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為許過的諾言負責到底

(一)

臨下班時，胡小光約我下班后一起吃飯，說找我有事。

胡小光是我大學同學，在二室搞室內設計，好像對我一直就有點意思。

僅僅是好像，可他不承認。同學四年，同事兩年，任他以什么姿態出現，我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老一套了，玩玩心跳就可以，沒必要把自己逼到絕路上去。

這次胡小光約我還真有事，也是件好事——為錦苑小區做室內設計。

他說，他剛接了這個活沒兩天，院長就通知他參加在意大利舉行的室內設計與裝飾裝潢大賽，索性做個順水人情，讓老同學賺點外快。

他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二)

錦苑的主人叫王紅軍，也是宏繁房地產總公司的老板。兩個星期前，我們見過，在酒桌上，設計院請他客。一桌子人，又是院長又是主任，小小的我自然靠邊了。沒交流幾句，但他給我印象不錯，有型，大氣，又透著一些書卷味。

在宏繁總經理室外，胡小光忽然冒出一句：“王總和他老婆很恩愛的。”

我隨口應著：“是嗎？”然后一愣，什么意思？

說話間，王紅軍把我們讓進辦公室。他一口叫出我的名字，說：“胭脂，第二次見了。”

我的臉一下子熱起來，我自覺不是那種讓人看一眼不忘的女孩，被他這樣凝視著，真有些不自在。

談話很快進入主題，王紅軍對我接替胡小光的工作完全無異議，甚至可以說是驚喜，遮掩得很巧妙的驚喜。

出了宏繁大廈，胡小光說：“我已經開始后悔了。”

(三)

在接下來一個半月的時間里，除了分內的工作，我全部的精力都撲在錦苑上了。小到花圃欄桿的鐵藝彎花，大到小區的總體布局，無不做到完美。

設計完工的那天下午，我提著電腦一路狂奔，沖進宏繁大廈。王紅軍看到我氣喘吁吁的樣子笑了，他倒了杯水給我，說：“慢慢來，不用急，不用急。”

他認真看完圖紙，又問了幾個數據，當他再將目光轉向我時，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欣賞與興奮。我激動地站起來。他走近我，說：“好極了。你一定也餓了，我們一起去吃飯。”

我一時愣住了。我原以為他會開口夸我，我就等著謙虛了，誰知……

他說：“每到吃飯時間我就發愁，不知道吃什么，到哪里去吃，和誰去。愛人又出國了。”他說的是“愛人”，一個多么動聽的稱呼。

我們就近來到大廈對面的餐廳，一家店面不大卻很雅致的西餐廳。我點了個海鮮熗飯，他要了一客三明治，一條魚，一個生菜沙拉，一個湯和水果拼盤，簡單隨意里透著精心。

我們工作不談，私事不談，仿佛這餐只是純粹的吃飯，沒有別的內容。

一夜無眠。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全是王紅軍，他的眼睛，他說的話，他的一舉一動。從未為那個男子如此失魂落魄過，自己都覺得好笑。我大概是太寂寞了，我想。

(四)

星期天下午，王紅軍開著他那輛白色凌志來找我，說錦苑開工了，問我要不要去看看。

看過工地后順便去城郊看風景。在風景怡人的郊外，他停下車，繼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幾天前，胡小光約我打保齡球，侃天侃地，兜了一晚上圈子我才明白，他在警告我別和你走得太近。我和你之間有什么嗎？我可是平白擔了一個勾引良家婦女的罪名。”

該死的胡小光！我的臉一下子紅了，低下頭不敢看他。

他用手輕輕托起我的臉，“分明是你在誘惑我。”他突然吻下來，吻得我無法呼吸。我掙扎著。其實，這一切明明是我心里所盼望所期待的，我卻掙扎著，眼淚不覺流了滿臉。他吃驚地放開我。“我要回去。”我軟軟地抽泣著。

他送我到宿舍門口，臨進門時他輕輕抱了抱我的肩，說：“我知道沒資格愛你，可我忍不住。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告誡自己這是不可能的，可你第二次出現了，我以為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愛情的機會，是我誤會天意。對不起。”

這番話讓我心軟如水，雙手抱住了他。我不知道別的女人聽到這樣的話時怎樣反應，我分明聽到自己內心城池陷落的聲音。

(五)

我心里終日都亂亂的，希望見到他，又害怕見到他。他是有妻兒的，我跟他算什么呢？

為了走出感情的泥淖，我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事業狂，每天沉浸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中，累得下班后回到宿舍倒頭便睡。

一天加班又近午夜，我揉著酸澀的眼睛走到窗前，王紅軍的白色凌志車赫然停在樓下。我機械地下樓走近他。他一把攬過我，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自己？”

一滴涼涼的咸咸的水滴落在我的嘴邊。我抬頭看著他潤濕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愛你。”有什么不敢承認的呢？我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不解風情的木頭人，我知道讓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流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僅夜夜樓下那輛凌志，就足以讓我義無反顧了。

世界似乎一下子簡單了許多，所有的人和背景都遠遠地隱去，只有我和他忘我地，快樂地，甚至瘋狂地，醉生夢死地愛著。

(六)

他很少提及他的妻子肖凡。我只知道她是一個氣質高雅的現代女性，在某大學研究西方哲學，一年有大半時間在英國。他們有一個兒子，十二歲，也在英國讀書。

我從不去他們的家。我無法漠視那個女人的存在，雖然她人在英國。為了迎接王紅軍的“加盟”，我特地把我的小屋裝飾一新，我自己設計的。墻壁上畫滿了翠綠的熱帶喬木和藤蔓，剛柔相濟；天花板漆成粉藍色，上面綴滿了星星，當然還有一輪圓月。

常常在我的小屋里，啟一瓶紅酒，燃一對紅燭，在星月相映的熱帶叢林里雙雙起舞或做愛，濃情蜜意間幾乎忘了今夕何夕。

(七)

良辰美景奈何天，轉瞬已惘然。

那個黃昏，我正在宿舍里煮紅豆粥，王紅軍打來電話說不過來了，肖凡回來了。

第二天，他又沒來。第三天，第四天……

第五天，他打來電話，說想我，說晚上可能會來，可能。

我等呀，等呀，晚上11點時，我知道他不會來了。忍了又忍，我還是撥了他的手機。幾乎是第一時間，他接起電話。我說，我不相信你不要我了，我不相信。說完，我淚如雨下。

沉默了片刻，我聽見他詞不達意地說：“私人時間我不談工作，明天上班后再談吧。”

我不知道幾點睡著的，迷迷糊糊中感覺有只手撫摸我的臉。軍！我睜開眼，真的是他！他捧著我的臉，喃喃地說：“我嚇壞了。我以為你會想不開，我不能沒有你……”我淚眼模糊地看著我命里的這個男人，我認了，真的認了！

那是最沒有激情的一夜，我們草草收場。躺在床上，仰望著頂上的繁星滿月，兩人久久無語。最終他先開口了：“我是不是很卑鄙？同時霸占著兩個女人，像只兩家偷腥的貓，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一翻身緊緊抱住了他，說：“別丟下我，在我放棄前別丟下我。我不想你為難，給我一張情人的床就夠了。”話一出口我就哭了，是呀，我只能擁有一張情人的床，朝不保夕的，只能隱藏在星月下，無法見到陽光的床。

(八)

胡小光從意大利回來了。幾次想約我吃飯我都拒絕了，沒時間。于是，接連幾天他總與我“偶然相遇”，早上匆匆上班的公交車上，電梯間……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加班時，他總找借口來找某個同事或取一件不相干的東西。

這樣幾次后，我說，“說吧，你想干什么？”那是在深夜的辦公樓電梯間，我剛收工，胡小光也恰好加完班，而王紅軍的凌志也停在樓下。

胡小光鎮定片刻，然后說：“離開他吧，我不能眼看著你墮落。”

我笑了。這樣的語言在某些庸俗小說中隨處可見。我說：“這與你何干？”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直盯著我說：“一個男人應該讓愛他的女人幸福，我敢對這句話負責到底。他呢？他做得到嗎？”

這時電梯門開了，我含笑望著胡小光，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滾去吧，你。”

(九)

肖凡找來了。不用她開口，開門的一剎那，直覺已告訴我她的身份。我的思緒在那一刻全亂了，反反復復考慮的都是：哪個環節出的問題？哪個環節出的問題？

她環視著我的小屋，平靜地說：“很漂亮，很有才氣，很浪漫……”她將目光轉向我，說：“你很年輕，難怪他會喜歡你。”

我不敢接話，因為內疚，因為理虧，因為嘴拙。

“不用怕，我只想來見見你，不想跟你吵……”她嘆了口氣，說：“沒意思……我不與你爭，爭到手也不一樣了……還有，不必告訴他我來過。”

那一刻，我真的想告訴他，我已決定退出了，從見到她的那一剎那。可我沒機會，她先說了。

(十)

肖凡失蹤了。她沒告知任何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紅軍瘋了似的滿世界找肖凡，從中國到英國，登尋人啟事，聘私家偵探，上網查詢……直到我告訴他肖凡曾找我的事，他才停下來。他說，完了，她不會讓我找到的。

一個月后，肖凡從英國發來了離婚協議書。王紅軍說想一個人靜一靜，硬把自己關起來，不見任何人，不說一句話。我感到了深深的內疚，不是為誰，只為他和肖凡苦苦經營了十幾年的婚姻。

王紅軍三天后才出現，明顯瘦了一圈。我說：“去英國找她吧，或許還能挽回。”

第二天，我很識趣地向主任主動請纓接手下邊鄉鎮的一個規劃。如愿出差了幾天。

他一定會去的！我當時勸他只是陪他做戲，我是如此地善解人意。

出差回來的那天，恰逢元旦，新年伊始。他果然不在了。肖凡轉身離去的自由身姿如此曼妙，我見猶憐，何況是與她相濡以沫了十幾年的王紅軍。

傷心總是難免的。想想這是最好的結局了，我還年輕，一切還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不記得哪位哲人說過，不嫁最愛的那個人。不讓他看到我在婚姻生活中被歲月剝蝕的痕跡，不留機會讓他在心中比較著紅玫瑰與白玫瑰，我不做他的玫瑰。

(十一)

胡小光很意外地找上門來。他見我就狠狠地說：“羅馬那邊有結果了，我沒獲獎，都是因為你！”原來理由是可以這樣找的。我冷笑著不語，看他玩什么花樣。

“胭脂，我們都吵了六七年了，講和吧。”他的臉變得倒是快，竟羞澀得如同小女孩似的拿出一個首飾盒——不用看也知道是鉆戒，而且是意大利款，一如既往的沒有創意。

本能地想拒絕，可他說：“就當我是趁虛而入好了，該給我一次機會了。”

聽人說，忘記一段感情的最佳方式是開始另一場戀愛。我推過去的手順勢伸到他面前。看他笨手笨腳地為我戴上鉆戒，忍不住笑道：“難看死了，一準被同事笑話。”胡小光只笑不語，那微笑充滿了幸福。

從來都是男人許諾給女人幸福，而這一刻，我真的很想給他幸福。

(十二)

這個幸福的諾言沒能兌現。王紅軍突然打電話來說想見見我。

我對胡小光說，晚上要跟老同學聚會，不能和他一起吃飯了。對他，我第一次說謊，而我其實從來就是個不善于說謊的人。

三個多月沒見，王紅軍似乎老了很多。我問他這段時間還好嗎？他遲疑了片刻，說：“天涼好個秋。”他這一句話使談話無法進行下去了。

他見我不講話，又說，他只想看看我，親眼看看我過得快樂嗎？我說我很快樂，我說擁有一分干凈的戀情真好，擁有一分平凡的幸福真好。

說完我就后悔了，不該把話說得這么重。他對我不薄，畢竟曾深愛過，我不該含沙射影地以話相刺。只是他的優柔寡斷令我有些厭倦。

出門時，天上飄著這個城市常有的小雨，他像從前那樣，敞開外衣想擁我入懷。我緊走幾步躲開了，我們已不是戀人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胡小光，他就站在馬中對過。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震驚得想立刻逃掉。看著他走過來，我不知該如何解釋。王紅軍訕訕地向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只定定地問我：“還要跟我回去嗎？”

可是，從此，我曾見過的，令我心動的，在胡小光臉上的那個幸福笑容就沒再出現過。我不是沒有解釋，他不相信。他變得多疑而憂郁。他偷偷跟蹤我，偷翻我的包，偷查我的手機通話記錄，甚至電腦也不放過，想方設法套出我的電腦密碼……

(十三)

這種情形是我從沒想到的。煩躁自此與日俱增。于是，兩人上班時間的內線不響了，見面的擁吻省略了，溫存也越來越淡。愛情成了風中燈籠，搖擺不定，千瘡百孔。

我想到了離開。我在《城市規劃》雜志上看到了北方一家規劃設計院的招聘啟事，就把自己的資料發了個E-mail。僅過了一周，我收到了聘任書。

我決定告訴胡小光。如果他挽留，我就不走；反之，我就離開。

沒有如果。他留下一封信，早我一步逃了。

那封信我裝了四五天，最終也沒有拆開，丟進了辦公室的碎紙機。我不恨他，一點都不。畢竟他曾經給過我一段快樂的時光。雖然，最后他先放棄了我，但我可以理解。

只是，如果當初王離開后，胡小光沒來找我，如果他沒講那句令我動心的話，多好。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的人生可以重新來過，愛情可以重新選擇，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