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南部得克薩斯州,一位當地朋友駕車載我行駛于廣袤的鄉村綠野間。車外藍天白云,一片片青草地在清新空氣的滋潤中是那樣舒展,路邊各種色彩誘人的花朵在和煦的陽光下仍保持著夏日的婀娜身姿。讓人感覺隔著車窗就能聞到它們的芬芳。在能見度極高的視野里,前方出現了一個十字路口——一個極為典型和相當普遍的美國鄉村的十字路口,與寬闊的高速公路相比,這里相交叉的兩條路都只算得柏油“小路”,在即將到達交叉點的路邊右側樹立著一個圓形黃底的路牌,上書四個黑色字母“stop”,該單詞在這里的含義是:在沒有設置紅綠燈的路口,車輛駕駛人員應當在接近路口處減速剎車,短暫停頓,左觀右望,確認橫向道路上沒有其他車輛或行人接近路口,方能加速通過。
我們每次經過類似路口,即便從路口一眼望去,方圓幾里范圍內都清清楚楚地沒有一部車和一個人,駕車的美國朋友們還是毫無例外地按照“stop”路牌而停而行。這一次,路口也很開闊,四周同樣無車無人,但是,一邊給我當“導游”一邊開車的這位朋友竟毫無減速的意向!說時遲那時快,車頭已經超過了黃色的路牌……正當我對這路牌令行禁止的功能開始產生疑惑的一瞬間,旁邊的美國老兄已經踩了制動,剎車的慣性使我們的身體前傾,耳邊同時連連響起了“sorry,sorry,stop,stop”……顯然,他并不是為突然剎車而抱歉,倒是為“stop”在自責。我扭頭看他時,車已過路口,恢復了正常行駛。
這不過是一次大約兩秒鐘的經歷,但此后不知怎的,每每思考法治問題,眼前總是再現那個十字路口的情景。我國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讓法學界無比興奮。什么是法治?什么是法治國家?怎樣建設法治國家?大家著書立說,研討爭鳴,見仁見智,獻計獻策,一片空前的繁榮景象。甚至一覺醒來,學問家們已經在勾畫“后現代”的法治藍圖了。天生愚鈍的我至今沒怎么弄懂“后現代”的含義,至多只能望文生義地猜想:后現代當然不是現代。更不是近代——它是將來,盡管我不知道它離中國的現在有多遠。我實實在在知道的是中國大陸上千千萬萬個十字路口是什么情形。至少,車輛或行人在紅燈下穿行并不稀奇。一次,我乘坐的的士連闖兩個紅燈,卻在一個無行人和車輛通過的路口停住了,我有些奇怪地看了司機一眼,他以為我等得不耐煩,便解釋說:“這里有電子眼?!蔽覀兛梢园咽致房诘臉酥靖愕煤蛣e人一樣,但其作用和效果往往大相徑庭。試想,在沒有電子眼的路口,在電子眼和紅燈均無而只有“stop”黃牌的路口,駕駛車輛的同胞們會怎么做呢?推而廣之,在我們這個社會的各種“十字路口”,人們對待“黃牌”和“紅燈”的態度不容樂觀——隨地吐痰、亂扔垃圾、插隊搶道、超速超載、假冒偽劣、公私不分,許多官員我行我素,敢于公然貶法抗法,動輒狂言“什么法不法的”……現在再來看一看,中國法治最缺少的是什么,當務之急要解決什么問題,難道還不清楚嗎?
從無法無天的“文革”動亂中浴火重生的中國,最缺乏的是規則意識。規則意識包括對規則的認知和態度,而就當下的中國而言,最欠缺的又是在對規則的態度方面,即對規則的承認、尊重、信仰。承認是起碼的態度,尊重是理性的態度,信仰是神圣的態度。無論如何,這些主觀態度都會表現為客觀行為上對規則的服從。上述那個美國朋友至少是尊重規則的態度,而作為同胞的的士司機畢竟也有承認規則的態度。某個十字路口發生的個案本身不能說明更多問題。但由無數十字路口的諸多個案引申出來的普遍性則能比較出自覺與不自覺兩種狀態的區別。國人每天都能觀察到我們這個國度的各種十字路口,都能看到同胞和自己在怎樣對待那些作為法治象征物的黃牌和紅燈;同時,越來越多的國人走出國門,從而越來越多地看到了外國的十字路口和外國人在黃牌和紅燈面前的態度。規則意識是法治的ABC,也是法治的試金石。當一個十字路口的“黃牌”和“紅燈”形同虛設時,法治便在這里遭遇了“滑鐵盧”。這種情況存在的比例直接反映著一個國家的法治水平。
缺什么補什么,對癥下藥才是良方。中國法治建設當前急需培育規則意識,確立規則權威。針對長期的封建歷史和人治帶來的隨意性,社會主義法治突出強調“依法辦事”為核心。新中國成立之初,董必武就代表中國共產黨對“依法辦事”做了解讀:“有法可依”是前提,“有法必依”是歸宿。“文化大革命”的“無法無天”顯然是對法治的反抗和反動,它從反面證明了我們這個民族和社會的缺陷:共和國在1954年就有了根本大法,而莊嚴的文本未能阻擋國家走向瀕臨崩潰的邊緣,也無力保護一位國家主席的性命。痛定思痛,鄧小平把“有法必依”具體化,進一步提出“執法必嚴,違法必究”,正是要強化規則意識和規則的權威。依法治國,就是要徹底擺脫人治和隨意性,真正進到以規則治國。讓國民(包括官員)看重和尊重“黃牌“和“紅燈”,應當是整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法治任務。改革開放這些年,我國制作的法律文本和各種層次、各種形式的規則在數量上相當可觀。基本上實現了“有法可依”,然而,令不行禁不止的現象至今仍然普遍且嚴重地存在著。對此,并不需要舉例或者提供統計數據。觀察身邊的情況,就不難得出結論。如果能實事求是地承認現狀,那么就得同意:當前法治的重點應當是強化規則本身,法學研究的基本取向應當是為這種實踐重點提供良方,在借鑒發達國家法治經驗時應當首先關注其強化規則方面的做法。遺憾的是,我們的法學家群體并沒有像當年西方啟蒙學者和古典學派那樣,針對封建隨意性而形成贊美規則、崇拜規則的高調大合唱。相反,剛剛講了幾天法治,法學界就在像模像樣地“深刻”反思重法律形式的弊端了。
發達國家經歷了強化規則的階段并通過這個階段確立了規則意識,當代發達國家并未拋棄規則意識和規則權威,而是這些東西已經內化為國家文化和國民素質,成為不言而喻的當然法治基礎了——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這些國家得以考慮法治更深層的問題,更多的法學家從初期的法律形式轉向法律實質,引發了對規則的反思甚至批評,這對他們來說,既自然也合理且必要。然而不要忘了,他們是站在二層樓上看風景,而中國法治大廈的底層尚未竣工;人家那樣做是腳踏實地,符合其國情,我們搬用他們的主張難免是空中樓閣,脫離實際。讓人憂慮的是,這種脫離實際的傾向卻飽含著追求現代法治潮流的與時俱進的巨大熱情。上個世紀50年代中國的“大躍進”恰恰是在虔誠和熱情中超越時代的冒進?!按筌S進”思維是“左”的核心。我們犯過的最多最大的錯誤都是在這種思維指導下的實踐。我們已經屢嘗錯誤實踐的惡果,再不想搞什么“大躍進”。但不敢說“大躍進”思維就絕跡了,也不能說事實上的局部性的無意間的“大躍進”就蕩然無存了。
城鄉差距客觀存在甚至巨大,豈能用城里的做法去要求農村?外國和中國發展水平不同,借鑒必須考慮發展階段的對應性。誠然,在日益全球化的今天,中國也面臨著與發達國家類似或者相同的種種問題,讓我們很容易去關注發達國家對其當前問題提出的當前對策,然后再通過問題的類似性或者相同性直接接受其相應的對策。但這畢竟似是而非,問題表象可以是類似或者相同的,而產生問題的原因則可能大相徑庭。
顯然,十字路口引出的比較給予我國法學界的最大啟示是:應當在實事求是把握國情的前提下,分階段有重點地研究和提供法治建設的切實方案。對于未來的研究是可以的也是需要的,但學者們應該說清楚您的大作及主張是適用于當前的若干年呢,還是幾十年之后,甚或是22世紀的將來?真理是相對的,正確的理論要以具體的時間、地點、條件為前提,不能把第二療程的藥用于第一療程。法學家們作為社會的醫生和營養師,進行法學研究決不單純是學術。法學理論對中國法治進程的導向作用,決定了法學學人不能只開出籠統的處方。法學教授和教師更不可誤人子弟。站在21世紀的中國法治建設十字路口,需要慎重思考和負責任地選擇。
(摘自《法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