高采烈地拿著紙挨家挨戶地通知,這些人家比我都心急,轉眼間的工夫全到齊了,個個樣子很神圣,吉三爺簡短地說明意思,就做成12個鬮,讓每家來一個人抓,爹顫巍巍地對我說:“柱子,還是你來抓吧,你爹手臭,抓的雞崽子全是公的,抓的豬羔子全是母的。”我沒有猶豫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子跟前就抓起一個鬮,急急忙忙地打開一看,好家伙,我抓中了,上面寫的是第一組。傾刻間,我抱起爹在吉三爺家轉了好幾圈。另外三個抓一組的人家個個歡天喜地,抓到其它組的人家雖說沒有垂頭喪氣,但卻沒有我們四家那么喜氣洋洋的,他們很快就離開了吉三爺家,留下的那四戶人家個個都把吉三爺夸得比悼詞上還好聽,朋朋跪在吉三爺面前淚水漣漣地說:“三爺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不能忘,哪怕是將來我當再大的官也得把你當祖宗供著。”吉老虎的兒子莊重地給吉三爺敬了個軍禮,又信誓旦旦地表了決心,說是一定把撐腰當做繼續革命的動力,一定要在部隊里干出一番業績。吉大炮也拉著給縣長開車的兒子表態說:“三叔,你放心,今天無論如何也讓這小子做做縣長工作,給咱們村打一眼深水井,徹底結束沒水喝的苦日子。”輪到我和爹就沒啥可說的,爹吭哧了半天才吐出:“三叔,往后你家那點自留地我全包下了,從種到收用不著你伸一下手指頭。若是種得不好你割我的腦袋。”吉三爺就理著長長的白胡子笑得渾身上下亂顫。
那一夜我一宿沒合眼,始終沉靜在幸福之中,我在想,撐過腰之后,我該干什么?我得好好親親那個讓我一刻也不想離開的秀秀,秀秀的臉真好看,粉紅粉紅的,身上始終帶著一種好聞的味道,想必,親秀秀時一定好幸福一定好歡快。我在想,等到了城里,工休的時候,好好領著秀秀到那個商場逛逛,也像城里年輕人一樣,手拉手地逛,旁若無人地逛。我在想,直截了當地跟爹娘說,得趕緊到秀秀家提親,一家女百家求,別讓別的男孩子把秀秀搶走了。我在想,得好好跟生子哥學著手藝,只要把手藝學到手了,學到家了,就不愁著沒有好日子過。
娘心細,看我始終不睡,就放心不下,輕輕地對我說:“柱子,睡吧,睡好了覺才有力氣,否則撐腰的時候就沒勁兒。”我笑笑說:“娘,沒事兒,我渾身上下有的是力氣,就是三天三宿不睡也掉不了鏈子。”我怕娘擔心就假裝睡,還特意打起了鼾,娘這才重重地嘆出一口氣。娘小聲對爹說:“他爹呀,我不是做夢吧,昨天我還夢著柱子到人家西瓜地里偷瓜呢,明天就要撐腰了,轉眼間就成大人了。”爹甕聲甕氣地說:“有苗不愁長嘛,再過三年二年的,咱們就得當爺爺奶奶了。”娘就笑出了聲:“你說快不快吧,你撐腰時那情景就好像沒過幾天一樣,如今兒子也該撐腰了。”爹哼了一聲,說:“我撐腰時你不跟秀秀一個樣,比我還心急嗎?”娘說:“虧你還說得出口,當年還是我領著你到早已過世的吉二爺家求的情。”爹說:“也多虧了你能說會道,把吉二爺哄得團團轉,讓我分到頭一組撐的腰。”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對爹說:“柱子他爹,柱子撐過腰了就是大人了,往后別總損損搭搭的。”爹就哼了一下,“還有,過兩天咱們是不是到秀秀家走走看看,替柱子說說親?”爹又哼了一下。
我聽到這些高興得一點困意也沒有了,但仍在裝睡,要不,娘肯定放心不下。
總算是盼到天亮了,娘急三火四地給我煮了一碗荷包蛋,一共六個,娘說:“柱子吃吧,都給我吃下,六六大順,撐起腰來有勁兒。”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吃得爹娘心花怒放,吃過荷包蛋之后娘又拉著我顛顛地跑到俺們家供的佛像面前給我燒了一炷香,娘讓我給佛像磕了三個響頭,娘一直沖著佛像念叨著,說些佛爺保佑的話,讓俺家柱子順順當當撐過腰,讓石頭瓦塊都躲得遠遠的,千萬別碰俺家柱子的腳。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爹娘這才領著我來到吉老明的家,走到吉老明的院子里,那里已圍著好些人,真有些人山人海,吉老明的棺材就停放在院子當中。
這當兒吉三爺顯得格外的莊重,把我們這些要撐腰的十二個小伙子叫了出來站成三排,很神圣地對我們說:“后生們,我給好多人撐過腰,今天該輪到你們了,都給我精神的,利索點。”接著又仔細地給我們講授著抬棺的注意事項,我們個個都豎起耳朵認真地聽著,生怕落下一個字兒。吉三爺真不愧是校長出身,還給我們講了做個堂堂男子漢的道理和品質。那是我有生以來聽得最認真聽得最仔細的一堂人生教育課。
吉三爺給我們講完后,我們便穿上白布鞋,換上麻衣,扎好褲管,挽著袖子,腰扎麻繩,開始做準備工作。棺材里躺的就是德高望重、子孫滿堂的吉老明老人,老人的樣子很安祥,像睡著了一樣,還面帶著微笑。不知怎么了的,往日我看見死人怕得不行,每每村子里有人故去,我總是躲在遠遠的地方看熱鬧從來不敢湊到跟前,可這一回怪了,我一點不害怕,反倒心里有說不出的平穩。吉老明的兒孫們身披孝衫依次低頭欠身向我們行禮,嘴里小聲說道:“謝謝各位弟兄啦,謝謝啦。”我們面無表情地等候著吉三爺的命令,隨著吉三爺那句渾厚的“起靈了”的叫喊聲,我們四個撐腰的小伙子就將杠子抬起,開始了撐腰的征程。
起靈了,孝子們打頭,女眷們隨后,五六個孫子扶棺,再后就是吹吹打打的吹鼓手們,隨后是長長的送葬隊伍。我們抬杠的四個小伙子隨著哼哼呀呀的樂鼓聲和孝子孝孫的叫喊聲整齊化一地邁著步伐,那棺木是黃花松的,聽說早在十年前家人就備上了,響干響干的,一點不覺得沉,雖說是鄉間路,但還算平坦,一點土坷垃也沒有,走得很順,走得很輕快,在看別人撐腰時,我曾想過,那么大的棺材怕是好沉好重啊,沒想到是這么的飄輕。爹和娘還有秀秀一直跟在我旁邊,娘不時地小聲說道:“挺住,挺住,千萬別松套。”爹用那種眼神望著我,像是對我說:“你小子行,你小子有種。”往常爹鼓勵我的話用得最多的詞就是這兩句。秀秀的臉上帶著幾分喜悅,從她那笑意寫在臉上的表情我就讀出來了,秀秀對我的表現相當的滿意。
“換杠。”隨著吉三爺的一聲叫喊,我們第一組撐腰的小伙子終于完成了神圣的使命,換杠是在空中替換的,兩組人傾刻間就完成了,隊伍仍在緩緩的前行。我們被替換下來后,便緊隨其后徒手前行著。娘小聲關切地問道:“柱子,累嗎?”我笑笑說道:“不累,再抬二里地也沒問題。”娘的臉上就燦爛無比,爹也緊著鼓了兩口老旱煙,向我豎起了大拇指。秀秀跑到我身邊遞過一條白白的毛巾,我裝模作樣地往臉上擦了兩把,沖著秀秀咧了咧嘴,秀秀就像一只歡快的小鳥連蹦帶跳地跟著隊伍行走著。我們第一組抬杠的小伙子也跟我大同小異,沒有什么悲傷,反倒是一臉的喜悅。那時的我不知怎么的,走起路來格外有勁,格外精神,挺胸抬頭的,那樣子就像打了大勝仗的大將軍。
將棺木抬到南山根入土后,我們這些撐腰的小伙子們和家里的親人們有說有笑地往家里走著,這個說:“撐腰也沒什么難的,就抬了那么一點路程,一點不過癮,還沒抬夠哩,就完事了。”那個說:“要是墳地再遠些就好了,我抬完之后連汗都沒出一點。”還有的說:“這下子好了,咱們就成大人了,當大人也沒什么難的。”
走在鄉村的山路上,我這才感覺到,山是那么的綠,水是那么的青,天是那么的藍,一草一木都顯得格外的親切,我這才發現我們家那個窮山溝子也是那么的美。
回到吉老明的家里,吉老明家早就備好了酒席,那酒席是在院子當中擺設的,我們這些撐腰的小伙子分在一個桌子上,大魚大肉擺滿了一桌子,喜喪不像其它喪事,上的菜是雙數,望著旁邊桌子的成年男人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只能悶頭吃,不敢喝,這個時候吉三爺笑瞇瞇地來了,很是仗義地說:“孩子們,你們從今天起就是真正的男人啦,可以像旁邊的成年人一樣,猛勁地吃,猛勁地喝。來,都把酒倒上,我敬你們一杯,今天你們都表現得不錯,沒有一個拉松套的。”我們順從地將酒倒上,跟吉三爺把杯子碰個山響,繼后一揚而盡。吉三爺就哈哈大笑起來:“行行行,這些后生,個個都是好樣的,都挺有酒量。”那一杯酒進肚我就覺得肚里火辣辣地發燙,渾身上下就熱血狂涌,緊接著吉老明的孫男孫女來給我們敬酒,我們都一揚而盡,這一下可就大發了,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兒也都圍了過來,這個說:“敞亮地喝,敞開肚皮喝,喝點貓尿就放倒了那還算什么山里的爺們?”那個說:“撐腰就得把肚皮撐得鼓鼓的,不喝個溝滿壕平還撐個什么腰?”架不住那些大老爺們的架寵,我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比試起來了,有點文化水的朋朋說:“量小非君子,咱們就來個一醉方休吧。”吉老虎當兵的兒子舌頭都大了還不服軟地說:“熱血男兒志在四方,我還能喝一缸。”吉大炮給縣長開車的兒子是個見多識廣的主兒,開始的時候還夾夾古古,這當兒也被大伙說得忘乎所以了,大言不慚地說:“不瞞你們說,我在縣長家喝酒也沒有今天喝得多,也沒有喝得這么痛快。”我也是那個味,秀秀拉著我說:“別喝了,再喝就多了。”我一把將秀秀甩到一邊說:“娘們兒家家的別摻和我們老爺們的事兒,今天我就跟他們比試比試,是英雄是狗熊,酒席桌上喝著看。”
那頓酒是怎么散席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等我醒酒時,天已大亮了,我直覺得天旋地轉,娘和秀秀守在我身旁,娘心疼地說:“哎呀媽呀,你這混小子總算是醒了,可把娘嚇死了。”“你呀你,可真是的,我那么勸你你都不聽。”秀秀嗔怪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沖著娘和秀秀呲呲牙,倒是爹挺通情達理的,坐在炕邊上說:“行啦行啦,撐腰時候哪有不喝多的呢?當年我也是那個味。”
我突然想到今天得進城接著干活去,我只請了兩天假,急忙問娘:“幾點了?”娘說:“都快七點了。”我邊穿衣裳邊說:“哎呀媽呀,我得趕緊進城,耽誤天數多了,生子哥把我開除了咋辦?”娘說:“喝了那么多酒,不在家歇歇再走啦?”“沒事,這點酒算什么。”村子里唯一一趟通往縣城的客車是七點半發的,我急三火四地吃了兩口飯就拉著秀秀往大道邊上跑。
坐在大客車上,我跟秀秀坐在一起,秀秀緊著叫喊道:“瞧你這身酒氣味,都快把我熏醉了。”我得意地說:“不喝點酒,還算是男人嗎?”秀秀關切地問道:“頭還暈嗎?”我說:“不暈,就是見到你有點暈。”我的手就搭在了秀秀的手上,這一回秀秀沒有拒絕而是很順從地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發現秀秀的手真熱真軟,就像海綿一樣。秀秀揚起那張粉里透紅的臉甜甜地對我說:“柱子,等工休的時候咱們也像城里年輕一樣手拉著手逛街,摟脖抱腰地逛公園好嗎?”我興奮地一把將秀秀摟在懷里說:“你真是想到我心坎上了。”
下了客車,我和秀秀手拉著手來到了工棚里,大伙正在吃午飯。生子哥急切地問道:“柱子,撐過腰了嗎?”“撐過了,我還撐的是頭一組呢。”“太好了,咱們這里又多了一個成年男子漢。老海叔,從今個起,把柱子的工改過來吧,不再是小半拉子了。”我和秀秀就把從車站買來的糖發給大伙,我美美地說:“老少爺們兒,我也是成年男人了,都跟我分享分享快樂。”鎖子故意逗趣道:“柱子,這回你小子腰桿子可就直溜了,可以跟我公平競爭了。”我趾高氣揚地摟著秀秀回敬道:“操,你小子用不著跟我競爭了,我跟秀秀在回來的車上就親嘴了,不信你問問秀秀。”秀秀就緋紅個臉藏在了我身后,用拳頭敲打著我,小聲說道:“你真壞,你真壞。”我的心里就甜透了,比大熱天吃了沙瓤西瓜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