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植峰
男,1962年生,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曾任中國新聞社記者。后赴澳洲求學(xué),從事多種職業(yè)。2000年回國,主要生活于京滬兩地,發(fā)表過長篇小說《梨香記》(團結(jié)出版社)。其譯作《民國采訪戰(zhàn)——紐約時報首席記者回眸》將于2008年初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已由《溫故》選載)。另發(fā)表過十多篇中短篇小說,散見各文學(xué)刊物。
又夢到了在相親,卻沒有驚喜,倒是給嚇醒了。
窗簾一角透進(jìn)些弱光來。他抓過手機看,六點還不到。靜臥了一會兒,想睡,怕重續(xù)殘夢;想起,又有些早,心里斗爭著。
適才一晃間,已看到手機屏幕有條新短信。一邊抗拒,一邊已拿起翻看了。屋里只隱隱透著層紫灰的微明,襯得屏幕白亮得刺眼。短信只一句英文:“杰弗芮,別忘了九點半主持面試,在小會議室。帕蒂。”發(fā)信的是銀行的人事經(jīng)理。
杰弗芮是他的洋名。原先那本中國護(hù)照上的名字是馮建社。換成澳洲護(hù)照后,才改成洋名杰弗芮·馮。“建社”是三十幾年前在浙江農(nóng)村起的名字,到了不知“公社”為何物的今天,已日見突兀了。
見短信是零點十二分發(fā)的,他嘴角漾出隱笑,心想,人事部那些人,偏要弄得比他這個環(huán)球金融市場部的總監(jiān)還忙,還天天把“效率”兩字掛嘴邊。他放下手機,雙目炯炯又躺了半晌,見睡意早已跑得精光,干脆把一床駝底細(xì)白條的被子一掀起身了。
先刷牙,后剃須,對著鏡里一臉的白沫,念頭不覺又轉(zhuǎn)回斷成半截的夢,手也慢了下來。來上海后,相親的次數(shù),多到已數(shù)不清了。總是先MSN談,再數(shù)碼相片飛來飛去,有了感覺便相約。入眼的女孩并不少,但每每稍有眉目時,他便卻步了。近來,他開始憂心自己患了“承諾恐懼癥”,自己排解并不見效,已在打算去見心理醫(yī)生了。
但剛才的夢,讓他窺到了一點癥結(jié)。他腳底觸著地磚的溫?zé)幔膮s在發(fā)涼。浴室的窗戶朝北,對著金貿(mào)大廈。一側(cè)臉,見霧薄了,那大廈鋸齒形的邊角漸漸鋒利起來,好似片段的夢串了起來,在割他的神經(jīng)。
努力去辨別夢里約見的地方,越辨越模糊。說是上海吧,又像悉尼,不覺間又變成老家村里。女孩的面目總是在變。細(xì)想時,只剩空白。兩人明明在一個華貴的場所,眨眼卻走在一段荒蕪的橋上,然后橋突然陷了。他伸手去抓,撲了個空,卻見那女孩已換成另一人,一個他熟悉的女人。她俯身望著他掉落下去。那表情,正是最后在一起時,她臉上的樣子。
他手一顫,刮到脖子上一粒小小的紅腫。白沫中頓時冒出一滴鮮紅,漸漸化開去。他咒了一聲,心里明白了,和上海那些新識的女孩交往再歡,到了最后,過去的那位,總要從潛意識里悄然現(xiàn)身,讓他驚懼起來。
房門“砰砰砰”一陣響,把他撼得跳起來。“馮先生,馮先生,”阿芳的聲音在門外悶悶叫,“七點到了。”
“知道了。”他低吼一聲。阿芳是他的鬧鐘,每天七點來敲門,最可靠不過。聽著她下樓去,他草草刮完臉,洗凈了,撕小片手紙沾在傷口,蹙著眉,審視鏡里光光的臉。過去的幾千近萬個早晨,他總是這么看自己,挑剔,批判,不滿。今天的情緒不振,目光就更尖刻。他揚起下巴,希望脖子能長點,捏起雙頰,但愿臉龐縮得狹長些,又捋起頭發(fā),盼有個寬而高的前額。其實,在旁人看來,杰弗芮的外表并非一無是處。他眼睛不大卻精光閃閃,只是有些游移;鼻子不高卻肉頭厚,只是比例略過;前額不寬但頭發(fā)密,只是過早夾雜零星白發(fā)。再說他身量總還夠得上中等,穿上厚底的皮鞋,場面也不至于撐不住,又何至于心虛呢。
洗漱完,裹上件睡袍下樓吃早飯。今天起得早,沒那么趕,他的咖啡喝得比平時慢,一邊心不在焉看腳下泥黃的浦江。暗荔紅的窗簾微晃著,里頭嵌的金絲,在上海的陰郁天里閃不起來。他揉揉眼,隱約看出江面有船在動,只是形狀、顏色都難辨。對岸十六鋪的樓,則被霧霾鎖得嚴(yán)實,像個城府深深的上海人。阿芳撩起圍腰擦著手,過來道:“先生……”
她聲音有些不同,惹他轉(zhuǎn)過視線去。為干活利索,她的頭發(fā)用許多發(fā)夾別住。她堆著笑,從額角到顴骨,擠出一條一條的溝渠,道:“先生,昨天賣了舊報紙雜志,一共是四十三塊三,是交給你呢,還是添在卡里一起付賬用?”杰弗芮不經(jīng)意地?fù)]手道:“無所謂,添在一起好了。”阿芳有些意外,不免遲疑了兩秒。過去賣了廢舊報刊后問他,答復(fù)總是“你自己拿著吧。”這次怎么……轉(zhuǎn)念一想,以往都是幾塊十幾塊,這次金額怕是有點大了。以后還不如賣得勤點,金額小點。
她張著嘴,剛要再說什么,隱約聽到手機鈴聲。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幾乎給電視里CNBC的財經(jīng)消息蓋住了。她搶著道:我去拿。噔噔噔跑上樓去,兩條枯瘦的腿,愈發(fā)顯出羅圈來。
這時候來電話,十有八九是銀行同事。接過一聽,果然又是人事經(jīng)理帕蒂:“對不起,杰弗芮,太早了嗎?”他道:“你這是叫醒服務(wù)嗎?那就晚了,我早餐快吃完了。”她道:“我是怕你沒接到昨晚的短信,忘了一早有面試,臨時不進(jìn)分行,所以才趕早的。”他道:“沒事沒事。說實在的,帕蒂,這事讓你費心了。不過你也太操勞了,昨晚沒睡幾個小時吧?”她嘆口氣道:“有什么辦法呢,干人事就是這樣的,跳槽都沒用,除非改行……說真的,這個應(yīng)聘者可是至今為止最理想的人選,所有要求,都直接符合,不需要一點兒培訓(xùn)。要是她不成的話,我都沒信心能再找到合適的人了。衍生品的后臺人才國內(nèi)根本沒有,先前見的那四個,不是做FX的,就是做債券的,你都不滿意。這個要是錯過的話,就只有從香港、新加坡或倫敦調(diào)人了,可那樣的話,你背的成本就嚇人了。”他問:“今天見的不是國內(nèi)的嗎?”她道:“她是澳洲回來的,在澳大利亞聯(lián)邦銀行資金部做了五年,是衍生品后臺的主管。她是自己回國來申請工作,如果成了,也是本地待遇,替你省一大筆成本了……怎么,你沒看她的履歷嗎?我大前天就轉(zhuǎn)給你了。”他嚅嚅道:“噢,還沒來得及……我馬上讓崔莉莎打一份出來,一進(jìn)分行就看。”
他掛了帕蒂的電話,即刻撥了秘書崔莉莎的手機,關(guān)照將簡歷準(zhǔn)備好,放到案頭最上面。
收了線,見阿芳還愣愣等著。她一發(fā)愣或?qū)Wⅲ炀屯艘蠑n。他知道還有事,便聳起一側(cè)的眉毛,作出詢問的表情。這表情只對下級和下人用,除了詢問,還透層催促和不耐煩的意思。她趕緊把事情說了,原來是要請假。她婆婆摔了跤,不能動了。無法自理不說,連帶著十四歲的女兒和十歲的兒子也無人照顧。“我只去一個禮拜,”她說,“我老公手頭的裝修活過一個禮拜就完了,到時他回去,換我出來。”
杰弗芮聽了,一時不吭聲,從邊柜抓過一本《李鴻章幕府全錄》,蹙著眉頭翻了幾頁,又“啪”一聲合上,道:“按合同來說,除了規(guī)定的休息日,其它時候離崗,就是無薪的。”阿芳不是他的德清同鄉(xiāng),是上虞人,特地從一家涉外家政公司請來的。他有意不找父母推薦的鄉(xiāng)親,免得沾親帶故的拉不下臉,不好使喚。再說她受了周到的培訓(xùn),洋派人要求的那套,樣樣拿得起。正因如此,月薪要三千。這錢其實只等于杰弗芮半小時的平均收入,但他覺得付得比市價高了,便執(zhí)著于要“物有所值”,容不得被占便宜。他生性謹(jǐn)慎,那份合同連字縫里都看了,再加博聞強記,所以過了幾年,還可以信口引來。阿芳聽他這么說,忙道:“那是,那是,我都知道的。”只是臉上的笑意有些勉強了。她替他做了三年,沒請過假,沒偷過懶。難得遇到急事請假,還要扣工錢。聯(lián)想起賣廢舊報刊的錢都給收走,更替自己不值。
他換上阿芳熨好的西裝襯衣,下到大堂。從住所到上班的匯豐大廈,步行也就二十分鐘。但那一路偏偏最缺步行的氛圍。不像在悉尼,可以從歌劇院后面的公寓,沿環(huán)形碼頭的海岸,讓湛藍(lán)海水一程程送到巖石區(qū)上班。所以,杰弗芮來上海后,每日還是讓銀行的司機載他。他坐在那輛S級奔馳的后座,經(jīng)花石橋路,往銀城東路去。車流仿佛鋼水,凝稠,緩慢,停一停,動一動。
正想著六年前那段痛心事,手機“嘟”了一聲,是秘書崔莉莎的短信:“你要的履歷表準(zhǔn)備好了,在你桌上。”崔莉莎用起來還算順手,所以三年沒想過換,只是態(tài)度總存著隔膜,達(dá)不到他期冀的默契。想到她,窗玻璃上似乎便有她的影子一晃。定睛看,車外幾百米高的大廈一座連著一座,投下萬頃深重的陰影,把路邊移栽不久的香樟、梧桐和冬青,壓得奄奄一息。想起夢里那張臉,他打了個寒顫。上海只陰在天氣,悉尼卻有塊大陰影,烙在心里。若非那段經(jīng)歷,他對上海的招手,或許不至于那么快心動。
上到匯豐大廈三十幾樓,經(jīng)過崔莉莎,匆匆打個招呼,進(jìn)了自己的玻璃房,見那份履歷表已在桌上。他的辦公室占據(jù)整層樓最佳位置,在匯豐大廈的西北角,四壁里倒有兩面是落地玻璃。七年前剛來時,窗外一馬平川,直連到茫茫黃浦江。而東方明珠塔上的一串巨珠,恨不得逼到鼻子前。這幾年摩天大廈連棟起,眼前的浦江便被一片接一片撕掉。剩下的江水,都是一截一截,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
他脫了西裝,坐下喘口氣,剛要拿起履歷表看,電話卻響了。聽筒里是蘇格蘭口音的英語,香港來的,關(guān)于一筆重要的利息掉期加匯率掉期的交易。他聽著聽著,眉頭鎖了起來,開始連珠炮般說英語。他腦子快,語速便也驚人,別人吐出的字還沒遮滿筐底,他已傾倒了滿滿一籮。不知講了多久,聽到“篤篤”兩聲敲門,便脖子夾著聽筒,把椅子一轉(zhuǎn),見門口站著個圓潤的女人,一股熱帶水果的香氣也到了鼻孔里。一看時間,離九點半只差五分鐘了。匆匆說了幾句,掛了電話,起身道:“帕蒂,我準(zhǔn)備好了。”
帕蒂清晨般新鮮,圓臉閃著晶亮,那光澤已超越了生物性,宛如上過層清漆;齊耳短發(fā)絲線一般垂墜著,看色澤、質(zhì)感,已拾掇得不似身體里長出來的。她穿件玄黑貼身衫,胸口露出一大片,脖子卻纏條花絲巾,側(cè)面打個結(jié);下面著條米灰毛料裙,露出截穿絲襪的腿,腳登一雙系帶的短靴。連上靴底的高跟一起,她也就剛剛及杰弗芮的耳根。但配上結(jié)實身體和動感,短小到了她身上,并不覺得是缺點。杰弗芮道:“看你的樣子,真不敢相信凌晨還在工作,倒像剛剛療養(yǎng)回來。”她捧一本醬色封面的大本子,拿支黑筆敲敲道:“我每天吃仙丹的。走吧,人家已經(jīng)到了。”
出門時,才看到桌角多了杯咖啡,正冒著熱氣。剛才太專注了,沒注意崔莉莎送進(jìn)來。剛拐進(jìn)走廊,后頭有人喊“杰弗芮”,回頭見是崔莉莎,歪著頭,指著手里的咖啡。他擺手表示不要了,跟著帕蒂,繼續(xù)地朝東頭的會議室去。剛穿過前臺,帕蒂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對杰弗芮說:“是弗蘭克。你先去吧,我接了就來。”他點點頭,先自去了。弗蘭克是銀行亞太區(qū)主席,自然不好耽擱。帕蒂站到玻璃墻前,跟弗蘭克說了兩分鐘,收了線,才趕到小會議室。
進(jìn)了門,見杰弗芮和面試人隔張圓桌坐著,鴉鵲無聲。那女的先回過頭來,嫻雅一笑,那氣度,不像來接受面試,倒像來面試別人。杰弗芮垂著腦袋,正拿手指揉捏著鼻梁,見她進(jìn)來,慢慢仰起頭來,一臉茫然,似乎不期然忘了世界的原樣。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他臉色竟然變得灰敗了,仿佛夜海沉船剛被救起。帕蒂有些意外,卻不便多問,一邊跟那女士握手,一邊歡快道:“是戴妮絲嗎?我就是帕蒂,一直通電話,總算見到了……”轉(zhuǎn)臉問杰弗芮:“杰弗芮,不用我再介紹了吧?”他死氣沉沉點點頭,突然站起身,嘟囔道:“你們先談著,我……弄點咖啡,就來……”話沒完,已仄出門去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沒頭沒腦趕回辦公室。崔莉莎在他一晃而入時,撇到了他的臉色,心中一凜。果然,他沒待坐穩(wěn),就在里頭叫開了:“崔莉莎,崔莉莎。”
她不急不慢起身,站到他門口道:“我聽著呢。”他有些氣極敗壞地問:“那杯咖啡呢?”她道:“你剛才搖手說不要的,我看它涼了,倒了。你要的話,我再做一杯。”說著扭身要走。他急急喊住:“等等。”她轉(zhuǎn)回身來,見他有些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奇怪,這跟他平時雷厲風(fēng)行的為人,判若兩人,倒顯得陌生了。他又說:“別老站著,這兒不是有椅子嘛。”
崔莉莎磨磨蹭蹭過來,在他對面坐下。她的長發(fā)留有早前燙過的痕跡,因無心打理了,胡亂攏成個馬尾,有些顯亂。她生得高挑,要不是有些疲沓,便可夠得上是婀娜了。她是棵缺水的柳,總是蔫蔫的,臉色從不見好,也不費心掩飾。也許是加班太多,也許是他過于苛求,也許是沒有男友,也許是不滿薪水。但這四項中的每一項,都從未上過老板的心,總不見得要在這當(dāng)口關(guān)心她吧。
他雙手合在胸口,仰臉望著天花板,沉吟許久,突然問:“你做過夢嗎?”半天不見回答,一看,見她正圓睜了眼,當(dāng)他怪物的樣子,忙補充道:“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夜里夢見了一個很久沒見的人,第二天,那人真的就……出現(xiàn)了?”她給問住了,瞇縫起眼睛,想了很久,不甘心地?fù)u搖頭道:“還真沒有。你有過嗎?”他望住她,表情有些怪,末了道:“告訴你件事,不過你得發(fā)誓,絕對到此為止,半句不能透露。”她神色緊張起來,舉起右手道:“我發(fā)誓!”他瞄眼玻璃門,她會意,急急起身掩上,再坐回椅子。
他又斗爭了半晌,才壓低嗓子道:“這是件私事。昨晚我夢見了一個人,女的。結(jié)果今天就見到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連說幾個太可怕了。
她問:“是誰?在哪兒見的?”
他豎起拇指,指指東頭會議室方向,心有余悸道:“就在會議室。”
“就是來面試的那個?你讓我打印履歷表的那個?”她看看桌面,那份履歷表已然不見,看來被他帶去會議室了。他點點頭,又去抹額頭,其實沒汗,眼神里,還有些不知所措。崔莉莎突然覺得,他似乎比平時親近了些。她問:“是你的前女友吧?”
他搖搖頭,崔莉莎以為不是,他卻道:“我們都結(jié)婚了。”
她吸口涼氣,張開嘴,忙舉手遮住。“是你老婆?”這是驚人的消息,全行都知道杰弗芮是鉆石王老五,從來沒結(jié)過婚的。
“也不完全是……總之,我們早完了,可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被逼的。唉,這事說來話長了。”
她不敢逼問下去,卻被勾起了興趣。他又仰回椅背,手指在桌面神經(jīng)質(zhì)地敲打著,噠噠噠噠,噠噠噠噠……良久,又冒出一句道:“看來,冥冥之中,還是有些東西在左右你的。”
她不免又是一震。這跟平日里的他,真是判若兩人。她平時偷看些命理、運程、星座的書,偶爾被他撞見,總被暗諷兩句。他把“唯物主義者”掛在嘴邊,常說“上帝就是自己”,然后把拳頭在臉前一捏,讓她更覺出自己的軟弱無能。
她問:“那你打算怎么辦呢?準(zhǔn)備要她嗎?”
他不解地望住她:“要她?”
“我是說,要她來填這個職位嗎?”
冷不防,桌頭的電話響了,兩人都一悚。“杰弗芮,你不來做完面試嗎?”帕蒂在另一頭問,聽上去,態(tài)度有些陌生。他說:“來了,就來了。”掛了電話,樣子極不情愿。走到門口,回身對崔莉莎道:“讓阿姨準(zhǔn)備三杯咖啡送過來。”
他進(jìn)了會議室,兩位女士從竊竊私語中抬頭看他。空氣里,脂粉氣已和家具的甲醛殘留、昨晚的清潔劑渾然一體了。鴨蛋青的桌面上攤滿了黑本子、白紙、透明文件套。戴妮絲的表情泰然自若,甚至帶點親切,好像兩人間從不存在過節(jié)。但這片女性化的文明氛圍是個騙局。他全無主持面試的操控感,只等著再被舊痛折磨一次。
帕蒂道:“杰弗芮,人事這方面的情況,我跟戴妮絲都談過了,你是不是和她談?wù)剺I(yè)務(wù)上的要求。”不知怎的,杰弗芮覺得她口氣太過正式,瞧她的眼神也多了些好奇,甚至閃過警覺。他猜自己受刺激太大,所以神經(jīng)末梢敏銳得反常了。他坐了下來,清著嗓子說,咖啡馬上就來,然后莫明其妙多了許多小動作,整衣領(lǐng),撫頭發(fā),努力要輕松起來。為怕帕蒂瞧出眉目,又勉為其難朝戴妮絲擠出微笑,視線去她臉上匆匆轉(zhuǎn)了一圈。她的臉剛才看過了,再看還是那樣,無需妝容掩飾,一絲找不出七載春秋的痕跡,只增多了精致,那是都市生活鍛造的。她發(fā)型是變了,才使熟悉中夾了點陌生。頭發(fā)從中間分了開來,順兩側(cè)滑溜溜垂下齊脖,勾勒著鵝蛋臉和頎長頸子。杰弗芮慶幸她是坐著,若她起身,便要襯出他身量的不足。
然后視線便迫不及待逃回鼻子下,假裝翻看那份履歷表。其實他何須去看,他連她家的族譜都已倒背如流。她的曾曾祖父出身李鴻章的幕府里,后來官至某省巡撫,進(jìn)而總督。她曾祖父借父蔭得了洋務(wù)的先機,輕松躋身中國豪富前列。她祖父周游列國,迷上西洋文明不說,更娶了英國女子為妾,生下戴妮絲的父親。戴妮絲因而有了四分之一的英國血統(tǒng),所以才膚白,眼大,鼻梁挺,鼻尖翹,而眸子和發(fā)色仍是華夏的黑褐。她父親因是庶出,長相又非我族類,與祖業(yè)全然沾不上關(guān)系。去英國讀了西洋藝術(shù)史,回國不久便解放了。輪財富,這時她家已蕩然無存了,但看人論事的老尺度卻刻在骨子里,還遺傳到戴妮絲身上。這后一項是他得出的教訓(xùn),不是書里讀來的。
帕蒂清了清嗓子。杰弗芮聽出她在催,才回過神,有氣無力道:“環(huán)球金融市場部,是本行在中國盈利最大的一塊。我們部門在中國才百多號人,但創(chuàng)造的利潤,是其它所有部門總和的十五倍,十五倍。”他伸出個巴掌,來回翻了三下。談到業(yè)務(wù),他才稍稍從容,改用英語道:“從央行、外管局和證監(jiān)會的意思看,衍生品市場這一塊是馬上要開放的,一旦這塊業(yè)務(wù)上馬,我們的利潤還要再翻翻,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是建立一個后臺團隊。這個團隊的負(fù)責(zé)人,更是重中之重。他或她,必須是個一等一的行家里手,必須每個流程都能直接上手做,必須一手挑選各個職位的稱職員工,必須能作員工培訓(xùn),必須有安排班次、協(xié)調(diào)班次的能力,必須熟悉紐約市場、東京市場、倫敦市場、法蘭克福市場、香港市場、新加坡市場,必須精通Swift報文的所有格式和作用,還必須高度熟悉衍生品結(jié)算的所有系統(tǒng)。”
戴妮絲聽了,并沒有一絲難色。這便是她,世上少有入她眼的人或物,少有令她退縮的事或情。這是杰弗芮碰得頭破血流后才明白的。但他畢竟心有不甘,總想還有地方能占她點上風(fēng),比如這最最拿手的銀行業(yè)務(wù)。
于是他拷問最刁鉆的Swift報文難題,竟然難不倒她。一想她在衍生品后臺做了五年主管,專業(yè)那套更不容易問倒,便叉了開去,轉(zhuǎn)而問債券結(jié)算、外匯結(jié)算方面的問題,從CLEARSTREAM到EUROCLEAR,到NOSTRO賬戶位置,到MIDAS,到TRAM,甚至連歐洲郵政結(jié)算系統(tǒng)EUROGIRO也不放過,但她百問不倒,答來細(xì)致,深入,條理清晰。帕蒂在一旁聽得興奮莫名,覺得終于覓得一個可貴人才。杰弗芮最后問無可問,竟然語塞,舉著那份履歷表發(fā)呆。
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崔莉莎沒差阿姨,親自托個盤,送了三杯咖啡進(jìn)來。一時間,滿屋的香水里,又混進(jìn)了咖啡香。她把杯子放到戴妮絲跟前,裝著不經(jīng)意,趁機深深看了一眼。戴妮絲覺出她的眼神,也回了一瞥。目光對撞的一霎那,已經(jīng)敵意暗生了。
崔莉莎把另一杯擺到杰弗芮前,動作拖慢了兩拍。杰弗芮一抬頭,見她眼神在說:那人不行,千萬別要她。他有一丁點的詫異,因那眼光里的敵意,并不純?nèi)皇蔷褪抡撌碌摹B剡^神來,低頭去看戴妮絲的履歷表,算著上面的時間,見她最初進(jìn)澳洲聯(lián)邦銀行時,正是和他分手后的第二年。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沒分手時,她還不是澳洲永久居民,按澳洲法律的規(guī)定,是不得在銀行任職的。
最后他問:“戴妮絲,如果你成功拿到這份工作,你會怎么規(guī)劃你的事業(yè)路徑?”若把話說得白了,他便是問,“你希望爬到什么職位?”
戴妮絲淡淡道:“我能力勝任什么職位,我就該做到什么職位。我不會自不量力,但也不會去浪費才能,不必要地屈就。”她鼻型好,側(cè)影最迷人,跟人說話時,會不自覺地把臉偏過二十度,稍稍仰起下巴,目光也跟著斜過一些,露出一勾眼白。杰弗芮頭一回見她,便被她的樣子弄得失魂落魄。重逢了,發(fā)現(xiàn)那種感覺居然余韻猶存。
他的手心開始出汗。只要她來,他這中國區(qū)總監(jiān)的位子就時日無多了,這便是敗軍之將的心理陰影。他盡量保持平視,卻不敢正對她的雙眸,只好把視線落在她的唇。她抹淡緋唇膏,因雜著西洋血統(tǒng),所以兩片唇并不豐厚,成了她五官中最弱的一項。對著這么具體鮮活的實物,刻意忘卻的細(xì)節(jié)頓時泉涌而出。他控制不住手的微顫,便從桌面移到桌板下,放在膝頭。那嘴唇,他只得過一次親近芳澤的機會,而且剛一觸到,便被推開了……看來,人是真會有克星的,要不,怎么解釋這一切?怎么解釋她偏也干起了銀行,偏也回到了上海,偏也找到他的部門?他心有所想,不禁脫口而出問:“你一直是學(xué)藝術(shù)的……”他意識到說漏了嘴,撇眼帕蒂,指指面前的履歷表,“……根據(jù)你履歷表上寫的,你原先是學(xué)藝術(shù)的,怎么會轉(zhuǎn)去做銀行?”
她微微笑著,他以為她想避而不答,她卻開口道:“我丈夫曾在澳洲麥快瑞銀行工作,他給我很大啟發(fā)。因為他常說,銀行的環(huán)球市場這塊是最牛的,在他們眼里,一百萬只是一塊錢,只有精英中的精英,才配在里頭玩。我就這么對這行產(chǎn)生了仰慕,非要進(jìn)去試試。不過我現(xiàn)在只是做后臺,希望將來夠得上他的標(biāo)準(zhǔn),也轉(zhuǎn)到前臺試試。”
他聽到“我丈夫”三字,心砰砰亂跳,視線連平直都難以保持,慢慢垂了下去。他察覺帕蒂也在錐子般盯著他看,總覺得那點隱秘,已被曝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哪里還有心提問,把那幾張履歷表胡亂翻了幾翻,道:“我看,今天……就差不多了吧。”
他站起身,兩位女士也跟著站起。戴妮絲果然比他高出了三指,帕蒂則剛過她的肩。他正猶豫要不要握手,已見她先伸過手來,只好去一握,又像捏了烙鐵似的,急急縮了回來。嘴里胡亂應(yīng)付了幾句,便逃也似地回辦公室去了。
崔莉莎正心不在焉地打字,見杰弗芮一頭撞進(jìn)辦公室去。等了好一會,不見有動靜,去門口探個頭,見他仰在大班椅上,面朝窗外,睡著一般。杰弗芮的辦公室在銀行里堪稱一絕,一溜書柜里,中英文的書擺得密無縫隙。單看書名的話,誰也猜不到主人的一串學(xué)位竟然全是數(shù)學(xué)專業(yè)的:復(fù)旦大學(xué)的數(shù)學(xué)學(xué)士、數(shù)學(xué)碩士,加劍橋的數(shù)學(xué)博士。杰弗芮的履歷表是崔莉莎負(fù)責(zé)更新的,知道他得了劍橋博士后,是給澳洲大投行麥快瑞銀行網(wǎng)羅去的,專做各種金融衍生品的交易和產(chǎn)品設(shè)計,后來才又給挖來這里。但他那些書,跟銀行業(yè)務(wù)渾不沾邊。他有次吹噓道,真正博學(xué),就要學(xué)貫中西。崔莉莎見他固執(zhí)于修養(yǎng),唯恐不夠飽學(xué),覺得已近乎強迫了。只是他仗著過目不忘,好像并不以此為苦。
她悄悄退回座位,繼續(xù)打她的文件。未幾,帕蒂邁著急促步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了。她直接走到杰弗芮門口,在敞開的門上篤篤敲了兩下便進(jìn)去了。
“杰弗芮,你覺得怎么樣,能定下嗎?要是能,我就回去準(zhǔn)備錄用函。”
杰弗芮把椅子轉(zhuǎn)了回來,愣了半天道:“你說錄用她?先看看再說吧,要不再面試幾個?”
“你覺得她什么不合適?”
他斟酌半天道:“這是個重要職位,她畢竟只有五年的銀行經(jīng)驗。再說,也許她的個性過于鋒利,跟交易員,跟對手方,怕處不好。”
帕蒂急步走到他桌前,拉過椅子一坐,道:“杰弗芮,你說的這些,恐怕都不成立。你知道,銀行找到合適的員工不容易,找到優(yōu)秀人才更不容易。你不能讓私人原因影響銀行的人事運作。”
“你……你這話什么意思?”
帕蒂把臉逼近他道:“好吧,那我告訴你,剛才你走開時,戴妮絲把你們的事都跟我說了。她料到你會因為她離開你,就找借口否決她,哪怕她是最合適的人選。她果然沒料錯。杰弗芮,我告訴你,你不能因為她跟你分手,就拿求職的事報復(fù)她。”
他這才明白,剛才兩人的竊竊私語,以及帕蒂的古怪眼神,并非自己神經(jīng)過敏。當(dāng)初他從澳洲歸來,找到這家銀行,最先接觸的便是人事部的帕蒂。她跟他談了十分鐘不到,就被折服,安排他一路見到法蘭克福高層,又幫他爭取到了最優(yōu)裕條件。因此,對于帕蒂眼里的自己,他是頗介意的。這幾年中國銀行業(yè)發(fā)展神速,人才缺口大,薪資也拉平了,引得海外精英回流加速,他算是最頭里的幾批之一。現(xiàn)在遇到同樣的回流人才,卻要橫加阻撓,由不得帕蒂不誤解,因此便有辯解的沖動。
他說:“帕蒂,既然她說了,那我也就不瞞了。我不是報復(fù)她,我是怕她。她要跟我分手,那都好說。但她為了分手,誣告我對她施加家庭暴力,還去法庭申請禁制令,禁止我走近她一百米。徹底毀了我的名譽,逼我澳洲呆不住,跑回上海來,這些她也說了?”
帕蒂不接話,眼神里寫著不信。他當(dāng)初談回國理由,只一味描繪中國銀行業(yè)的美妙前景,可是一句沒提被人迫害的事。
崔莉莎進(jìn)來道:“杰弗芮,忘了說了,剛才外管局來電話,今晚局長要到央行開會,不能參加你的飯局了,要求我們另外改期。”杰弗芮充耳不聞似地對她道:“崔莉莎,你來得正好,我要給你們講個故事。”她聽了,又去把門掩上,然后把胳膊叉在胸前,倚在墻上,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杰弗芮抓起支筆飛旋著。他的手像五根小蘿卜插在一個饅頭上,卻出奇靈活,玩起筆來,好似指尖長出了螺旋槳,一圈圈轉(zhuǎn),把思緒拖回過去,道:“六年前,我才三十出頭,就當(dāng)?shù)禁溈烊疸y行衍生品部門的頭了,也算是少年得志吧,本來并不急著結(jié)婚的。但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見了就被迷住了。倒不單單是因為相貌。我們家祖祖輩輩是泥腿子,祖上從來沒人做過官,也沒人讀過書,只有我是個異數(shù)。她家正好相反,是名門望族。”崔莉莎問:“怎么個望族法?”他道:“無論祿位、財富和學(xué)識,都是難以企及的。她曾曾祖父是李鴻章的幕僚,曾祖父是洋務(wù)運動的主將之一,祖父是個大收藏家,父親是大學(xué)問家。對我這種出身的人來說,能不憧憬嗎?我不信她會嫁給我,但憑著一股子沖勁,還是硬著頭皮向她求婚了。”崔莉莎望著書柜暗忖,怪不得他的書有那么多是關(guān)于什么李鴻章、洋務(wù)運動、開礦、輪船、電報、鐵路,也怪不得他那么孜孜不倦,非要學(xué)貫中西不可。
帕蒂的一臉惱怒已讓給了好奇。她催問:“結(jié)果呢?”
“結(jié)果,她居然同意了。其實那是很不正常的,因為我們只認(rèn)識了一個月,最多是拉拉手而已,連嘴都沒親過。不是我不想,只是不敢試,直覺會碰釘子。沒想求婚這么大的事,她倒答應(yīng)了。那時被興奮沖昏了頭腦,怕夜長夢多,隔了個周末,就去登記了。”
“沒操辦,沒請客?”崔莉莎問。
“沒有。她不許,喜歡低調(diào)。”說到這,他顯得艱難起來。兩位女士,四只眼睛巴巴望著他,等著他說下去。他費了一番勁才說:“這婚等于沒結(jié),只是領(lǐng)了一張紙。她不讓我碰她,不讓同床,只讓我吻過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說相識時間太短,等感情慢慢深了,再親熱不遲。”
崔莉莎忍不住道:“德性,那她急猴猴跟人結(jié)什么婚。”
他苦笑道:“不久就明白了。她簽證快過期了,和我結(jié)了婚,就可以直接申請永久居留。我當(dāng)然也有被耍的感覺,可是……”他聲音輕了下去。崔莉莎道:“可是還照舊迷她。”帕蒂斜她一眼。杰弗芮道:“可是事情總還得辦。只是那陣天天為她的申請奔波,晚上又被鎖在她門外,實在有些郁悶,有時就上酒吧去喝兩口。有天晚上趁著酒意,敲她的門不開,他媽的一下就爆發(fā)了,發(fā)脾氣說,既然這樣,還不如我去移民局取消對她的擔(dān)保,大家一拍兩散算了。”
崔莉莎又插話道:“對,就該這么說。” 帕蒂直起身道:“崔莉莎,你讓人家說完不好嗎?”
杰弗芮對崔莉莎道:“對什么對,就這話讓我說壞了,第二天她出去后,就沒回來,第三天也沒回來。我找她不著,只好到警察局報案。你們知道她去哪兒了?她去了家計會婦女避難所,那地方是專門保護(hù)家庭暴力受害婦女的。那里出了份驗傷報告,說她給丈夫打得渾身青腫,屬于嚴(yán)重家庭暴力。避難所還替她出面到法庭申請了禁制令,禁止我進(jìn)入離她100米范圍以內(nèi)。”
“你打她啦?”帕蒂問。
杰弗芮伸出那雙肥手,翻來翻去地端詳,末了道:“帕蒂,這話聽了讓我傷心。這雙手只會挖竹筍,牲口都沒打過,別說打人了,更別說打她了。”
“那她的傷口怎么來的,總不見得是自己打的。”
杰弗芮沉吟半晌,搖搖頭道:“奇就奇在這兒。到了今天,我還是沒弄明白。但她確實滿身滿手都是淤血和青腫,”他拍著自己的背后、手臂示意,“看上去還真是給人毒打過一頓。警察給我看過傷勢的照片。如果傷口沒假的話,那動手的人,絕對是個惡魔。可這傷口又怎么能假呢?都是圣云仙醫(yī)院的大夫親自驗傷的。還算運氣,她沒指控我。這事要罪名成立的話,足夠關(guān)我五年了。”
帕蒂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她費那么大的勁,又折騰自己,又誣陷你,到底為了什么?”
他奇道:“為什么?還不是為了永居。都怪我酒后說錯了話。她是怕我去撤銷對她的擔(dān)保,所以要先下手為強。根據(jù)澳洲的法律,在兩種情況下,我的撤銷是無效的。第一,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孩子,或她已經(jīng)懷孕了。這是打死她也不愿意的;第二,她能證明一直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這一點,她證明了,也成功了,直接拿到了澳洲永居。問題是,我那天只是氣急亂說的,我從來沒去撤銷過,也根本沒打算去。但她先把我整了再說,一紙法庭禁制令直接送到麥快瑞銀行,沒多久,全行都知道我是打老婆的暴徒。”
“噢,好可憐;噢,好可憐。”帕蒂雙手捏在胸口揉著,不停念叨著,“可是,她怎么就那么抗拒你呢,真跟你過的話,也沒太委屈她啊。”杰弗芮若有所思道:“怎么不委屈,我腿上的泥洗掉了,骨子里的泥,細(xì)胞里的泥,就是再多的學(xué)位,再高的職位,再好的收入,也別想洗掉,還是那個挖竹筍的鄉(xiāng)下人。”帕蒂問:“她這么說的?”他點點頭。見帕蒂在搖頭,道:“她們世家出來的人,看事情的側(cè)重,跟尋常人不太一樣吧。”不知是替戴妮絲辯護(hù),還是替自己辯護(hù)。
崔莉莎一撇嘴不屑道:“世家?該不是妄想吧。沒見過什么世家還來應(yīng)份銀行工的,只怕是當(dāng)了破落戶不服氣,專挑成功的泥腿子出氣,換點心理平衡。”
帕蒂給她逗笑了,剛想說什么,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看屏幕,接起來說:“馬上就來。”起身對杰弗芮說:“那好吧,我得上去了,弗蘭克在樓上催了,他找助理的事兒,到現(xiàn)在沒落實。”走到門口,又回過頭道:“等有了新的面試人,我再通知你。”
崔莉莎見霧已散盡,日頭爬過對面的樓頂,曬了杰弗芮一桌,便走過去嘩啦嘩啦地把百葉簾放了下來。轉(zhuǎn)身剛說:“杰弗芮……”他桌頭的電話便響了。他舉只手示意她稍等,接起電話一聽,是阿芳來的。她在電話里粗聲說:“先生,早上你走得急,沒跟你說,我的長途車是下午一點半的,等一歇要走了。”杰弗芮說:“走吧走吧,該呆幾天呆幾天,一分錢也不會扣你的,放心好了。還有,以后賣報紙的錢你自己拿著,用不著跟我說。”
掛了電話,見崔莉莎正直勾勾注視他,笑笑道:“我知道自己很摳門。我們泥腿子,從小苦大仇深,容易把一個銅板看得比天還大。以后看到什么不好,隨時提醒我。”崔莉莎說:“那我現(xiàn)在就提醒你。”他問:“是什么?”她道:“我的薪水太低了,去年只加了百分之五,還趕不上通脹呢。”他問:“你想要多少?”她道:“那你看著辦。我最好要一千萬。”見他為難的樣子,她有些失望,道:“剛才沒說完,外管局那約會,我已經(jīng)替你把香格里拉的訂座取消了。”
杰弗芮嘴里“哦”了一聲,見今晚不用應(yīng)酬,一陣輕松。又一想,阿芳不在,家里冷鍋冷灶的,便道:“你再給香格里拉打個電話,另外訂個小桌吧。”她問:“幾個人?”他遲疑半晌,在她臉上掃了幾個來回,問:“今晚你有安排嗎?”她道:“我?我能有什么安排。”他道:“那干脆你跟我一起吃吧,就訂兩個人好了。”她奇道:“咦,你今晚沒有人相親啦?”他一緊張,問:“什么相親,你怎么知道的?”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他訕訕道:“別捕風(fēng)捉影了,你去不去吧?”她道:“我不去。穿成這樣去什么香格里拉。”
他剛想說,可以改去吃水煮魚,話沒出口,突然發(fā)現(xiàn)有小氣的嫌疑,改口說:“衣服不成問題,陪你去趟正大廣場吧,里里外外全換了,老板付賬。”說著拍拍口袋。崔莉莎噗哧一笑道:“你也不用變得那么快,怪不適應(yīng)的。誰要你里里外外換的。我是說,要是你不嫌檔次低的話,可以湊分子去吃水煮魚。”杰弗芮喜道:“嫌什么,本來就是勞動人民,那就那么定了。”崔莉莎道:“反正是AA制唄。”
這天余下的時間,自然創(chuàng)下了杰弗芮工作效率的新低。他大多時候都在犯楞,想著戴妮絲六年前那張驗傷照片,不知那滿背的青紫是何人下的毒手。
下班時,他打發(fā)了司機,和崔莉莎一起下樓。到了二樓大堂,崔莉莎突然問:“你們離婚了嗎?”他一踟躇,道:“不知道,應(yīng)該離了吧。”崔莉莎道:“怎么這么奇怪,什么叫應(yīng)該離了吧。”他道:“澳洲離婚很容易,只要結(jié)婚滿兩年,分居滿一年,任何一方都可以提出離婚的,不需要對方同意。我想她早就自己辦了。”她道:“就是說,你沒去辦?” 他道:“我都回上海了,哪有心思管那事。”她道:“那你怎么在履歷表里說是單身?”他有些不耐煩了,道:“我難道不是事實上的單身嗎?再說,她一拿到永居,離婚的事比我急一百倍。估計早就離了幾百年了,只是法院沒我在上海的地址,沒法將離婚證書寄給我。”她道:“那可不一定。”
兩人默默走到一樓大堂,見外頭早已漆黑一片。夜幕把幾層高的玻璃幕墻一襯,成了鏡子,映出燈火輝煌的大堂,路對過的陸家嘴綠地,便隱到了幕墻后面。走近大門時,有個人從星巴克擺下的那圈桌子中站了起來,招呼說:“杰弗芮。”
他愣了幾秒,才看清是戴妮絲,因為披上了一襲黛青的華貴大衣,一時沒認(rèn)出。她和顏悅色說:“不好意思,我可以和你說幾句嗎,用不了幾分鐘的。”杰弗芮轉(zhuǎn)身看看崔莉莎,見她臉陰了。戴妮絲說:“那位小姐一起來吧,又沒什么秘密。”
三人落座后,杰弗芮問:“你一直在這兒等著?”戴妮絲道:“這沒什么,我的耐心是很好的。對了,下午接到帕蒂的電話,說謝謝我的申請,但一輪面試下來,已經(jīng)找到了比我更合適的人了,所以我這次申請不成功。”
杰弗芮鐵青著臉,一聲不吭。崔莉莎的眼神頗奇怪,厭惡,敵視,加一點驚奇。她的閱歷太有限,沒遇過這種類型的同類。
戴妮絲道:“大概你跟帕蒂說過些什么,讓她誤解了吧。不過沒關(guān)系,空缺總是不斷出現(xiàn)的。下次,說不定帕蒂自己就被調(diào)走或跳槽了,說不定其它部門會招人,比方說,亞太區(qū)主席弗蘭克或許會招個助理什么的。沒準(zhǔn)他一會兒也從這兒過,讓我湊巧給撞上,可以毛遂自薦呢?總之,希望我們盡早成為同事吧。”
杰弗芮默默點頭,正要起身,戴妮絲又道:“對了,你大概想知道,六年前到底是誰把我打傷的吧?”杰弗芮的眼頓時睜圓了。她道:“其實誰也沒打。我只是去了唐人街的一家中醫(yī)診所,拔了火罐,放了血,都是些常規(guī)保健而已。不過那效果實在逼真,我去家計會報案時,那值班職員看了我的傷勢都哭了。不過,我這么做也是不得以。孤零零在悉尼,總得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吧。”她說話時,仍舊偏著臉,挑起下巴,迷人程度不減。
崔莉莎見杰弗芮的架勢不對,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他的臉由白而紅,由紅而紫,由紫而黑,眼里快滴出血來。她拉他起來,朝大門推,嘴里道:“快走,快走,快走。”
戴妮絲在后面道:“噢,還有,離婚手續(xù)我一直沒空去辦。要是你急著結(jié)婚的話,恐怕還得等一陣子,否則會重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