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是早先就熟識的,只是這《色·戒》若舍了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的瓜葛,自不會當(dāng)作牢記的作品供來細(xì)細(xì)品味,所以印象里,這《色戒》除了名字外,并沒有如同《十八春》那般惆悵舊歡如夢。后來聽聞李安拍《色·戒》,且是按原著改編,心急地又尋了書來看,便期待,期待到電影開演的前一秒然后心安了,內(nèi)地刪節(jié)到145分鐘,少了宣傳中的情欲戲,倒是無礙,畢竟這“色”字既然在電影中都說了是為“戒”,便也不再深究。李安在宣傳海報(bào)上用了“色可戒,情難防”便說明了道理,然后用了100多分鐘來敘述這個道理,不是辯證,只是展現(xiàn)。
電影演到一半,身邊友人便嘆息:這女子,究竟是圖了什么。不懂。一個純良少女,嶺南大學(xué)的美麗姑娘,戰(zhàn)亂隨學(xué)校遷至港大,認(rèn)識了這樣一群,不,該是一個愛國青年,人生驟然便離了軌跡,不歸,也無路可歸。那鄺裕民的出場便是翩翩少年郎,看在王佳芝眼中,熱情、澎湃,大概應(yīng)是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全部春情。她允了他做愛國劇社的女主角,舞臺上的一個定位造型成就了日后的相濡以沫,卻不見得有幸福的展望。那是一個畸形的年代,滿懷激情的學(xué)生在舞臺上做了戲,便將戲延續(xù)到了人生。在鄺裕民的鼓吹下,涉世未深的學(xué)生頂著“愛國青年”的光環(huán)掘出一個陷阱,彼時,卻不知是為人為己。
原著中的易先生給我的印象是獐頭鼠目,所謂漢奸,加之張愛玲的描述,大致不過如此,卻在梁朝偉的出場中不愿再去思考。梁生的表演鮮少令人失望,那易先生的塑造自然是入木三分。所幸這并非是愛國思想的指導(dǎo)片,對這樣的漢奸,暫且也恨不起來。

王佳芝初見易先生,便在既定的戲碼中發(fā)揮到極限,成功得到那小心謹(jǐn)慎帶著情欲眼神的停駐。她在易太太的防備中留下了電話號碼,在對男人的不確定中接到了他的來電,這樣,手中糾纏的曲線便清晰長出,窮極一生。她要用身體勾引他,所以她不能再是單純的處女,在這些“愛國青年”們的熱血灌溉下,她就義般把自己獻(xiàn)給了一個與妓女有過經(jīng)驗(yàn)的同學(xué)。只是她不會想到,在她奉獻(xiàn)了自己之后,易先生不動聲色地離開香港,不知她的苦痛,也不知她在易太太電話這端的語無倫次。
或是鄺裕民殺老曹的血腥讓王佳芝只想逃離,電影在給了她一個背影之后回到了上海,她洗盡鉛華。或者,是脫去當(dāng)時做戲的行頭,還是那個純良的女子,學(xué)生頭,混在近乎難民的百姓中買米,寄人籬下,用零散的錢看電影。而與鄺裕民的再度重逢昭示了她的未了情債。
是的,情債。當(dāng)年,王佳芝對鄺裕民是有情的,鄺裕民亦然。只是這個熱血青年的滿腔熱血獻(xiàn)給了他夢想中的“革命”,三年后他依然將她送到了易先生身邊,親手為她挖掘了墳?zāi)埂U\然,此時的王佳芝應(yīng)允了行動,是在于她對這個行動結(jié)束后的憧憬,革命者老吳對送她離開的承諾超越了她現(xiàn)實(shí)中面對的回憶和郁郁寡歡,她需要靠行動的成功得到下半生的解脫。可是她沒有看到,在她轉(zhuǎn)身離去換裝的時候,老吳燒掉了她那封承載了她全部希望的家書,她只是一個所謂革命的犧牲品。成敗皆如是。
內(nèi)地版的電影,所謂刪節(jié)了情欲戲不影響劇情,斷然是自圓其說。王佳芝同易先生的幾場激情戲碼的刪剪大大削弱了關(guān)于“色”與“戒”的辨證。易先生是那樣小心謹(jǐn)慎老奸巨猾的一個漢奸,他怕黑、怕被出賣、怕被暗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對任何人乃至妻子都表面平靜如水,心下鏡明,他懂在任何時候都保護(hù)自己甚至偷情。這樣一個男人偏巧遇上了懷著勾引他的目的而來的她,不能自持。他是不是色中惡鬼這不重要,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相撞,產(chǎn)生的必定是故事。從第一次近乎SM般的粗暴延伸到水乳交融,他們在情欲中相愛。
易先生是愛她的,她能體會到。她說她恨他,可是誰都看得到,她恨他是因?yàn)樽约核坪醺杏X到她同他消耗的不止身體,還有愛情。而從不相信任何人的易先生說他相信她,相信她恨他,是不是也相信自己會愛上她?
在日式房間的榻榻米上,她為端坐的他唱的那首小曲,“郎啊咱們倆是一條心”,她的眼神空洞,他拭淚。他們都是恐懼的。王佳芝,不過是一個哀傷的亂世佳人,微不足道的犧牲品:易先生,卻在長期見不得光的工作環(huán)境中充滿了驚懼的精神分裂。這首曲子,真正讓其二人在相互身上得到交融,慰藉和靈魂,二合為一。
“你以為這個陷阱是什么?我的身子么?你當(dāng)他是誰?!他比你們還要懂得戲假情真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體里鉆,還要像條蛇一樣的,往我心里面越鉆越深……只有忠誠地待在這個角色里面,我才能夠鉆到他的心里。”她坐在老吳面前,在愛與不愛中徘徊的鄺裕民面前,終于宣泄。她愛了,但是她不能面對,她只是一個殺人工具,其實(shí)連工具都稱不上,行動不用她親自動手,她只是一枚餌。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獵人,可以輕松地布置陷阱獲取獵物,豈料她這枚微不足道的餌,卻與獵物相愛。
終于,他送她6克拉的粉紅鉆戒,比送易太太的大了一克拉。在安排好的陷阱中,他攬著她沒有帶隨從保鏢走到珠寶行取戒指,他是全心信任她了。“我對鉆石不感興趣,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戴著。”一如當(dāng)年在香港的那句“穿著”,命令的字眼透出的是能夠攻陷她的溫柔,她終于為自己做了決定走。看著易先生一連串的夸張舉措,逃命般地離去,她釋然,唯有這次,她沒有背叛自己。
王佳芝成了薄命紅顏。在被處決之前,同伴傷痕和哀嚎襯托著她的美麗和平靜,她微笑,或許她懂,她對易先生的放手造就了自己及同伴們的喪命,可是她后悔嗎?還是后悔坐在三輪車上用戴著他送的戒指的手摸出毒藥時浮現(xiàn)的關(guān)于港大話劇社里的回憶王佳芝,上來!——如果當(dāng)初沒有走上那層階梯。
哦,對了,這是你的戒指。不,這不是我的。易先生和秘書的對話,昭示著故事的主題。他沒有再見王佳芝,他沉重地簽下處決書,傳達(dá)著張愛玲字里行間的殘酷。怕黑的他坐在王佳芝睡過的房間,略顯凌亂的床和行李,十點(diǎn)鐘響,他落下一滴淚。
李安的電影永遠(yuǎn)會出現(xiàn)驚喜,《色·戒》更不會例外。王佳芝在張愛玲筆下原是豐滿美艷的女子,湯唯卻連帶著,將她純良年代的一汪清水表現(xiàn)得更加切合,眼神勾引易先生的瞬間張力十足,便應(yīng)了那句話身體是女人的籌碼。而梁生,本在王家衛(wèi)塑造的小資情境的老上海電影中被定了位,浪漫又溫存,本用原著中的易先生來衡量稍顯得猥瑣不足,只是在電影中,逐漸忘記了梁生本身的存在。張愛玲在書中對易先生的著墨僅是流于表面,李安卻在電影中通過王佳芝挖掘到易先生的本質(zhì),雖不免為了戲而存在,卻在梁生的演繹下平添了許多精彩和連貫性,端的上是收放自如。陳沖、何賽飛、王琳等這些具有老上海風(fēng)情的女子們,甘愿坐在牌桌前演繹張愛玲描述的“黑斗篷”,那樣人心惶惶的上海,男人神秘出入,女人在牌桌上酣戰(zhàn),炫耀一下手上明晃晃的鉆戒,成為全部的消遣。電影的幾次廣角鏡頭是震撼的,老上海街道上人們木然地來回,雖喧鬧,卻不見得有任何生氣,傀儡般地淪陷,木偶般地生活。
電影散場之后竟然念起梁生的一首老歌,不知道是因?yàn)閼?yīng)景,還是感觸,縈繞耳邊揮之不去:這一生為情所困,只為當(dāng)初你的心太真:這一生癡癡戀戀,只為一個無法實(shí)現(xiàn)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