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巴黎有兩天了,在塞納河上泛舟也好,到羅浮宮、凱旋門、香榭麗舍大道去觀光也好,導游總會提到協和廣場。當汽車從協和廣場經過的時候,還指點著說,那邊是海軍部,那不太高的塑像就是戴高樂的。從汽車的窗口看出去,寬闊的廣場,沒有什么建筑物,散散落落地分布著一些塑像,別的也看不分明了。
就要離開巴黎市區了,最后一個觀光的地方,就是協和廣場。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機緣,也許是精心安排,讓我們這些外來客窺見歷史的巴黎,讓我們窺見巴黎的全部的底蘊:典麗風華的,熱情浪漫的,也許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城市都是一樣的,它們總是有許多層面,很難簡單地用一個詞,或者一句話來概括。我想起了法國象征派詩人波特萊爾的一句話:“巴黎,萬惡之都,我愛你!”在歷史書中,特別是在文學作品之中,我見到過巴黎的種種,光榮與夢想的一面,血腥與暴力的一面,法國大革命中的、巴黎公社中的,狄更斯筆下的、雨果筆下的、左拉筆下的、巴爾扎克筆下的、愛倫堡筆下的,街壘、斷頭臺、地下水道、教堂、貧民窟、咖啡館、文人沙龍、貴族客廳。
五月巴黎,細雨之后,但此時已經找不到片絲云蹤雨跡,天是湛藍的,只是從塞納河那邊吹來的風還帶著點水氣,濕潤潤的。協和廣場呈八角形,由中心散射開去,分別連接著杜樂麗花園、塞納河、法國海軍總部和克里昂大飯店。在廣場上可以看見濃陰芳草,也可以見到巍峨的建筑。來到廣場,視野似乎頓時開闊起來,覺得它真稱得上坦蕩無垠,其實它也只不過八公頃多一點。
廣場南北兩面,各有一個塑像噴泉,瀑水從上面的圓盤瀉下來,噴泉的水從下面射上去,中心部位分別是河神和海神的塑像,工藝似乎很精致。但文獻記載是依據羅馬圣彼得廣場的塑像仿造的,藝術價值并不太高。廣場的八個角落各有一尊女神像,姿態大同小異。這些女神塑像分別代表19世紀法國的八個重要的城市:馬賽、里昂、波爾多、南特、魯昂、布雷斯特、里爾和斯特拉斯堡。
位于廣場西北角代表布雷斯特的一尊女神的所在地,據說就是18世紀法國大革命時安放斷頭臺的地方,路易十六和他的妻子瑪麗王后是在這里被處死的,革命者丹東、羅伯斯庇爾是在這里受刑的,自由派羅蘭夫人是在這里走向生命的終點的,更不必說那些被處決的王室子弟、保皇黨人,乃至無辜的市民了。玉石俱焚,血流成河,用來形容這些場面,大概稱不上夸張的詞語。在那個時期,乃至以后一段時間,牛群走到廣場附近,就不肯再往前走。這些吃草的善良的動物,忍受不了這里的血腥味。在文革期間,《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當時稱為“兩報一刊”的一篇元旦社論中兩句話,我至今記得很清楚,“一座座火山爆發,一頂頂王冠落地”。社論中的這番話是寫當時的世界風云的,但如果移來形容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也很恰當。失去理性的共和黨人和人民大眾,以暴易暴,血玷污了這個被稱為“革命”的廣場。
路易十六、瑪麗王后,似乎都是死不足惜的。官方的歷史教科書告訴我們,路易十六向來昏庸、懦弱,成天恐怕得罪貴族。他對國務沒有什么興趣,對貪得無厭的王后瑪麗#8226;安東尼特言聽計從,使國家債臺高筑,對外屢戰屢敗。巴黎民眾攻下巴士底獄的那天,他在日記中寫的是“今天無事”。但是據另外一些記載,他又是一位相當高明的鎖匠,所制作的鎖結構精巧,不僅是難以打開,而且是絕佳的工藝品,可惜沒有什么實物留存。據說鎖打開來以后,有公雞飛出來啼鳴的,有走出小人的。廣場上斷頭臺就是他設計的,設計時,他還說過,這是為了“以人道主義精神,迅速、無痛地處決死囚”。路易十六很聰明,也并非是醉生夢死的家伙,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專制體制的暴政引起的種種不滿和反抗,龐大的法蘭西帝國受到的種種困擾。他認識到現存的專制“舊制度”必須進行改革,改革的首要任務是要解決國家的財政危機,要貴族作出讓步。路易十六的不幸,也許不是他的昏庸無能,而是生非其時,生非其地,生非其位。明代崇禎帝在北京城破手刃長公主之際,說:“若何為生帝王家?”路易十六是在為乃父、乃祖背十字架。南懷瑾先生在《老子他說》中說得好:
法國的中興英主就是自稱為“太陽王”的路易十四,窮兵黷武之外,又加上窮奢極欲,建筑了名城凡爾賽宮等處。五六十年之間,傳位到曾孫路易十五手里,在極度的豪華以后,不知“持而盈之,不知其已”,反而變本加厲,“揣而棁之”。因此給后代子孫——路易十六留下國債四十億之巨。如此局面,當然不可長保。
路易十六幾次更換首相,像車轱轆一樣,莫普、杜爾、馬爾澤布爾,沒多久就換一個。他要借財政問題向貴族開刀,對讓人生厭、舉國怨恨的“舊制度”進行改革,但是這些舉措遭到貴族特權階層的抵制,寸步難行。于是他被迫于1789年的5月召開120年沒有行使過權利的三級會議(相當于議會)了。但他萬萬沒想到此舉反而促成貴族與第三等級矛盾公開化、尖銳化,導致大革命的提早來臨,以致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法國著名歷史學家米涅說過:路易十六“沒有任何野心,因此他可能是唯一沒有權力野心的國君,唯一具有一切好國王所應有的畏上帝和愛百姓這兩個優點的國君”。在革命者的步步進逼面前,路易十六步步退讓,而實際上如果不惜代價從一開始就堅決抵抗的話,他也許有可能在有生之年保住王位。不過歷史是從沒有“也許”的,哪怕是一次。
在代表布雷斯特的一尊女神周圍徘徊時,我想起了中國歷史上的一些皇帝,南唐李后主、北宋徽宗在藝術創作方面,不能不算是高手,就連置朝政于不顧、一心做木工的明熹宗,也不是一無是處,歷史把他們放錯了位置,和他們也和大家開了一場大玩笑。如果路易十六和上面提到的一些中國皇帝是普通人,不僅可以避免這類悲劇,或許在他們感興趣的領域中可以有更大的建樹。
我還想起一則很有名的語錄:“暴力是每個孕育著一個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革命催生了一個新社會,但未必都是如此,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中的近于瘋狂的暴力,起初殺敵人,最后殺自己人。而每一次廣場斷頭臺處決“人犯”,都是巴黎市民狂歡的節日,萬人空巷,看看文獻記載的那個時代人性剝落后暴露出來的獸性,真有些叫人不知道人間何世!也許每一個民族都無可避免地經歷血腥、暴力這種近于自虐的一段歷程,英國的光榮革命前,不也有過克林威爾專政的一段歷史嗎?也許血腥的殺戮以后,才能召喚回來理性之神。
從香榭麗舍大道走過來的購買了眾多衣物、化妝品的少女,從凱旋門那邊走過來的多少帶著點倦怠的游客,來到了周圍綠樹成陰繁花似錦的廣場,聽著導游對于廣場沿革的介紹:路易十五廣場——革命廣場——路易十六廣場——協和廣場,從廣場名稱不斷的改變中能夠領略到什么呢?人們忙著在海神噴泉塑像前留影。在廣場正中心矗立的埃及方尖碑前尋思,懸想這樣一座高23米、有3400多年歷史的碑身是怎樣運到法國來的?碑身的古文字記載的是什么?
但是有多少人想到法國大革命的動蕩、毀滅與殺戮帶來了什么,方尖碑置放在廣場的中間意味著什么?動蕩以后的紛亂,使法蘭西錯失工業革命以后最好的一段時期。方尖碑放在廣場中間,是王政復辟時期的法國君主路易#8226;菲利普想出來的,他把這座方尖碑當作他在保皇派和共和黨之間政治中立的象征標志,并將廣場定名為“協和”沿用至今。不管路易#8226;菲利普該怎樣評價,但是,法國人認可了這些。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廣場不是自然物,從路易十五最早建筑的雛形,幾經建筑大師的改建和經營,但是大模樣沒有變。它觀照、見證、留存歷史,也總結那段歷史給法蘭西民族,也是整個人類的教訓:走向諧和,謀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