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之夭夭

一

我坐在沙發上抽煙，這時手機響了，我看了一下是個陌生號碼，接起來竟然聽到有個人在笑，我問，哪位？他笑得更加厲害了，氣浪在聽筒里一竄一竄的，仿佛要噴出來的樣子，我突然在腦海里跳出老鼠的樣子來，我說，你是老鼠？他說，大哥啊，你還記得我呀！我說，這些年你都跑到哪兒去了？老鼠嘿嘿地笑著說，我在陜西修公路呢，這里晚霞滿天，景色醉人啊，就想到給你打個電話去。

我看看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我說，不會吧！都快八點了，你那天還亮著？老鼠笑得更加得意了，他說，這里到處都是戈壁灘，早上太陽比你們那里早出來，晚上太陽比你們那里晚下山……他這句話讓我浮想聯翩，在空曠的大西北修一條絲帶一樣的路，那是從沒走出過江南的我難以想象的一回事。我說，你怎么跑那里去了？老鼠還是以前那副腔調，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有空我請你來陜西走我修的路，寶雞你知道嗎？西北通道的必經之路，今天先聊這些，電話費貴啊，我先掛了啊。他說掛就掛，像線索一樣斷了，我無奈地合上電話，靠在沙發上，老鼠的樣子一下子鮮活地蹦了出來。

老鼠叫什么名字我忘了，三年前剛來浙江打工的時候，好像聽那個姓韓的總經理助理提起過他的名字，但來到我們單位，我第一眼就覺得他長得不像普通人，一張尖尖的嘴巴，一對細小的眼睛，還有一顆通紅的小鼻子。我們一致公認他就是一只老鼠，于是他的名字就報廢了。

老鼠很好說話，得知我們背地里叫他老鼠，他也沒有生氣，他說老鼠就老鼠唄，這都是幾年前就被人叫出來的綽號了。我們很興奮，打那以后，我們就明目張膽地直呼他老鼠了。

老鼠后來從單位出走了，走得有些蹊蹺，跟我們誰也沒打招呼，公司的領導也沒接到他的辭呈，突然有一天，他就不來上班了，起初我們都認為他可能臨時碰到什么事了，總會來的。但過去了一天，仍舊不見他來上班。那天傍晚下班時，姓韓的總經理助理就叫住了我，他說老鼠怎么假也不請？今天一天沒來上班了。我有點莫名其妙，老鼠來不來上班跟我有什么直接的關系？無非就員工宿舍里我住在他隔壁。我說，我也不清楚，他沒跟我說起這事。

姓韓的有點疑惑地看著我，仿佛我們串通好了一起來欺騙他似的，他猶豫了一下想去問別人，突然又一個急轉身叫住我說，你回去時看看他，究竟怎么回事？他說這話時好像還帶著氣，直沖我而來，我本來就非常厭惡這種派任務的口吻，我憑什么要在下班時間還替你找人？我應也沒應，就走了。

我猜身后那個姓韓的老男人雪白的臉上又要冒紅斑了，冒完紅斑肯定又是不停地推眼鏡，我在心底里暗暗笑著。走出我們工作的那個園區，到我們的宿舍還有一段距離，我卻遠遠地看到老鼠踏著輛破自行車在公路上飛奔，我朝他喊，老鼠，老鼠……他似乎聽到了，但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拼命地蹬車，一邊還朝我這個方向張望了幾下。

在那個傍晚，看到老鼠的不止我一個人，我回到宿舍就聽到同事也在說這個事。他的門關著，我敲了敲，沒人應，晚飯過后，我又去敲門，還是沒人應，那天睡覺之前洗完澡我又去看了一下，門還是黑幽幽地關著，門口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股霧氣，像謎團一樣繚繞著，我在走廊里喊，誰在燒煤爐？沒人應我。

第二天，老鼠依舊沒去上班，大家猜測著，老鼠可能不來了。如果存心要把這份工作做下去，不可能是這種態度，這種態度我們的臺灣老板是深惡痛絕的，平時哪怕我們的考勤卡晚打一分鐘，姓韓的助理也要把我們叫去罵，罵完以后再扣錢。我們知道這不是姓韓的主意，他沒這個膽。有時候也看得出來，惡人做久了，他也很矛盾，他擔心有一天某人不干了，趁著他下班的時候，在路上的某個陰暗角落突然走出來擋住他的去路……

但在那個傍晚，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時間，我又在大街上看到老鼠，依舊騎著那輛破自行車，一步一回頭，使勁地蹬著，這次我沒有叫他，我猜他可能真的碰到什么事了，而且有點棘手。我想幫他，但不知道怎么辦，就這樣看著他又從眼皮底下走掉。

他就這樣保持著一種逃跑的姿勢被我很多同事記著，然后徹底從我們身邊消失了。

我接到他的電話后，知道他跑得確實有點遠，遠得就像這三年他一直在逃跑，等到他逃到覺得安全了才記起來跟我聯系。

其實在老鼠走后不久，我也從那個單位辭職了，我猜想那些無聊的人可能會把我跟老鼠聯系在一起，然后討論著我們出走的秘密。那天我走的時候，姓韓的助理帶著幾個同事趕到了我的宿舍，他像地主逼債一樣催我交出公司的工作服，然后像賊一樣在我房間里轉來轉去，后來去了衛生間，我知道他在檢查我有沒有損壞公司的財物。從衛生間出來，他就說，抽水馬桶的水箱好像壞了，我鐵青著臉說，今天宿舍斷水。他“噢”地應了一聲，又推了推眼鏡。

從我那邊出來，他們就去了隔壁老鼠的房間，姓韓的私自配了鑰匙，“霍”地一下，門被打開了，我看到房間里凌亂不堪，老鼠已經走了，他在房間里拉了好幾根繩，把公司的工作服掛在上面，掛出了一個比破蜘蛛網還亂的形狀。我看到姓韓的助理臉色難看地眨了幾下眼睛，惡狠狠地罵了句，這狗娘養的素質！

老鼠臨走前還把工作證涂改了，本來貼照片的地方撕走了自己的照片，改畫了一個骷髏。我看著姓韓的家伙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把那工作證撿起來扔到了紙簍里。

我一直感到疑惑，老鼠在公司的表現還算可以，應該對公司沒有仇恨，為什么要選擇離職呢？

我從公司辭職后，一直在家里呆著，有一天來了兩個警察，他們問，誰是石頭？我有些驚訝，從小我就討厭穿制服的人，知道他們找上門肯定不會有好事，我說，我就是。長胡子的警察看我的眼睛亮了一下，我問，什么事？他們也沒直接回答，而是問我，你認識石龍？我說，哪個石龍？胡子說，就是你們叫老鼠的那個人。我說，認識。他們一邊拿筆在本子上記著，一邊問，怎么認識的？我有些惱火，這樣毫無理由地問我，好像感覺我犯了什么事。我漫不經心地說，他說他叫老鼠，我說我叫石頭，我們就認識了，怎么？有問題？胡子警察又看了我一眼，低頭跟另一個白臉警察小聲嘀咕了幾句，他們都偷偷地記上了。

我說，有什么問題你們說嘛，藏藏掖掖的，搞特務工作啊？胡子看了看腳下，把煙吐到地下，再用腳碾了一下，感覺在碾死一只螞蟻，他做完這套動作后說，沒什么事了。然后他們走了，走出不遠，那胡子還在回頭看我，我聽他似乎還說了一句，你以后小心點！

我就一直小心著，也沒發生什么事。公司里以前的同事告訴我，那兩個警察也去他們那里調查過，還問了我跟老鼠的關系。我問，老鼠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們也含含糊糊，說這種事說不清楚，誰敢盤問警察呀！

我確定老鼠是出事了，要不警察不會找上門，但我又佩服老鼠的嗅覺，怎么在警察盯上之前他就跑掉了呢？我對我以前的同事說，你說說看，老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同事說，這哪說得清楚？好人壞人又不在腦門上刻字，再說啦，人心隔肚皮，誰說得準呢？我說，操你奶奶的，難怪你在公司里混得這么好，八面玲瓏，會說話呀！我敢斷定，老鼠是個好人。我同事像和事佬一樣笑著說，好人！好人！可好人警察為什么調查他呀？為什么不來調查你，調查我呢？我沒好氣地轉過頭去，他又笑著說，我說錯了，你也被他們調查了，可見也是好人！我狗血淋頭地罵了他一頓，走了。

二

自從接到老鼠的電話后，我一直沒有平靜下來，他走了三年多了，怎么突然在這會兒記起來跟我聯系呢？我又打開手機，翻出他的號碼，是0917開頭的，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陜西寶雞的區號，反正我敢肯定的是這個號碼肯定不在浙江，而且離浙江還很遙遠。

我想了一會兒，決定給老鼠回個電話，打過去響了很多聲，一個女人接起了電話，她告訴我，這是公用電話，想讓她替我找人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已經跑遠了，而且她還開著店。這一連串話說得極其連貫和熟練，像事先已經語音錄制好的一樣。我匆忙問了一句，請問你那里是陜西寶雞嗎？她說是的，說著一邊好像有人來買東西了，她操著西北腔在答話，我剛想問，老鼠你認識嗎？她就毫不客氣地掛了電話。

線索又斷了，不過我有預感，老鼠還會打電話來的，就是不知道這個電話要等多久，也許是明天，也許又是三年。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邊上班，一邊就在等老鼠的電話，這種帶著煎熬的日子一點一點地耗磨著我，我感到渾身骨頭都在冒氣泡，癢得我坐立不安。很顯然，如今要想把老鼠從記憶里抹掉簡直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老婆看到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問我最近怎么啦？我說，可能有個小偷給我打過電話了。老鼠藏頭露耳的模樣和偷偷摸摸的日子太容易讓我想到小偷了，再說警察找過他，我猜想他可能是某個出名的江洋大盜。老婆聽得從沙發上彈起來，臉色也變了，我笑笑說，沒你想象那么嚴重。老婆驚魂未定說，那趕緊報警吧！說著她拎起了電話要撥110。我趕緊制止她，我說，你們女人心理素質怎么這么差呢？打了電話，招來那些穿制服的家伙，你跟他們說什么？怎么說？

老婆又重新坐回沙發，有些氣喘地說，那怎么辦？我說，人家現在國外，你讓那些警察去國外抓他？老婆有點惱了說，你好端端的怎么去招惹那樣的人？我說，跟你開個玩笑，就因為幾年前警察找過他。現在你把警察招來了，到時候人家可能也會胡思亂想呢！老婆為了這個無聊的玩笑，真的惱上了，她忽地一下站起來，又狠狠地坐回到沙發上，額頭前梳好的頭發也掉了下來，臉色變得赤紅。我說，好啦好啦，以后不開這樣的玩笑啦！

這時候，手機響了，老婆一把奪過我的手機，氣呼呼地說，是不是那個小偷打來的？她翻開手機蓋叫道，0370是哪里的？國外啊！我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對老婆說，快拿來，是我以前的一個同事，可能有要緊事。老婆一看我神情嚴肅了，她就不胡鬧，把手機遞到了我手里。

果然又是老鼠，我說，老鼠，你怎么又換地方了？上次的電話號碼好像不是這個號。老鼠的聲音細細啞啞的，他說，這是在河南商丘。我說，你真會跑，一會到這里，一會到那里的，難道不用工作？他說，這就是工作啊，我們修路的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跑，一個工程結束就去另一個工程，今天在商丘，明天就說不好在哪里啦！我聽得有點羨慕，那是免費旅游啊！我說，上次電話怎么說掛就掛了，我還有事跟你說呢。老鼠在外面好像風挺大的樣子，在電話里大聲喊，你說，什么事？他這么一喊，我也跟著大聲起來，還記得你那時從單位走掉的事嗎？

老婆在一旁被我的大嗓門嚇了一跳，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干什么，大呼小叫的，打個電話用得著這么大聲嗎？我笑著朝她擺擺手，聽到老鼠在電話里笑起來，我們以前的工程隊找我，沒來得及說，匆忙著就走掉了。我說，那倒沒什么，我也早就走掉了，后來有警察來找過你。老鼠在電話里一下子沉默了，只聽到那邊周圍嘈雜的聲音，我怕他突然掛了，問他，你是不是做了小偷？老鼠繼續不響，過了一會他突然問我，他們跟你說的？我說，沒有，我猜的。老鼠的語氣變得有些疑惑，他們會沒跟你說？我努力想把氣氛搞得緩和些，說，省省吧，我又不是小孩，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還分不清楚？跟他們我搭不了兩句話。我猜猜你八成是小偷，要么賭棍，相貌生好的。老鼠也故作輕松地說，是小偷，是小偷，賭博還是偷盜強！他們來了幾次？我說，你還想幾次？找上我是一次，為了你的事，他們還威脅我說讓我小心點，我現在還擔心呢！我說，你到底怎么啦？老鼠又開始了敷衍，他說，沒事，沒事，就這樣啊。我還沒來得及阻止，電話里又傳來了忙音。

三

這以后，我很久沒有接到老鼠的電話，他又像從前那么消失了。有時候能接到一兩個沒有聲音的外地電話，我猜可能是老鼠打的，因為我在外地沒有朋友，如果打錯電話，至少也有聲音的。我把這些號碼都記了下來，為此我還特意買了一本有全國電話區號的筆記本，貴死我了。

我把這些號碼都查了，一個在安徽淮南，一個在安徽蕪湖，加上之前的陜西寶雞和河南商丘一共四個地方，對這些地方我很陌生，陌生得比第一次見生面孔還要局促，我從小地理學得很差，因而它們在中國版圖的什么位置，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有一次，我在單位領導的辦公室見到了一張填滿了密密麻麻地名的中國地圖，它掛在領導辦公室的墻壁上。忘了說了，從臺灣老板的公司走后，我又換過幾個單位，后來終于到了電視臺，干起了記者，這是一個我還能有一點耐性干下去的活，其他工作我最多只干三個月，三個月后就徹底厭惡，這三年多來也有我干了一天就想換工作的活，那是在一個人才市場，我進去應聘也是我去那里找工作時的一時沖動，我覺得人才市場真是個好詞，可以把人像商品一樣賣掉，那些招聘的單位在人才市場里像小商販一樣擺攤設點，然后在一大堆簡歷資料里像翻蘿卜白菜一樣東挑西揀。我進去應聘，第一天領導讓我去拉業務，那是個求爺爺求奶奶的活，我出去求了一個小時，沒有結果，然后大半天就在大街上逛，逛到傍晚回去我就想辭職。那樣滾過、爛過，我就有點珍惜在電視臺的工作了。

我也很納悶，我們領導在辦公室掛這樣一張大大的中國地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們工作中用不到，難道是意味著他有放眼中國的雄心？所以我也揣摩，他現在是主任，如果當了臺長，估計會在辦公室的墻上換上世界地圖。

我在那張到處是螞蟻的地圖上尋找陜西寶雞，河南商丘，安徽淮南和蕪湖時，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這基本上是一個逼近浙江的箭頭！我在地圖前突然有了一種指揮作戰的感慨，老鼠又回來啦！

就在我陶醉的時候，我們主任走了進來，他劈頭蓋臉地罵，工作不去干，在這兒混球！我灰溜溜地從他辦公室逃出來，記者要疲于奔命！我耳朵中回響著領導如雷貫耳的訓導聲。

同時，我又在心里喊著，老鼠啊老鼠，都是你害的呀，害得我茶飯不思，整天想著稀奇古怪的事，你不能來個電話，把事情前前后后一次給我講個痛快？

就在我想的時候老鼠給我打來了一個及時電話，他已經在浙江境內了，從區號看在紹興，老鼠講的第一句話讓我嚇了一大跳，他說，石頭，我殺過人！我半天沒回過神來，還沒等我反應，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是真的。我說，老鼠，別開玩笑了，誰都承受不起這種玩笑的！他在電話中異常嚴肅，我能感覺到他臉色鐵青，而且手中的電話還在微微顫抖，他說，我把你當作真正的朋友才跟你說這些的，你覺得在開玩笑，那我掛了。我說，別別！我就是有點不太相信，你老鼠會去殺人！

老鼠在這會兒顯得不再那么委瑣，他在那頭爽朗地笑了兩下，真的，我已經逃了五年了，逃犯！你知道什么是逃犯嗎？那就是走到哪里，胸口上都貼著刀尖，過著冰冰涼涼日子的人。我不想再逃了，你能來紹興看看我嗎？我說，好的，你給我留個地址。

老鼠告訴了詳細的地址，他一再強調，不要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要了結由他自己來。我跟他提了要求，要帶攝像機過去，可能要采訪他，但如果他不同意播出，我會把帶子交還給他。他沒怎么考慮，就答應下來了。

這是我的一次私人采訪，我沒跟領導提起這事，我擔心他摻和進來，反而讓事情變得復雜。我請了一天假，就立即趕往紹興。

在紹興蘭亭往諸暨方向的一個小村莊里我見到了久違的老鼠，他到村口來迎接我，三年多不見，老鼠蓄了胡子，稀稀拉拉的幾根，又長又黃，看上去有點像老山羊。我覺得這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感覺到老鼠身上有了一種變化，他不再像以前那么笑嘻嘻的，人穩重了很多，甚至覺得有點木訥。

他看到我一個人來顯得放心了很多，相互寒暄之后，他在前面帶路，我跟在他身后，這時候我開了機器，拍著他的背影，他突然停下來，我說，怎么啦？他說，你在后面舉著攝像機，感覺像有桿槍押著我，我的后背冒冷汗呢！還是一起走吧。我只得關了機器，和他一起走。

這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山村，村子座落在山腳下，村前有一片田野，顯得異常寧靜和恬淡。我問老鼠，怎么會來這里的？他說，這幾年，他學了一門木匠手藝，專門給農村里的散戶干活，去的都是這樣的地方。我說，現在干這手藝的人越來越難找了，你有心！哎，你不是說你在大西北修路嗎？老鼠尷尬地笑笑說，西北倒是去過了，修路是我瞎說的，這些年路走了不少，走來走去都是一條路。我說，你挺能編啊，我一直相信呢，還真打算去西北走一走你修的路。老鼠嘻嘻地笑起來，又成了以前的那個老鼠。

我們來到一間用油瓦磚搭起來的小屋旁，老鼠說，這就是他住的地方，有點簡陋。我們剛要進去，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孩從里面鉆了出來，老鼠對我說，這是他的老婆兒子。我驚訝地問，你什么時候結的婚啊？老鼠說，孩子一歲多了，有兩年了吧？那個女人在旁邊說，是的，有兩年了！屋里坐！

我走進屋里，發現那其實不能算屋，那是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面擺了一張床，上面堆滿了凌亂的衣服，說那是床也勉強，就一塊大木板擱在疊起來的磚頭上，里面還有一張陳舊的桌子，上面用網罩蓋著，里面是兩三個吃剩的菜。沒有坐的地方，老鼠的女人把孩子放在床上，又給我在床上整理出一塊地方，說就這兒坐一會吧，家里太小了。我連忙說沒關系的，她又去給我倒茶，一提水壺，水沒了，她對老鼠說，你招呼著客人坐，我去打瓶開水回來。說完，她一掀油布門出去了。

這樣的家讓我有點準備不足，我以為這些年老鼠還單身著，早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了，我應該從城里帶點東西回來。

我對老鼠說，可不可以找個地方采訪你一下，老鼠站起來說，那到屋外吧！孩子讓他一個人玩著。說著，他順手撈了兩把小竹椅，我們又從屋子里鉆出來。

我開好機器，發現老鼠在鏡頭里特別緊張，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會兒捏衣服，一會兒硬生生地放在褲袋旁。我對老鼠說，別怕這玩意，我還是石頭，你還是老鼠，我們聊會天。老鼠的面部表情還是很僵，我說，老鼠，這樣吧，這個帶子錄完以后，我也不拿去了，給你留個紀念。老鼠說，那怎么行？你工作怎么辦？其實我很羞愧，我說那句話本來是想給他緩解一下緊張情緒，他卻是這么善良！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去殺人呢？

老鼠說，他的女朋友遭別人欺負了，他就去打架了。我說，是現在的老婆嗎？他說不是，是另一個，具體哪一個他也說不明白，只說是江西老鄉，也和他一樣到浙江來打工的。我說，現在知道她在哪兒嗎？他說，不知道。我說，你能不能把這件事說得明白點？他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好像在努力回憶。

他說，是一群流氓欺負她的，這群流氓他認識，也是他老鄉，他得知這個事后就去找他們了，結果被打得鼻青臉腫地回來了，后來在一個西藏人那里買了藏刀。他說就在寧波的久久天橋上買的，他這一說，我馬上就知道了，那里常常有西藏人走動，身上掛滿了藏族的小飾品，腰間還別著各式各樣的藏刀，手里還搖一個轉經輪，活像一個風中的大鈴鐺。

老鼠說，當時也熱血沖昏了頭腦，拿著那鋒利的藏刀就去算帳了，結果往其中一個流氓的身上捅了一刀，其他的流氓都嚇跑了，他也嚇得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問，那流氓死啦？老鼠說，沒死，躺醫院里去了，我后來就被抓了，然后換了兩個監獄，中間不停地審問。我知道，他說的兩個監獄其實一個是看守所，在犯罪嫌疑人沒判之前，往往關在看守所。

我很驚訝，那判了就判了，怎么還說自己是逃犯呢？老鼠說，他從監獄逃走了，在晚上，從一個白天借口看病時踏勘好的走廊窗戶上逃走的。我說，你怎么這么糊涂啊！老鼠自己也顯得十分懊惱，說，是啊，當時在監獄里聽人說，只要逃脫監獄，在外面呆十年，不被抓回來，就可以不再追究了。我說，誰說的？哪有這樣的規定啊，照這個說法，犯人都想越獄了。老鼠說，逃走后，我也找相關的法律書看過，知道是騙人的。當時在里面真呆不下去了，每天被人像趕鴨群一樣趕來趕去，里面人又多，有上千號人，都不好惹的。我的腦海里浮現出浩浩蕩蕩的犯人群，個個剃著光頭，臉上帶疤，確實，老鼠顯得太像一只可憐的小鴨子，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危險。

我問他，當時你判了幾年？逃跑的時候刑期還剩下多少？他說，一共判了兩年六個月，逃的時候還有一年六個月零三天。我說，你看你糊涂不？要是不逃，現在早就出獄了，現在躲躲藏藏，接下去，你準備怎么辦？

老鼠也一臉迷茫，我說，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有老婆孩子，他們怎么辦？老鼠沉默了一陣，突然低聲哭起來，我看著老鼠略顯蒼老的臉痛苦地抽搐著，心情變得異常沉重。老鼠告訴我，他和他女人結婚時不敢去登記，他女人也沒埋怨，默默地就跟他生活在一起了，后來有了孩子，也沒有去注冊戶口，他怕他們查起來，知道他的前科。我說，可是這樣一天天地捱下去不是辦法啊，孩子要長大的，以后讀書了怎么辦？

老鼠一直默默地坐著，我知道他內心經歷著痛苦的掙扎，我說，我來之前，你不是跟我說，不再逃下去了嗎？

正說著，老鼠的老婆提著兩壺開水回來了，她看到老鼠眼淚汪汪的樣子，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們，后來，她又看到我架著機器，舉著話筒，仿佛突然明白過來，我聽到她嘀咕了一句，在拍電視呢！然后就自顧自走進了屋子。

我說，這事情你跟你老婆講過嗎？老鼠搖搖頭說，我當時不去登記，就跟她說，我和人打過架，警察要找我的，其他的她不知道。我說，你連最親的人都瞞著就不應該了，要跟她講，我相信她能理解你的，也能原諒你的，組成一個家庭不容易啊。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老鼠再次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哭著對我說，他五年多沒回過老家，前不久，路過安徽的時候，他去一個在那打工的堂哥那里轉了一下，知道全家人這些年都在找他，他年邁的父親已經在前年去世了，走的時候還在惦念著他，而他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相信老鼠這些年一直在逃避和自首間徘徊，也許他很多次已經下了決心去自首，但缺少的就是一個陪著他去自首的人，我說，我陪著你去好不好？老鼠在啜泣中不斷地點頭。

我站起來，讓老鼠去收拾一下行李，這時他女人抱著孩子從屋子里出來了，我跟她說了老鼠的事情，她一直在不相信的神情中想要說些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來。我問她，如果老鼠判刑了，你和孩子會等他出來嗎？她咬著嘴唇，似乎拼命想從我所說的事情中掙扎出來，我一連問了她三遍，最后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這時候，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流了下來。我從她的懷中抱過孩子，我說，孩子我抱著，你去跟老鼠告個別！她轉過身去，突然奔向了屋里……

我和老鼠從村子里出來的時候，他女人抱著孩子一直跟在身后，老鼠好幾次站住了，扔下行李包，接過孩子，抱一陣，再把孩子還給他女人，說，你們先回去，有消息了石頭會告訴你們。我答應老鼠在他進去服刑的時候會照顧他老婆和孩子，并且把他們接到寧波去，以方便他們探監。老鼠的女人并沒有停下腳步，老鼠說一聲，她就慢一陣，一直在后面跟著。

要上車的時候，一直安靜的小家伙突然從背后“哇”地一聲哭了，老鼠硬硬心腸，一腳踏上了車，我看到小家伙在他媽懷里亂撲亂撞，老鼠的女人拼命地揮著手……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