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物的出現或者消失,好比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夜雨,悄然落在父輩的夢境里,等我們迷蒙地睜開惺忪的雙眼,那記憶的雨水早已滲透于泥土,不見了一絲蹤跡。唯一值得憑籍的是:那些被雨、露滋潤過的樹木還在,花草還在,那些記錄著人文景致的詩文還在。
當我夜晚佇立于贛榆縣海頭鎮興莊村,這隨風婆娑的秋雨中,我少年時代的記憶對于興莊夜雨的想象,隨著檐下的水滴一縷縷擴散開來,綻開了朵朵水花。這被稱為明清八景之一的天象奇觀,如今已然物事人非,成為歷史的遺跡了。
我看著身邊這真正的夜雨,一滴滴地落下,像沙蠶在桑葉上沙沙地爬行。柔柔的天籟,晶瑩的濕潤,下在了今夜,下在了黃海之濱,下在了這蘇北名曰興莊的600多年的記憶之上。我已然失去兒時那種無限的親近與遙想,失去了詩意中對興莊夜雨朝思暮想的痛。
舊志云:“興莊夜雨,夜不雨如雨也。星月滿空,聲常淅瀝,旦起視之,點痕在地。”史志的記載不是無端地空穴來風,倏忽間,想起我的爺爺在世時,他談起“興莊夜雨”的即景,竟是那樣地司空見慣,像是說起他一大早晨挑著擔子,去海邊趕潮時一樣地自然與平和。他說興莊夜雨大致有兩種情境:一是雨聲淅瀝,瀟灑自如,有文人氣度;一是雨聲嘩嘩,聲勢威赫,有武士氣概。聞雨聲布滿不見播雨之云。享雨趣而無淋沐之苦,這正是興莊夜雨的神奇之處。特別是在夏季的夜晚,但見萬里無云,皓月當空,皎潔的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耳邊依稀傳來淅瀝的雨聲。細看地上,絕無積水,只有似雨點滴落的淺坑,散布在泥地上、蒼苔間,星星點點,錯錯落落,不要說是外來的不明就里的人,就是本地的一些村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以設想,在其時,行走在一個孤寂的夜晚,一座孤獨的海邊漁村,守在一條“奔流到海不復返”的興莊河畔,在春晨或是秋夜中,任憑海風一個勁地吹拂,耳畔依稀回蕩著幾里外海水的陣陣濤聲,又會是一種怎樣的生活意境呢?以趕海為生的興莊人即便失去了這份該有的雅興,想必對于這興莊夜雨的奇景,我想也是斷斷不會無動于衷的!
他們每每滿載而歸,二兩小酒輕酌罷,復昏昏睡去間,恍惚驚聽一夜的雨聲。次日起床,雖然看到院內沙土顯出斑斑雨痕,卻無半點落雨的跡象,又怎會不生出“荒村夜未寢,聊復盡殘杯。忽聽雨聲至,不知何處來。一庭明月瀉,千里暮潮回。起視空階上,新痕點舊苔”的無端感慨呢?
從此,“興莊夜雨”的疑問像是彌漫在興莊河面的絲絲霧氣,成為了一個謎,一個結。有人說這是海水與河水蒸騰交匯的使然,有人說這是仙人的嬉戲呢!最終我還是從科學人士口中得知:這是由于興莊地處鹽堿地帶,土地表層含有較高的鹽分,白天陽光暴曬,地面結成一層薄薄的硬皮,到夜間,地下水分上升,受溫差影響,地面薄薄的硬皮形成了一個個充氣小泡,俗稱“堿泡”。午夜前后,溫差加大,“堿泡”破裂,發出“吧嗒”、“噗噗”的響聲,很像雨聲,而“堿泡”破裂處則恰似雨點的痕跡。
至于雨聲的大小是因為興莊奇特地形造成的,它東平西洼,北高南低,南面又河堤高聳,因此,形成了興莊一帶東西傳音最佳通道。那隆隆的雷鳴,嘩嘩的雨聲,實為海潮之聲。潮聲傳至兩公里外,透過門窗屋瓦,產生變音,遂有雷雨聲勢。如距海過近,則只聞潮鳴,沒有雨聲;距海太遠,則音量太小,無風雨之勢。
一種因地理位置形成的自然氣象,雖然讓我了然于胸。但是如今這種現象再也遍尋無著啦!我卻沒有絲毫的興奮。我的情結仍沉醉在贛榆《董氏宗譜》中明朝故人董志毅所寫的詩里:“有云有雨亦難期,有雨無云那得知。午夜天邊光皎潔,平明沙上點差池。恍疑神女驂鸞過,定是神龍戲海垂。一度潮回一影滅,鷗鳧無數立晴陂。”
對此,我曾一度費心地期許過,我期望傳說中的奇景能夠機緣巧合地降臨在我身上,使我有幸親眼目睹這延續百年的盛景,但是除了失意之外,剩下的便是雷同于清朝主修《康熙贛榆縣志》的鄉人倪長犀所寫的同題詩的意境了:“海氣橫秋岸,凝陰此地多。銀河明燦爛,露井濕滂沱。不雨林疑沐,無風水自波。銜杯頻刻燭,數問夜如何?”
好一個“數問夜如何”,興莊夜雨奇景的消失,會不會是環境變化的使然呢?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眼看著海岸步步向縱深推進,海灘邊新建的化工廠星羅棋布,廢水四溢。我只是眼看著那些堿地日漸稀少。至于究竟是何原因,我無從考究。唯一明了的是:傳統中的贛榆八景之一只能停留在歷史的描述中了!
我信步走在隨勢起伏的河堤之上,歷史的真象,多像四下里刷刷作響的細雨和蟲鳴,以自己的話語方式向我們傳遞著悠久的經年花香、曾經繁華的集市和波瀾壯闊的歷史。山海文化交織的美麗風光,每一處都曾經是渾然天成、人文薈萃的瑰寶呀!
由此,祈愿這樣的“夜雨”,不會再成為一種奢侈的夢,能經常落在我詩意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