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九寨溝,猶如走進人類的童年。人類的童年,至少應該是在兩千年前吧,甚至更加久遠。那時候,天藍,云白,風涼,樹密,溪清……后來,這一切都毀了,毀于戰火刀兵,毀于人類的欲望,毀于人定勝天的妄想,毀于說不清道不明的這樣那樣原因。
就連九寨溝的發現,也與人類索取的欲望有關:它的發現,源于三十年前的一群伐木工人。正是他們斧下留情,為我們留下這一幀可貴的、人類早期的風景。此時的九寨,就像一枚精致的勛章,在地球上眾多森林和湖泊消失隱退以后,顯得鶴立雞群、形單影只,榮耀和光彩的背后,難說沒有絲絲隱痛。
當那些看似永恒的日子一去不復返的時候,人們突然對不復存在的一切充滿無盡懷念。九寨溝,就是這樣一幀寄托著懷念、憂慮和懺悔的模板被精心呵護著,從樹正溝、諾日朗、劍巖,到長海、扎如、天海,六大景區之間除了必需的公路外,其他均是木板棧道,棧道離地二尺許,讓游人可觀景,可留影,就是不能留下腳印。
九寨是樹的世界。陽坡上遍布岷杉、油松和櫟樹,陰坡上長滿鐵杉、槭樹和樺木。
往山的高處,植物漸矮。雪線以上,高山草甸與皚皚白雪交相輝映,蔚為壯觀。
棧道兩旁,合抱之木遮擋了來自藍天的光線,陰陰翳翳,光陰斑駁。
林間苔蘚與落葉有十數厘米厚,空氣潮乎乎的,鼻孔里全是松油的清香。
在樹木比較稀疏的地方,開滿各色不知名的野花。
置身林間,我們好像回到了人類的童年:腰部圍著遮羞的樹葉、獸皮,手執最粗糙的石器和木棒的我們,沒有更多的思考,連成熟的語言都沒有,當然也就無所謂憂慮,目光是那樣的干凈、純粹,每天的頭等大事是在林間為部落和自身的延續尋找什么,我們敬畏每一棵樹,每一株草,我們感謝上蒼賜予了這樣一塊神秘而豐饒的土地,我們為保衛這樣一塊富饒而美麗的土地流血犧牲……
九寨更是水的天堂。九寨的海子太多了,多得數也數不過來。據說,整個九寨溝有118個海子、12道瀑布。
水之清,清得十數米以下游魚碎石粒粒可數;
水之靜,倒影如畫,比實景更加清晰;
水之柔,雜臥水底的枯木還保留著當年倒下的姿勢,干與枝經久不腐;
水亦多姿,五花海色彩斑瀾,犀牛海沉靜如同坐禪,蘆葦海的高山矮蘆葦正迎來它們的春天,蘆葦間,不寬的溪流像誰舞動的哈達,婉轉多情。
每一個海子都有名字,能夠被我記下的很少,長海算其中之一。長海位于已經開發的九寨景區最里,湖水來自岷山千年積雪,日久天長的積累,據說水深竟達80多米。此地海拔3100多米,春天姍姍來遲,如果說剛剛走過的地方正值暮春的話,這里最多算得上孟春,岸邊草木萌發,山花抱蕾。眼前的生意與遠處的雪山強烈映襯。
其次是五彩池,這也是個既沒有進水口也沒有出水口的湖泊,全靠高山融化的雪水和地下滲水。池水因底部分布不同礦物而顏色各異,有藍,有黃,有白,有古銅。岸邊的水痕線分明告訴我們,這個湖泊在不斷變淺,這是否與地球整個變化趨勢有關?有了這個念想,我的腳步有些邁不動,再看這個湖泊,就感覺它不僅像一枚鉆石,更像一滴眼淚。
九寨還是瀑布的氏族公社,海子往往跟瀑布相連,山間多臺階,一級臺階一個瀑布,有的地方一級臺階若干個瀑布,落差小的一兩米,淅淅瀝瀝,好似春雨灑過大地,又如纖纖素指在琴鍵上輕攏慢斂;落差大的數十米甚至一百多米,猶像萬馬奔騰,又似西風吹雪,玉碎珠滾,響聲雷動。最有氣勢的是樹正溝瀑布、珍珠灘瀑布和諾日朗瀑布。站瀑布之下,就只想發笑,就只想吶喊。
九寨開發時間比較晚,附會上去的人文傳說幾乎沒有,這恰恰給后人留下無限想象的空間。要讓我選擇,我反對在九寨溝的山水間附會那些并不高明的人文傳說,九寨應該是純天然的。只有天然,才能表現人類的精神和靈魂。
游程至此,我知道我們此行就該結束了。我的懷念從此啟程。在記憶的碼頭上,為那姑娘的美麗,我愿意重返十年之前。倘若真能這樣,我寧愿在九寨的山水間放牧牦牛,直到永遠。為那舞姿的康健與灑脫,我愿放下我鐘情多年的筆。真能如愿,九寨的鍋莊邊,少不了我矯健的身影。為那童話般的世界,我愿做林間的一匹狼,用九寨的碧水清洗我重濁的歌喉,在九寨的山水間抒情地流浪。甚至,為那沒有被污染過的牦牛肉、羊肉、蕨菜和山木耳,我愿做一個客棧的主人……
如果把九寨看作是詩,它是詩中的樂府;如果把九寨看作散文,它是自先秦以來最輝煌燦爛的篇章;如果把九寨看作歌曲,它是匯聚五千年文明的樂譜。
沒去的時候,有無盡的想象。
去過了,是終生的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