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鷺
一個大家庭,一份家庭小報,在時代的起伏中沉浮,沉浮的是人們難以割舍的那份親情和心靈深處“從哪里來?”的那個追問

每月25日按時出版的《家庭月報》,是天各一方的閔家九兄妹每月一次的守候,直到1995年后改成雙月刊、季刊。二妹凡芬來信說,家報郵到時,正在吃飯的一家人搶成一團,最后只能由丈夫逐字念完。大哥凡君喜歡將家報掛在墻上。最高興的是老母親,沒上過學的她不懂就問,全憑自學居然也能勉強看懂家報。
閔氏家報的執(zhí)行主編,是閔家老四閔凡林,已經69歲,曾在天津一所高中任副校長。最近多少有些惆悵,因為三妹凡英的丈夫宋明德不久前去世了。
“他是我們這代人里第一個走的。”閔凡林說。作為家報主編,他得打起精神,征集悼文。上一次征集悼文是2003年。那一年,91歲的母親在通化老家病逝。大姐閔凡秀撰寫了整版的回憶文字,《家庭月報》出版了“悼母特刊”。
九兄妹加上各自的配偶,這一代共有18人。宋明德這一走,不僅意味著人數(shù)少了一個,還無情地提醒著大家,一代人開始謝幕。
堅持出版了74期、“發(fā)行量”始終在30份左右,1958年創(chuàng)刊的閔家報,比閔家大多數(shù)成員的年齡還要大。多年來,全家80多人的大事小情、升學就業(yè)、婚喪嫁娶的信息交流,都靠這份16開的小報維系。用一位“讀者”的話說,“家報是我們閔家的望遠鏡。”
九兄妹
計劃在春節(jié)前后出版第75期家報,一進入寒假,閔凡林就開始籌劃內容了:最近京津的家人聚了一次,可以刊發(fā)幾張聚會照片;給五弟凡德打個電話,問問通化老家的近況,可以發(fā)一組簡訊;大姐凡秀的專欄《家的回憶錄》有日子沒寫了,這期可以寫一篇。
閔凡秀是九兄妹中的老三,四姐妹中的老大,長期待在母親身邊,對家史比較了解,又愛好文學,勤于寫作,她的《家的回憶錄》系列是家報最受歡迎的欄目。
這一代人最珍貴的回憶,會不約而同地指向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孤山鎮(zhèn)。
孤山鎮(zhèn),是吉林通化柳河縣境內的一個小鎮(zhèn),南面橫亙著長白山余脈。近千戶人家的商貿小鎮(zhèn),卻有燒鍋(酒廠)、油坊、制米所、戲園、照相館、浴池、診所、獸醫(yī)莊,甚至妓院、道德會。
1932年陰歷六月,與未來的八個弟妹一樣,老大閔凡君出生在孫富大院租來的一間茅草房里。他出生前一個月,大刀會闖進孤山子,父親和即將生產的母親逃難,將全部的錢藏在橋下的干河溝,張作霖的奉軍趕走大刀會,逃難人群取較近的山路回來,那些錢被白白丟掉。
老二閔凡路幸運得多。他出生時,父親找人給批的八字是“五子登科滿堂紅”。多年以后,他成為新華社副總編輯。
閔凡君不認為這是個巧合。1946年,“偽滿洲國”剛倒臺,孤山鎮(zhèn)成為國共內戰(zhàn)的陣地,學校已停課,父親請來一位山東老鄉(xiāng)張先生教他和小他兩歲的凡路讀書。凡君記得,一篇古文,凡路讀不了幾遍就能輕松背誦。不到半年時間,《古文觀止》里的文章,他能背下四五十篇。閔凡路也承認,那段日子為他日后從事新聞工作,打下了底子。
在老二閔凡路眼里,大哥是橫在他前面的一座山。他記得一年冬天跟哥哥去砍柴,走到半路,他的腳被烏拉(保暖的鞋)磨破,難以走路,哭了起來。哥哥拿出蕎面餅給他吃,說不去了。然后讓他坐在耙犁上,冒著刺骨的寒風,拉他回家。大哥六十壽辰,閔凡路給他的祝壽詩里,有一句是“家道多艱賴長子”。
張先生教大哥、二哥讀書時,老三凡秀和老四凡林也會跟著念。那時凡秀10歲,凡林7歲。
凡林小時候比較調皮,是小同學里的孩子王。閔凡路評價是“心氣高”。閔凡林,為這個家庭的教育起了很大作用。老五凡芬、老六凡英、老七凡新、老八凡德和小妹少玲,讀書遇到困難,總是由他設法解決。文革期間,閔凡新、趙淑英夫婦在當?shù)叵锣l(xiāng),母親安慰滿身泥土的他們,“你大哥、三哥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倆抽上來”。
閔家的九兄妹里,有八位通過各種途徑完成大學教育。閔凡路說,這應該是家報生存的一個文化基礎。
父親閔慶章,在九兄妹的印象里是個寬厚、重管教、有遠見的商人形象。閔凡路回憶,父親常帶著他們走在小鎮(zhèn)的大街上,帶男孩子去澡堂,到小飯館喝羊湯,夜晚摸黑講故事,除夕夜去門外十字路口燒紙接財神。“他還喜歡觀看我們與鄰家小伙伴玩耍。”
每到夜里,在孤山子孫富大院那間租來的草房,父親總會在昏黃的燭光中給他們講述早年的經歷。
一些傳統(tǒng)的倫理故事是父親的晚間“故事會”里的保留節(jié)目,尤其是閔家始祖閔子騫的孝行故事,被不厭其煩地反復講述。閔凡路還記得,家里的墻壁上掛著“羊羔跪乳、烏鴉反哺”之類的字幅,以及各種大紅剪紙。
“門文月報社”
這一家人的命運,因父親在1954年死于肺結核而改變。
閔凡芬記得,那會兒自己只能穿草鞋和空心的棉襖、棉褲。即便到了1964年,家里每天吃的都是玉米糊糊,每人每頓只能分到很小的一個窩頭,根本沒有菜。她也險些因貧輟學,還是閔凡林及時制止了。閔凡林說,以他為界,下面的弟妹體質都不如哥姐。
1955年,為了方便幾個弟妹上學,由閔凡林做主,把家從沒有中學的孤山鎮(zhèn),搬到教育條件更好的通化市區(qū)。一家人在通化市沿江路101號租了一間逼仄的屋子。
在閔凡秀的記憶中,1958年過年那天天氣很好。中午,22歲的她出去貼春聯(lián),還能看到太陽。晚上吃年夜飯,屋外才飄起小雪。九兄妹十分難得地一齊擠在炕上,一邊等著吃年飯,一邊聊著家常。
對于這個曾經小康、又因父親的去世而致貧的家庭來說,1958年是個好年份。九兄妹里,已有近一半的人能拿工資了。凡君因為家境貧困,只讀了一年中學, 1948年就在鎮(zhèn)上當起老師養(yǎng)家。凡秀在1953年考進通化市礦物局。凡路于1957年大學畢業(yè)進入新華社工作。19歲的凡林也剛在離通化不遠的二道江當起小學老師。
按閔凡路的說法,為了“保他”讀完大學,當時已在上大學的凡秀,在母親和大哥的規(guī)勸下,選擇退學參加工作。多年以后,母親總是嘆息,如果當年凡秀不是無奈退學,她的出息肯定比現(xiàn)在大。
匯款單成為這個家庭的經濟命脈。以在通化租下的住處為軸心,在外工作的人每個月將2/3的工資寄回養(yǎng)家。隨匯款而至的,是一封簡短的家信。回信成為凡林無可推卸的義務。他想了一個“偷懶”的辦法:利用在學校工作的便利,找來鋼板和油紙,把家里的消息做成一份類似報紙的東西,印好再寄回去。“這應該是家報的雛形。”閔凡秀說。
話題逐漸集中到這份既非信也非報的印刷品上來。從事新聞工作的閔凡路想,“我們是不是也能辦一份家報?”他的提議得到全家人贊同。閔凡林自然地成為具體負責人。
3月,第一張單面油印在道林紙上的家報《門文月報》出版,“門文”為“閔”的拆分。四個印著“門文月報社”的信封,從凡林工作的二道江分別寄至沈陽、北京、通化和渾江。按照那時的慣例,郵寄印刷品的信封都剪去一個角。
雖然報紙已經不存在,但閔凡林還記得這期的內容,無非介紹些家里的近況:上學的幾個弟妹學習很努力,母親在幼兒園找了份帶孩子的臨時工作。此外,就是討論怎樣處理父親去世后留下的一筆600元的債務,以及回憶春節(jié)期間九兄妹這次難得的團聚。從那以后,九兄妹的第二次聚齊已是2003年——母親去世的那年。
在隨匯款寄回的家信里,閔凡路沒有提新華社當時的一些異動:
1957年9月30日,國會街26號,閔凡路第一次踏入新華社那棟灰色的四層工字樓。學俄文的他被分到翻譯部的俄文組,負責翻譯塔斯社的新聞和參考。在翻譯部每天下午的批判會中,董樂山等人成為部里的批判對象。
這些內容不會在家報上反映,但時代卻劃出一條無形的細線,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
《門文月報》寄出半月,閔凡林就接到大哥從沈陽的信,讓他不要辦了。原因是,這個名目可疑的“門文月報社”引起了他一位同學的警覺。
“你們有刊號嗎?”那位同學問道。
1963年,閔凡君單位的外調人員向閔凡林了解此事,閔凡林寫了一份說明材料。他“無辜的兄長”一直背負著這個歷史疑點。直到1979年清理檔案,說明材料才從檔案里清除,閔凡君才得以入黨。

一個家庭的前史
閔凡路曾在1999年回到山東費縣閔家寨——父親自20年代出來就“故園三千夢難回”的那個老家。在家廟里,他看到了自始祖閔子騫而下,直到爺爺那一輩的族譜,他所屬的“繁”字輩是第74代。閔子騫是孔門七十二賢人中的“孝賢”。
在閔凡秀的回憶里,這個家庭的故事開始于一個中秋之夜。上世紀20年代的山東,軍閥混戰(zhàn),水旱蟲匪成災。不滿足于在家種地的父親不顧家人反對,趁大家賞月之際,光著膀子從家里走上闖關東之路。
“父親是個有遠見的人”,閔凡君強調,“當時老家并非窮得過不下去”。他說,嗜讀《易經》的父親喜歡預測世事。閔凡秀說,東北光復初期,父親觀察了國共兩黨的軍隊,果斷決定:拒收日本鬼子的黑錢,將國民黨的白錢變成貨物,大膽收共產黨的紅錢。
在關東的日子,父親從賬房先生干起,幾經漂泊,最后與母親在相對繁榮的商貿小鎮(zhèn)孤山子成家。
上個世紀上半葉的動亂局面,沒有給父親寬松的經營環(huán)境。除了鬧大刀會時家里那場劫難,1944年,偽“滿洲國”倒臺前夕,因為有人在店里議論日軍血洗白家堡子,父親被抓進大牢,被勒索錢財,耗費他半生心血的“慶元號”雜貨鋪因此關閉。
小學時回老家,閔凡路的次女閔捷喜歡依偎在奶奶身旁,聽她講述家里的往事。她至今還記得奶奶談到自己的娘家所在的營口,那是一個很繁華的港口城市,在上世紀20年代就有很多外國人,奶奶經常能聽到西洋海軍的號角聲。
這些僅僅幾十年前的家事,被閔捷有意識地拿給兒子看。但在15歲的兒子眼里,這都是傳奇一般的前塵往事。
閔捷有一個計劃是,趁長輩們身體都還健康,挨個采訪他們,把細節(jié)搞清楚,比如爺爺是怎么從家里出來的,怎樣認識奶奶的。然后去營口等地探訪爺爺、奶奶的生活軌跡,寫一部以自己家史為題材的紀實小說。
聯(lián)誼家報
1988年,由閔凡路擔任總編輯的《半月談》雜志已經進入創(chuàng)刊的第八個年頭。閔凡路堅持通俗化的辦刊方針,除了討論體制改革、市場物價、責任田承包這樣宏大的話題,也觸及家庭成分、子女教育、防病治病等民生話題,發(fā)行量由最初的29萬份上升到500多萬份,成為中國最大的刊物。
同一年,征得全家人同意,閔凡林決定將家報更名為《家庭月報》復刊,出版第三期。此前的1985年,他以《家庭信息》為名復刊過一次,因故沒能堅持下來。
此時,家里已是四世同堂,總人口達60人。在這期家報的《家庭成員分布示意圖》上,閔家人遍布國內11個地方,閔凡路的大女兒閔光已于兩年前去美國留學,幾個月后,他的二女兒閔捷也將負笈紐約。小妹少玲的丈夫許云龍在通化老家辦了停薪留職,幫父親經營一家電工器材店,短短兩三年就發(fā)起來。
或是接受采訪,或是出國訪問,或是電視講座,或是雜志發(fā)行量創(chuàng)紀錄,閔凡路的近況是家報里出現(xiàn)得最頻繁的。正因此,幾年后,閔凡林將家報主編的位置讓給家里最有成就的二哥。他希望別人看到家報時,感受到其中的分量。
出版這一期家報,閔凡林沒有足夠的經驗。他把報紙的第一版印在第四版的位置上,母親的近照和報頭印在一起,照片模糊成一團。閔凡林后來無師自通地摸索出將圖文分兩次套印的辦法,解決了圖片的質量問題。
為了方便收集信息,家報在各地設置通訊員。凡秀負責北京、南京、蚌埠,凡德負責通化,凡君的兒子祥惠負責柳河、長春,四平歸凡芬負責,甚至連山東費縣閔家寨老家,也請?zhí)眯珠h凡寶作為通訊員。
閔凡林一直試圖建立一套保證稿源的規(guī)則。除了物質上的激勵,他提出不設固定副主編,將當期發(fā)稿最多的人列為副主編。甚至提出,每個讀者每三個月必須交稿一篇,否則取消其讀者資格,停寄家報。
堅持一年多以后,稿源依然頻頻告急。大家的理由基本一致:消息閉塞、工作太忙。閔凡路和閔凡秀都承認,家人寫稿的“惰性”一直是困擾家報的難題。
“你盼報,我盼稿,月月你能盼到我的報,我卻盼不到你的稿,沒有稿,怎辦報?”1989年,閔凡林的抱怨很快變成文字出現(xiàn)在報頭上。一年后,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開始采取一些“報復”措施。1990年6月那期家報,閔凡林用兩個版刊登林青霞的照片,由頭是女兒閔若實苦等27天,終于盼來林的簽名照。11月那期,發(fā)展到全部用家庭聚會照片出版。
閔凡林還時刻留意其他家報的存在,并隨時將相關消息登在閔家報上。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圍里,1983年創(chuàng)刊的四川瀘州何家《家庭小報》,1990年創(chuàng)刊的江西黃家《家庭紀事報》都很成氣候。受閔家家報啟發(fā),杭州集報愛好者樓時偉辦的巴掌大的報紙《家》,甚至跟他們結成了聯(lián)誼家報。
“家庭樹”
家報在2007年又出版了兩期。一個原因是閔凡林比較忙,另一個原因是閔捷在百度上建的“閔家報吧”分流了家報的職能,“那里成了年輕人的天下”。
在閔凡林確立的采編體系里,小字輩們只是一個個的被敘述者,他們的動態(tài)往往被各家長輩以簡訊的形式發(fā)出。在長輩的轉述中,他們的興趣愛好、思想觀念、生活方式等雖然細微卻是趨勢性的內容,很少在家報上體現(xiàn)。
年輕一代在即時、互動的虛擬空間里釋放出的熱情,讓閔捷看到了家報延續(xù)下去的希望。兩個月前,她作為小字輩,試著在“報吧”上召集京津地區(qū)的家人聚會,得到其余小字輩的強烈支持。這種熱情還感染了長輩們,最終搞成一個16人的大聚會,北京、天津的所有家人都來了。
復刊初期,《相識在紐約》的小說連載,是閔捷對于家報最初的貢獻。不過,她對家報上印象最深的文章卻是大姑凡秀的《送捷行》。1988年7月,帶著投身新聞的夢想,閔捷赴美國攻讀新聞碩士。來送行的大姑與她親昵地“同床夜話”,并用文字記錄下臨別前夜的細節(jié)。她承認,海外求學的孤寂歲月里,如期而至的家報減緩了她對家人的想念。
在第三代人當中,閔捷是第一個明確表示如果有需要,自己愿意接手辦家報的人。辦報對于閔捷而言,曾是一種興趣,早在上世紀80年代在北師大讀書時,她就主編了校內第一張學生報紙《搖籃》;現(xiàn)在就職于新華社的她,以辦報為職業(yè)——給海外的華文報紙做專版。
即便網絡盛行,她仍然不認為紙質家報可以被代替。畢竟長輩們習慣于有張報紙拿在手上讀。而且,“約的稿子一般都會精心寫,不比在網上發(fā)帖子”。
最理想的狀況,閔捷說,是建立一個家報的網站。她的設想是,先做個模版,不但可以節(jié)省做版的時間,而且印刷完紙質家報,還可以做成電子報上傳到網站上。
閔捷更大的設想是針對內容的。首先是“把親情的概念做得更大”,吸收比現(xiàn)在更多的輔系及其至親。“這棵數(shù)已經長大,有了很多枝節(jié)”。
她打算把給長輩看的內容與給小字輩看的內容分開,做成不同的版面,在屬于小字輩的版面上,可以增加旅行、自駕游等內容。閔捷認為,在小眾時代,家報內部也不必是鐵板一塊,可以按俱樂部的思路,嘗試組成“以親情為紐帶的小眾團體”。她喜歡打網球,堂妹李立群也在學打網球。最近她正醞釀約幾個家人一起去練球,一起去旅行。
小時候看《紅樓夢》,閔捷很喜歡分析里面家庭成員的相互關系,只是那時不知道“家庭樹”這個概念。在美國留學期間,閔捷在課堂上畫自己的家庭樹,枝繁葉茂的脈絡撐滿了一張紙,讓她有種莫名的自豪感。
“我們家是活著的家庭樹,一個動態(tài)的社會學樣本。”她說。閔捷傾向于把這種自豪歸結為人固有的一種尋根意識,“可能人都有弄清自己從哪里來的需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