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在中國的古漢語中,常常把那些不平凡的杰出人物譽稱為“人中之龍”。明末清初的陳子龍,就是其中的一位。這位字人中、臥子,號軼符、大樽的華亭(今上海松江縣)人,他的名字恰恰就叫做“子龍”。據他自撰的《年譜》說,他誕生之時,母親韓夫人“夢若龍者降室之東壁,蜿蜒有光”,他那年輕時即以文學名江南而后舉進士的父親,于是就錫以嘉名。在天崩地坼的大時代,陳子龍享年僅三十九歲,還未滿不惑之年,但他不僅成就為明末詩壇舍我其誰的殿軍,才華橫溢,詩詞雙勝,以墨寫就的作品為有明一代的詩歌壓卷,啟清詩的先聲;而且他也是明代末季的無雙國士,煌煌志略,烈烈風標,把以血寫就的名字銘刻進中國的歷史,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炬。
陳子龍生于1608年,今年是他誕生四百周年。整整四百年后,在瀟湘的夜雨中,在三楚的晨光里,在清操與高標離今人越來越遙遠的時刻,每當我臨風誦讀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陳子龍詩集》,總不免感嘆這位江南才子的多情,更感佩這位無雙國士的偉烈。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生有雄才死有峻節的陳子龍篤于友情,深于親情,摯于愛情,而且地久天長,生死相許。
崇禎初年,年輕的陳子龍感于國運的沉淪,民族的危亡,便與同邑的志士夏允彝等人組織“幾社”,與籌備中的繼承東林黨人余緒的“復社”相呼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流連詩酒,感慨國事,砥礪名節,這些人在時代的狂風惡浪之中,雖然歷經浮沉,幾經分化,有的成了新入主中原的清王朝的馬前卒,如曾代多爾袞作著名的勸降史可法的《致史可法書》的李雯,以及在子龍殉難之年考中清朝的進士,后來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宋征輿;有的則是始終如一的戰友甚至死友,如夏允彝和他的虎父無犬子的少年英烈夏完淳。他與字舒章的李雯雖然后來臨歧分手,正邪異路,但年輕時并不能預知生死考驗臨頭時忠奸立判的后事,何況他們當時都還是肝膽相照悲歌慷慨之士。陳子龍與李雯、宋征輿并稱為“云間(古松江之別稱)三子”,他們共同編纂《皇明詩選》,陳子龍與李雯唱和之詩還編為《陳李唱和集》。陳子龍當年有一首贈詩,題為《有懷舒章用子美懷太白首句》:“不見李生久,哀哉夢日深。文章誰我黨,泉石豈君心?燕市狗屠酒,吳城風女簪。廻思游俠伴,何處用黃金?”杜甫對李白一往情深,前后寫給李白之詩達十四首之多,陳子龍懷李雯之詩用杜甫《不見》一詩的首句領起,可見情誼之深。甲申1164年之變,李雯因事羈留京師,屈節辱志投降清朝,任職“內閣中書舍人”。然而,他和降清的大名士錢謙益一樣,內心也仍然有掙扎和痛苦,也不免自慚與追悔。詩人吳梅村就曾經記載說,李雯讀到陳子龍《明妃篇》的“明妃慷慨自請行,一代紅顏一擲輕”之時,不免“感慨流涕”。他因奔父喪乞假南歸,過淮上時故人萬壽祺著僧服來見,李雯望之而泣曰:“李陵之罪,上通于天矣!”回到松江故鄉,竟然不敢來見子龍,在給子龍的詩中還表達了懺悔之意。由此可見,人性的復雜常常不是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簡單化邏輯可以論定,也可見李雯的人性良知并沒有徹底泯滅,故人過去的友情今日的氣節對他仍不無感召。雖然今昔異勢,已非“同志”,但當李雯表示追悔而要求見面時,陳子龍沒有拒絕,而且以詩相贈,可見子龍之堅守原則而人性化之不忘舊誼。他們再見時已非喜相逢,李雯說自己是投降了匈奴的李陵,子龍對李雯作了什么規勸與批評,現在已不得而知了,陳子龍的學生王法喻之為蘇武與李陵之會的重演,他續老師自撰而未竟之《年譜》,曾如此記載和感嘆:“先生年四十歲,在富林廬居。時李舒章自北還,來訪先生,相向而泣,旋別去。”子龍犧牲之后,李雯不久也郁郁成疾而卒。他們同年而生,同年而死,一位重于泰山,一個輕于鴻毛。
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夏允彝是陳子龍的松江同鄉,長子龍十余歲,他們曾共同組織“幾社”,同在崇禎十年(1637年)中進士,共同的品格和理想,使他們結下了金石之誼。弘光二年(1645年),短命的南明弘光王朝覆亡之后,陳子龍與夏允彝等幾社盟員聯系各地反清義軍力圖恢復,不幸兵敗,松江淪陷。夏允彝絕望之余,于九月十七日自沉松塘而死。陳子龍幼年失母,幸賴祖母撫養成人,其時祖母年事已高,他只得侍養祖母而遁跡深山。他寫了一篇血淚斑斑的長文《報夏考功書》,焚于夏允彝墓前,其中說明了自己未死之由,表示他日一定不會辜負故人。除了《寒食》、《清明》二詞,他還有悼詩二首,詩題為《會喪夏瑗公》:
丹旐飄搖岸柳疏,平蕪渺渺正愁予。驚濤不盡鴟夷血,痛哭空留賈傅書!華岳暮云來大鳥,沅江春草媵文魚;范張未畢平生語,淚灑南枝恨有余!
二十年來金石期,誼兼師友獨追隨。冠裳北闕同游日,風雨西窗起舞時。志在春秋真不爽,行成忠孝更何疑!自傷舊約慚嬰杵,未敢題君墮淚碑!
這是陳子龍的絕筆之詩。中國人稱以生命相許的朋友為“死友”,陳子龍披肝瀝膽,鏤骨銘肌,一字一淚表達的豈是一般的摯友之情,而是義薄云天的死友之誼。
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夏允彝之子夏完淳,少年英發,為“云間詩派”的后勁,他是陳子龍的學生,年僅十七歲即捐軀殉國的英雄烈士。陳子龍對這位學生深懷厚愛與期許。1646年春,陳子龍、夏完淳以及完淳的岳父錢栴歃血為盟,共謀倡義,可惜因種種原因而失敗。陳子龍犧牲之后,夏完淳哭悼乃師作《絕句口號八首》,其中就重溫了師生之情:“可憐屈宋師門誼,空白招魂吊汩羅!”夏完淳被捕后,押赴南京途中經過“細林山”,即今日上海市青浦縣南二十里之細林山,因陳子龍敗后隱居松江,曾來往于細林山間并避居此地,夏完淳觸景生情,作有長歌當哭的《細林夜哭》,結尾是:“我欲歸來振羽翼,誰知一舉入羅弋。家世堪憐趙氏孤,到今竟作田橫客。嗚呼!撫膺一聲江云開,身在羅網且莫哀。公乎!公乎!為我筑室傍夜臺,霜寒月苦當行來!”陳子龍對夏允彝是“自慚舊約”,那是對自己的求全責備,他不久之后就以生命踐約了,而夏完淳對老師如此的懷念追隨,可見陳子龍的鄉梓之情、志士之思以及師友之誼,和他們英雄父子始終與共。
陳子龍無子有女。“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這位英風勝概的人物,對掌上明珠也一往情深,如同自然界中既有烈風豪雨,也有麗日和風。他的名為“頎”的六歲幼女不幸夭逝,本來血濃于水,何況在父親的調教下女“頎”能讀曹、劉、三謝諸詩,和乃父一樣天資過人,一朝永訣,陳子龍情何以堪?他情慟于中,不但在舟行途中與除夕之夜苦念亡女,寫有《舟行雨中有憶亡女》、《除夕有懷亡女》,還長歌當哭,作《悼女頎詩七首》,下列為前五首:
青蔥玉立小神清,六載悠悠夢里情。卻恨轉多聰慧事,累人相憶太分明。
曉風吹火夜蒼茫,弱質悠揚道路長。腸斷一聲人不見,五更荒草月茫茫。
日日階前笑語開,隨花逐蝶弄花回。生平一步嘗回首,何事孤行到夜臺!
輕苞一夜獨摧殘,必有因緣欲語難。幽砌繡房皆
寂寞,九秋風雨泣紅蘭。
春來花里解尋師,嘗乞魚箋記小詞。最是難忘偏憶汝,病中猶問建安詩。
中國詩歌史上悼亡的名作不少,如元稹的《譴悲懷三首》、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等篇,但那都是丈夫悼念妻子之作,而父親悼念女兒的篇什不多,名作更少。陳子龍之作出自至性至情,鏤骨銘心,腸回九曲,雖然今日的讀者與其非親非故,而且年代湮遠,但那聲聲泣血的哀吟低詠,卻依舊能讓我們黯然神傷。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地間情之大者,除了鄉情、友情、親情和家國之情,大約就是愛情了。在封建社會里,兩情相悅而相許的自由的愛情,就像名貴的鉆石一樣珍稀。陳子龍的夫人姓張,稱張孺人,他奉父母之命于十一歲聘定而于十九歲完婚,婚后無子,除了《年譜》,陳子龍在詩文中沒有提到過她。多半是出于父母之命,為了傳宗接代,他曾先后納蔡氏與沈氏為妾,但同樣除了《年譜》中有所記載而詩文中從未涉及,直至才貌雙全而且有許多共同語言的柳如是闖進了他的生活,作為多情多感的文人,他才有了一番神飛意奪至死不忘的愛情。風塵名妓秦淮八艷之一的柳如是,生于人文薈萃之地的浙江嘉興,蕙質蘭心,從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幼時家遭巨變,父母雙亡,10歲時被今日所謂之“人口販子”拐賣到吳江縣盛澤鎮人稱“十間樓”的妓院。樓主徐佛多藝多才,延請當時的著有《小窗幽記》的名士陳繼儒(號眉公)教她習文作詩,14時被退居鄉里之“吳江故相”吳道登納為小妾,吳死后被逐出相府,不得已又重返盛澤鎮故地。由于與生俱來的超人膽識和追求自立的堅韌個性,加之琴棋書畫詩詞歌舞無不迥出流輩,柳如是雖然不幸墮入風塵,但仍執著地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如沙漠的旅人追尋一泓清泉一片綠洲,在長夜如磐的封建時代,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與異數。
在認識陳子龍之前,柳如是曾屬意“云間三子”之一的字轅文的宋征輿,轅文也曾作與柳有關的詞如《憶秦娥·柳絮》、《畫堂春·秋柳》、《柳梢春》給她以示戀情,但最后還是屈服于家庭與名教的壓力而打起了退堂鼓。柳如是性格剛烈,立即以倭刀斫琴而決絕。然而,她內心的創傷可想而知,從《悲落葉》等詞章可見她心中的哀怨和痛苦。她與陳子龍是如何相識的呢?據說是在她的老師陳眉公的“晚香堂”中。陳子龍年紀輕輕已是江南名士,時人譽之為“云間繡虎”,他當然成了柳如是擇婿的對象。柳如是以羽扇綸巾的儒生裝扮來到松江,向陳府投上自稱“女弟”的名刺。陳子龍開始還很不高興這種十分“先鋒”、“前衛”的見所未見的作派,柳如是當面指責他說:“風塵中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后來,晚清的王國維為柳如是的詩集《湖上草》賦詩三章,第三首就提到此事,而且觀念還相當開明:“幅巾道服自權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兒太唐突,薊門朝士幾須眉?”
以足疾加失明的半廢之身,當代大學者陳寅恪晚年撰有八十余萬言的《柳如是別傳》,其中曾“戲集唐人成句為七絕一首”,分別集自溫飛卿的《過陳琳墓》、李商隱《杜工部蜀中離席》、韓愈《短燈檠歌》、元稹《白衣裳二首》:“霸才無主始憐君,世路干戈惜暫分。兩目哆昏頭雪白,枉拋心力畫朝云。”可見他對柳如是的欣賞與看重。由于柳如是的雙全才貌,也由于她的特立獨行,陳子龍與她相識而終于相知相戀。崇禎六年(1633)秋,陳子龍北上赴京會試,柳如是贈《送別》五律二首,其二是“大道固綿麗,郁為共一身。言時宜不盡,別緒豈成真?眾草欣有在,高木何須因?紛紛多遠思,游俠幾時論?”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盛贊如是乃“俠女名姝”,柳如是在《贈友人》詩中也有“偉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之句,從上述送別之詩看來,她并不以功名富貴為念,只希望子龍奮發自勵,成就扶傾拯溺的報國安民大業。總之,因為兩人志趣相投,詩文相敵,雙方都有了第一次真正的愛情,終于在崇禎八年(1635)同居,借住在松江南門內友人的名為生生庵的別墅小樓之中。在此之前,陳子龍贈柳如是《湘娥賦》,其中有“拹玄想于湘娥,疋匏瓜于織女”之句,是誓愿之文,也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語,柳如是便撰《男洛神賦》以答。這一對戀人,度過了他們的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也是至死毋忘的時光,詩酒唱和,薰神染骨,留下了許多心心相印的篇章,如陳子龍《屬玉堂集》中的《擬古詩十九首》,就是他們同題的酬唱之作。但是,柳如是的青樓身份遭到陳子龍祖母與繼母的強烈反對,張孺人也屢到他們的別居之地問罪興師,加之陳子龍又缺乏后來的錢謙益無視名教與壓力的足夠勇氣,他們只得在同居半年后于夏日勞燕分飛。柳如是先移居于松江之橫云山,秋深復去盛澤之舊家院。柳如是作《別賦》說:“雖知己而必別,雖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愿心志之固貞。”認識到命運之不可逆轉,但仍然癡情不改地以白首相期。陳子龍只好以《擬別賦》安慰她:“茍兩心之不移,雖萬里而如貫。又何必共衾幬以展歡,當河梁而長嘆哉?”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們將世俗的男歡女愛升華為永恒的精神之戀,那是靈魂與靈魂的深度溝通、默契與期許。陳子龍親自送她距盛澤鎮不遠的嘉善而依依惜別,別后的秋日,陳子龍贈柳如是《初秋》七律八首,柳如是以同題相和,而柳如是所作《夢江南·懷人》二十首,更為陳寅恪贊為“絕世之才,傷心之語”。在別后的六七年間,陳子龍曾為柳如是的第一部詩集《戊寅草》作序,對她的詩詞大為稱美,而且兩人仍然以詩詞互訴離別之情,相思之意,如陳子龍的《踏莎行·寄書》:
“無限心苗,鸞箋半截,寫成親襯胸前折。臨行檢點淚痕多,重題小字三聲咽。兩地魂銷,一分難說,也須暗里思清切。歸來認取斷腸人,開緘應見紅文滅。”
柳如是以同調同題的酬和之作奉答:
“花痕月片,愁頭恨尾,臨書已是無多淚。寫成忽被巧風吹,巧風吹碎人兒意。半窗燈焰,還如夢里,消魂照個人來矣。開時須索十分思,緣他小夢難尋視”。
陳子龍捧讀和詩,悲從中來,不能斷絕,復作《浣溪紗·五更》寄給他的夢中情人:
“半枕輕寒淚暗流。愁時如夢夢時愁。角聲初到小紅樓。風動殘燈搖繡幕,花籠微月淡簾鉤。陡然舊恨上心頭。”
陳子龍這位胸懷濟世之志的詩人,當他尚未在時代的血與火的熔爐中冶煉成為莫邪干將之前,他就是這樣一位文采風流的多情種子。而當他投身于時代的狂風暴雨之中,從個人的小天地走向眾生的大世界,小我之情提升為大我之意,他的詩中就少了舞榭歌臺,秋云春夢,多的則是時代的電閃與雷鳴了。
在時代的鐵血交飛的或懦于退縮或勇于赴難的嚴峻洗禮中,在生存還是毀滅的嚴正考驗里,在或是出賣人格飛黃騰達或是堅持操守寧為玉碎的嚴酷關頭,陳子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這位人中之龍,不僅成了一世之雄,而且成了萬古人物。他之所以四十而不惑,而義無反顧,而英勇赴死,將自己的英名銘刻在不朽的青史之上,那是由于他擁有的是尚氣任俠的氣質和堅貞不屈的性格,薈萃傳承的是中國
傳統讀書人最優秀的品質與精神。
中國歷史上的杰出人物,在品德上往往有良好的家教與師教。如北宋歐陽修幼時家貧,母親在地上以荻畫沙為字教他讀書做人,那是大江源頭的活水;如南宋岳飛的母親在他背上針刺“精忠報國”四字,那是至高無上的叮嚀。陳子龍也是如此。明代倭寇為害,其曾祖陳鉞曾率家奴佃夫二百余人自發抗擊,給倭寇以重創,政府擬授官職他卻辭而不就。潤物細無聲,家史中的民族大義精神,給幼小的子龍以深刻的影響。他的父親陳所聞中進士后,為官不畏氣焰熏天的權閹,是頗有清望的士大夫。子龍在自撰的《年譜》中曾以崇敬的心情特筆提及。崇禎十四年(1641),陳子龍出任浙江紹興府推官,許多官員跑步“錢”進,紛紛去杭州向專管鹽務的太監崔磷跪叩獻金。男兒膝下有黃金,只有陳子龍堅不肯去,他說與其那樣卑躬屈膝還不如棄官回家。這正是和他父親的凜然氣節一脈相承,如同長江的后浪承續的是長江的前浪。
陳子龍十余歲即有文名,十四歲中秀才,年紀輕輕便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好言王霸大略,頗為父輩東林黨人所器重。十七、八歲時,蘇州百姓抗議閹黨逮捕正直的士大夫周順昌而發生動亂,陳子龍縛草為人,其上大書權傾朝野號稱“九千歲”而全國遍建生祠的魏忠賢的名字,約朋友們一齊向它射箭,以泄心頭之恨,可見其時的子龍早已是一位性情剛烈的熱血男兒。天啟末年,太倉的張溥、張采組織“復社”,剛及弱冠之年的陳子龍便和夏允彝一起,組織成立了與之聲氣相應的“幾社”,并成為復社的一員。崇禎十年(1637)他赴京應試,更多地耳聞目睹了國難時艱,此年他中進士的“房官”,是在道德和學問上都頗具資望的黃道周,《明史》本傳稱其“以文章風節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這位后來堅持抗清而殉難的恩師對陳子龍的言傳身教,使子龍深受教益而至死不忘,在他由江南才子蛻變升華為無雙國士的過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猶如一方美玉,本來就價值連城,但美則美矣,最多也不過可供把玩觀賞,然而,一柄莫邪干將般的精鋼寶劍就不同了,它豈只可供賞玩而已,它具有的是使頑敵膽寒的逼人光芒,令壯士起舞的精神力量!
“小車班班黃塵晚,夫為推,婦為挽。出門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療我饑,愿得樂土共哺糜。風吹黃蒿,望見垣堵,中有主人當飼汝。叩門無人室無釜,躑躅空巷淚如雨”(《小車行》),這是他北上中進士后銓選出都途中目擊饑民流離之苦而作,已不是“兩處傷心一種憐,滿城風雨妒嬋娟”的個人情愛的傷感,激蕩的是表現民生疾苦的漢樂府的呼號與回聲。憂國憂民形影相隨,憂民必然憂國,憂國必然憂民,“盧龍雄塞倚天開,十載三逢敵騎來。磧里角聲搖日月,回中烽色動樓臺。陵園白露年年滿,城郭青磷夜夜哀。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誰是出群才?”共八首的組詩《遼事雜詩》寫于同一時期,這是其中的第七首,寫清兵入侵日急,國勢危如累卵,而結句所表現的對于拯救時艱的杰出人才之期望,既有子龍對旁人的“他許”,不也包括對自己的“自許”嗎?“并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易水潺諼云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此為崇禎十三年(1640)子龍喪服期滿入都途中所作的《渡易水》,既是懷古,又是傷時,兒女情短,風云氣長,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陳子龍此時儼然是以俠士而兼志士自命了。
陳子龍中進士之后,從崇禎十三年秋后至十七年(1644)明朝滅亡,他擔任浙江紹興府推官四年,負責刑獄事務,相當于現在地市級法院院長。子龍在衙門前建“清音堂”,堂額是請老師黃道周以八分書書寫的,抱柱上的對聯也是出自老師的手筆:“愛物若騶虞,指佞如屈軼。”子龍先有黃道周垂范,與黃道周齊名的忠耿大臣劉宗周被革職為民,回到紹興在大戢山創辦證人書院,人稱戢山書院,子龍多次聆聽他的講學,受教良多,于是更加以拯民救國為己任。崇禎十七年正月,朝廷授子龍為兵科給事中,赴北京供職,但尚來不及到任,四月十三日北京城就被李自成攻破,崇禎自縊于煤山而清兵入關的消息隨后從北方傳來。嗣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建立南明弘光政權,子龍仍然以兵科給事中之職到任。在朝五十天中,雖然第一流的人才屈居的是從七品相當于今日副處級的職位,但心憂家國的子龍卻連上了三十余道奏章,陳述自己拯時御敵的方略,甚至直言上下茍且偷安,無異于“清歌漏舟之中,痛飲焚屋之內”,但弘光政權腐敗至極,無可救藥,朱由崧癡過劉禪,淫過隋煬,不知死活地享樂,命人遍捉蛤蟆制造房中之藥,百姓稱之為“蛤蟆天子”。佞臣們如閹黨余孽馬士英、阮大鋮之流不知大限將至地勾心斗角,武將們如左良玉、高杰之輩不知末日臨頭地爭城奪地。其時的民謠唱道:“都督多如狗,職方滿街走。相公只愛錢,皇帝但愛酒。”總之,群昏臣暗,黨派紛爭,文武傾軋,不亡何待?南宋偏安一隅,堅持了一百多年,幅員與軍力遠勝南宋的南明,卻半年之內頃刻之間暮色蒼茫,如同即將在地平線上沉沒的一輪氣息奄奄的落日。陳子龍眼看落日之將沉而又回天無力,只得請假回家侍親。不久南京政權覆亡,子龍的祖母去世,子龍也自覺無可留身以待,如同浴火重生,鳳凰涅槃,在時代的鐵砧上他錘煉為寧折不彎的寶劍,在亂世的烽火中他自焚為光照百代的鳳凰。
在明朝滅亡至陳子龍犧牲的四年中,陳子龍四處奔走,一心救亡,拒絕清廷及投降清廷的袞袞官員如松江知府張銚、分巡松江兵備道越福星等人的威逼利誘。他此時的百余首作品,由他的門人王沄后來集結為《焚余草》。那是他揮淚的吶喊,泣血的呼號,詩作的精華;那是明代詩歌的絕唱,清代詩歌的先聲,當代詩歌的寶鑒。讓我們略舉數篇,側耳傾聽它們的余音裊裊——
明亡之前四年,他就寫過《渡易水》,四年后弘光朝決定以左懋第為兵部侍郎兼左僉都御史經理河北,時在朝中的陳子龍作《易水歌》為他送行并明志:
趙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湯湯沙皓皓。
送君迢遙西入秦,天風蕭條吹白草。
車騎衣冠滿路旁,驪駒一唱心茫茫。
手持玉觴不能飲,羽聲颯沓飛清霜。
白虹照天光未滅,七尺屏風袖將絕。
督亢圖中不殺人,咸陽殿上空流血。
可憐六合歸一家,美人鐘鼓如云霞。
慶卿成塵漸離死,異日還逢搏浪沙!
此詩雖是詠荊軻刺秦王的古事,實為傷明室之傾圮而天下事已不可為而為之的當今,尤其是結句之展望異日而明心志,更可見子龍之壯士氣魄與烈士情懷,那些明哲保身者與之相比固然判若云泥,那些賣身求榮者與之相較更是何止霄壤!
順治二年(1645)六月,陳子龍先是在松江起兵失敗,隨后與吳江進士吳易在太湖登壇誓師,因叛徒出賣而再敗,蘇州與松江均落入敵手。子龍避居嘉興武塘,作七言律詩一組十首,總題為《秋日雜感》,附注為“客吳中作”,下引首尾兩篇;
滿目山川極望哀,周原禾黍重徘徊。
丹楓錦樹三秋麗,白雁黃云萬里來。
夜雨荊榛連茂苑,夕陽麋鹿下胥臺。
振衣獨上要離墓,痛哭新亭一舉杯。
經年憔悴客吳關,江草江花莫破顏。
豈惜余生終蹈海,獨憐無力可移山!
八廚舊侶誰奔走,三戶遺民自往還。
圯上隆中俱避地,側身懷古一追攀。
與上引之《易水歌》不同,當時他對國事尚未完全絕望,或者說近乎絕望之中還存有希望,而今抒寫的,則是狂洪已倒土崩魚爛大局已不可挽回時自己的孤獨與悲愴。感慨生哀,沉郁頓挫,年輕時那些清麗之作綺懷之篇與此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壯士也有悲涼,志士也有哀傷,那種無望也無助的悲哀,像低沉幽遠的洞簫,在陳子龍的詩中尤其在他的詞中吹奏,如《山花子·春恨》:“楊柳迷離曉霧中,杏花零落五更鐘。寂寂景陽宮外月,照殘紅。蝶化彩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唯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而在《秋日雜感》之二中,陳子龍就曾慨嘆“行吟坐嘯獨悲秋,最憐無地可埋憂”,他決心以身殉志并回答夏允彝等生死相許的朋友。在《避地示勝時》六首之三中,他又寫道:“故物經時盡,殊方逐態新。恨無千日酒,真負百年身。芝草終榮漢,桃花解避秦。寥寥湖海外,天地一遺民。”他表示不作亂世的遺民而辜負不滿百年的生命。幾年前,他因高齡的祖母高安人無人侍養而沒有與夏允彝同時赴死,而《奉先大母歸葬廬居述懷》四首,則表現了他的必死之志,如第一首與第三首:
國破家何在?親亡子獨歸。
無顏上丘隴,有淚變芳菲。
彤管虛長夜,丹旌對落暉。
空余雞骨是,霜雪滿麻衣。
行遯山河改,歸來松菊荒。
尚余三畝宅,無復萬家旁。
祈死煩宗祝,偷生愧國殤。
但依親隴在,含笑此高岡!
從“祈死”與“愧國殤”看來,陳子龍決心以一腔熱血殉已亡的家國已逝的戰友,以短暫的生命殉自己永恒的信念。三百年前寫下的詩句,今日仍然如此滾燙啊,如烈火可以燒沸我們尚未冷卻的熱血,今日仍然如此鏗鏘啊,如重錘擊打我們充塞庸思俗念的心房!
當此之時也,福建的隆武帝授陳子龍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紹興的監國魯王授陳子龍兵部尚書、節制七省漕務,這些都是遙授的虛銜,相當于今日美稱“名譽”、“榮譽”之類的空投或空頭職務。陳子龍雖不以為意,但清廷卻視他為江南義師的領袖人物,必欲除之而后快。公元1646年春,陳子龍聯絡清松江提督吳勝兆反正,因援軍失期,吳之部下叛變,吳被執送南京殺害,陳子龍受到株連而于昆山被捕,審訊他的是1633年投降了皇太極之后一直效犬馬之勞的陳錦,他原是愛國名將袁宗煥的舊部,此時官居操江都御史。他問陳子龍叛黨何在,子龍答曰:“文天祥只有一人!”他又問陳子龍為什么接受魯王的命令,身為七省總督而造反,子龍答曰:“本朝只有七省總漕,沒有七省總督,七省總督要殺,義師總督不應殺嗎?”陳錦又問他為什么不剃發,子龍早已視死如歸,他的回答也是對漢奸的冷嘲熱諷:“保留頭發可以見先皇于地下!”于是他被解往南京,擬由一流大漢奸洪承疇親自審問。舟經松江跨壙橋,陳子龍趁看守的清兵不備,掙脫繩索躍入水中自殺,會水的士兵跳入水中打撈,割下已死的陳子龍的頭掛在船首的虎頭牌上,后又懸于松江城之西門示眾。一代江南才子,末世無雙國士,效法九死其尤未悔的屈原,完成他與夏允彝的未竟之約,在水中找到了他的最后歸宿。幾天之后,陳子龍的學生王沄等人,在俗呼“毛竹港”的呂岡涇的草間水邊,找到了陳子龍的遺骸,“乃束芻為首,制白衣冠具斂”,幾經輾轉,最后葬于富林陳氏祖塋。
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陳子龍早就決心以身殉志殉國殉自己的民族,殉自己的理想與氣節,但卻因為諸多原因而遲了數年。必然赴死但暫時卻不得不茍全性命于亂世,這對人的心理與意志該是一場多么殘酷的測試啊!“引刀成一快”是志士的豪言,熱血沸騰而勇于蹈死當然也絕不容易,但長時間的生死對決,對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恐怕是更嚴酷的考驗。1664年的甲申之變及隨后的清兵入關,且不要說遍于國中的降官降將了,就在首善之區的北京,死難的官員也寥寥無幾。讀圣賢書,所學何事?數千讀書人出身的官員先是爭先恐后地歸降李自成,麕集在宮門之前等候新主子點名錄用,風云突變之后,又立馬搖身一變進入新的角色,恐后爭先地歸附新上臺的滿清統治者。尤為可笑的是,多爾袞進京次日,前明官員竟然集體上表勸進,范文程據說是范仲淹的后裔,但早在遼陽就投靠了滿清并成了為其出謀劃策的“文膽”,他告訴這群混蛋與昏蛋說:“吾主已于去歲登極,此皇叔攝政王也!”這幫官僚群體如此逢迎拍馬,臉比城墻還厚,真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即如陳子龍的大同鄉前輩名詩人錢謙益,在南明弘光政權覆亡之時,他不就是以“禮部尚書”之崇領銜率文武官員在南京城外長跪迎降嗎?
三百多年,厚厚的腥風血雨的篇章早已翻過去了,今日早已是天下一統,民族融和,甚至是一派酒綠燈紅,鶯歌燕舞。可嘆的是,有的人卻是另一種與時進俱進,他們公然召開大會隆重紀念“滿清入關”,他們認為“清軍入關更多是促進了民族的融合”,而那些野蠻的大屠殺“造成某些局部的破壞是不可避免的”,他們極力吹捧洪承疇等漢奸為“順應歷史潮流”的人物,而對“吳三桂要客觀評價,畢竟他的開關行動減少了戰爭曠日持久帶來的無辜平民的傷亡”,他們狂熱鼓吹在中國歷史上并無進步意義的清朝及其帝王,而對于那些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志士仁人,則貶之為“不識時務”,是愚忠的“傻B”,真可謂是非混淆,道德錯位,黑白顛倒。正因為如此,志士的情操,斗士的風骨,烈士的高標,民族的氣節,今天仍然而且應該更加令人追懷與神往。陳子龍以熱血寫成的最好的作品是在明亡之后的清初,我作此文為我撰寫中的《清詩之旅》一書開篇,就是為了表達我對近四百年前那位人中之龍的追思與懷想。遺憾的是,我沒有機緣去拜訪他的故鄉,祭掃他的墓地。“富林白草暗蒙茸,孤寡傷心望九峰”,“夜雨靈旗常自出,秋風白馬竟何依”,當年就有陳子龍的同時代人謁墓賦詩了,據說今日墳塋猶在,不知此生我何時才能有緣前往,在他的墳頭點燃三炷高香啊一炷心香?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