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頂層的人,除了可以享受充足的陽光空氣以外,也有一個不足,那就是夏秋時節的炎熱。
我那房子坐北朝南,太陽從早到晚都把強烈的光束變著角度從東照到西,一到傍晚,所有的墻壁、門窗、隔熱層、護欄都散發出炙人的熱氣,整個屋子就像鄉下燒磚的土窯彌散著灼人的余溫。
我想舉凡世間之事,很少能兩全其美。選擇復式頂層無非是圖天面空間,在這逼仄的城市里,早晨起來能伸伸懶腰,沐浴朝陽;夜間看書累了又可躺在露天的躺椅上凝視星空,放逐思想,潑一身檸檬的月色,拂一面徐徐的涼風,帶夢入眠。
對于夏秋時節的悶熱,尤其是頂樓,任何空調都是徒勞的,唯一的辦法是讓各種花草樹木生長起來,濃陰蔽日營造出一塊涼涼爽爽的空間花園來。
妻子栽種了幾十盆奇花異草,我又設計了一個偌大的葡萄架,并在露天陽臺的兩角砌了花池,栽下了葡萄苗。只是葡萄長得慢,至今才有一尺來高,奢望它在一兩年內為我們撐起一片綠陰,實在是有些不現實,于是便想到了絲瓜。
開春的時候,母親在花池上各撒下了幾粒絲瓜種。沒幾天就見葡萄苗下鉆出了巧巧俏俏的芽兒,第二天白嫩嫩的芽兒又變成開丫的兩片真葉,粉嘟嘟的很嬌嫩很纖細,讓人生疼,也讓人愛憐。我幾乎天天早上都去看它們,卻沒有看清楚它們是在哪一天抽條的,而且突然就躥了上來,芽兒的基部變成了一條青青的藤,葉兒圓圓的像小荷,上面布滿葉脈,綠色的葉片上還有些許褶皺,纖細的滕兒沿著母親插的竹竿往上爬。這回我看清了,說絲瓜往上爬是不確切的,應該說它往上吊。絲瓜藤的頂部有許多細小的觸須,觸須開始是一絲細細的線條,爾后變成了打卷的螺旋狀,它繼續伸長,不斷卷成螺旋,把竹竿纏住了,一聳身就吊上去了,絲瓜便又長高了一節。
后來有一天,我發現絲瓜開花了,那是一種粉黃色的小花朵,開在綴著五六顆青色花蕾的旁邊。花不肥厚,甚至有些薄弱和黯然,五瓣或六瓣。一兩朵、兩三朵的時候并不顯眼張揚,待到枝頭一朵朵爭相開放,竟有了一抹黃燦燦的暖色,在青青綠綠的葉片和吊須中間平添了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微風一吹,那黃色的花在顫動,很像是蝴蝶在上面抖動著翅膀。此刻的絲瓜非常生動和具有寫意,可惜我很久不畫畫了,如果我仍在作畫,我一定把絲爪畫成一幅水墨畫,題目就叫《生機》。先用粗線條勾勒出藤蔓的彎曲形狀,再用淡細的工筆畫出花蕊和觸須,最后用黃色彩筆隨意在藤蔓間點綴。簡單中有蓬勃,隨意中顯生機,這該是絲瓜最具內涵的意蘊。
絲瓜的花與許多植物相似,雌雄異體,有些花開后便慢慢凋謝掉落下來,只有少數花帶著瓜蒂,花落的時候瓜蒂便成了青青的長粒,不幾天絲瓜的形狀和菱角都明晰可辨,垂掛著,越長越大,也越長越長。
絲瓜爬上了葡萄架后,迅速向四邊伸延生長,繁殖極快,不久便把整個架子鋪滿了。有些瓜藤又折回來,重疊著生枝開花,陽光照在葡萄架上,絲瓜葉片盡情地仰面張開,即使是壓在下面的,葉片也努力地伸出頭來接受陽光的烤炙,不知是絲瓜為了給我們營造陰涼還是它們本身渴望陽光或者是與生俱來就不怕毒日照射。艷陽下的絲瓜更顯得青翠欲滴,生機盎然。晚上月亮出來,銀輝灑在上面,再從葉片的縫隙中瀉下來,一地的斑駁,微風一吹,籟籟作響,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風景和韻致。
我常常躺在陰涼的絲瓜棚下,舉頭看著那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絲瓜,有了一種難以述說的好心情。不經意間我突然瞥見那墻角上的絲瓜藤,它已有筷子般粗細,不再是青綠,而呈衰老的黑褐色了,我莫名地難過起來,總擔心絲瓜某一天會突然枯萎而死,不再給我們遮陰擋日。同時,我又徒生許多憂慮,不知那細小的藤蔓是如何承載生活的重負,將養分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如此眾多的瓜葉?一個偌大的葡萄架,一片濃濃的綠陰,層層疊疊的瓜葉瓜花就從那纖細的藤蔓里輸送出來,如果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對接,捏住那根纖細的瓜藤,咔地一聲掐斷,不出一天整個葡萄架便會一片枯黃……,我種絲瓜圖的是這片濃陰,看的是花開花落,喜悅的是那瓜果累累,卻從未留意過那墻角上的瓜根藤蔓,只有母親時常惦記著它,給它澆水、施肥、除蟲。
這一刻,我心里有些酸,我想到了年邁的母親,還想到了很多很多……
選自《廣州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