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瓊：詩歌從來不卑微

格　林

打工中所有的辛酸和苦痛。以及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感，使她的思鄉(xiāng)之情如野草般瘋長。凝固下來。變成一行行靈動的詩句

“在珠江三角洲，每年有四萬根以上因工傷而造成的斷指。我常想，如果把它們擺成一條直線會有多長，而我筆下瘦弱的文字卻不能將任何一根斷指接起來。但是，我必須把感受寫下來……”2007年5月21日，在人民文學獎頒獎臺上，鄭小瓊談著獲獎作品《鐵·塑料廠》的創(chuàng)作動機。這位衣著素樸、身材瘦小的27歲打工妹，表情羞澀地躋身在當今文壇大腕們中間，最不起眼，獲得的掌聲卻最長久，最熱烈。

縱然身處泥淖，我也能仰望天空

白熾燈下

我的青春似蕭蕭落木

散落如鐵屑

片片墜地

滿地斑駁

抬頭看見

鐵

在肉體里生長……

——《鐵》

鄭小瓊出生在四川南充一個貧瘠得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小村莊，“附近的村子就叫一村、二村……我家住在十二村。”她說。

1996年，她考上了南充衛(wèi)校。在那個年代，考上衛(wèi)校，畢業(yè)后分配到某個醫(yī)院，就意味著端上了鐵飯碗。于是，她帶著全村人羨慕的眼光和家人驕傲的期盼。來到了衛(wèi)校。

4年，為了供她讀書，家里欠下了近萬元債務(wù)。畢業(yè)后，學校不再包分配，她只得去了一家鄉(xiāng)村診所。那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她一直拒絕回憶。那家鄉(xiāng)村診所，“根本就是騙人的，一點效果都沒有，害人啊，良心不安啊!”

鄭小瓊不顧家人反對，像無數(shù)農(nóng)村青年一樣，卷起行囊，背井離鄉(xiāng)，踏上了漫漫打工路。2001年來到廣東東莞，冷酷的現(xiàn)實立即給了她迎頭痛擊：先被一家黑廠扣押了4個月工資：換到一家家具廠后，沒日沒夜地干，月底工資卡上卻赫然只有284元。

“那時候找工作挺難的，招兩三個人，就有兩百多人排隊。先讓你跑步，做仰臥起坐，看看你體力怎么樣，反正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人都沒有尊嚴了。”回憶往事，鄭小瓊還有些忿忿不平。

她還去過玩具廠、磁帶廠……頻繁換廠的結(jié)果，就是生活更加舉步維艱。時常挨餓，還要提心吊膽地躲避有人搜查暫住證，“有時候老鄉(xiāng)把你反鎖在出租屋里。查房的就猛敲鐵皮房門，看你在不在。外面又下著雨……有些家里帶著的小孩，‘哇的一聲嚇得哭起來……特別是那個手電筒‘刷的一下照著你，那種感覺……”夢魘般的日子，“好像所有的理想一下子全沒了。”

幾番輾轉(zhuǎn)，鄭小瓊來到一個叫黃麻嶺的小鎮(zhèn)，進了一家五金廠。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冰冷的，但對她來說卻是一座火山，讓她迸發(fā)出無盡的靈感。工廠實行全封閉式管理，每人每周只允許出廠門三次，購置生活用品或辦私事。有一次老鄉(xiāng)來看她。等到下班，兩人只能隔著鐵門說上幾句話，因為那周她已經(jīng)出去了三次。

她每天早上七點半上班，十二點下班，下午一點四十五分上班，五點四十五分下班，六點半加班，一直到九點半下班。每月5號，她可以領(lǐng)一千塊左右的工資。

在鄭小瓊看來，“這是挺好的工作了”。她一待就是5年。

五金廠的流水線上，人只是一種工具。所有人都沒有名字，只有工號。在這里，沒人知道她叫鄭小瓊，人們只會喊：“喂，245號。”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鐵片上用超聲波軋孔，從機臺上取下兩斤多重的鐵塊，擺好、按開關(guān)、打軋，然后取下再擺，不斷地重復。每天要將一兩斤重的鐵片起起落落一萬多次。第一天干下來。她的手已磨得血肉模糊。下工后，鉆心的疼痛加上疲憊。她幾乎不能走路。

打工的痛感讓我寫詩

每天

我漫步在記憶的池塘

鄉(xiāng)愁的中央

居然是

站立的荷

飄出淡淡的清香

——《荷》

郁悶的時候，鄭小瓊就將自己封閉起來，一下班便趴在鐵架床上，寫鄉(xiāng)愁，訴苦悶。打工中所有的辛酸和苦痛，以及漂泊異鄉(xiāng)的孤獨感，使她的思鄉(xiāng)之情如野草般瘋長，凝固下來，變成一行行靈動的詩句。

從最初涂鴉式的宣泄，到慢慢顯出詩歌的模樣。鄭小瓊試著把一首小詩《荷》投到東莞《大嶺報》，不料竟很快發(fā)表，這讓她“一下子看到了生活的亮色與寄托”，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

尋尋覓覓終于找到靈魂出口的鄭小瓊，詩情不可遏制。但只能偷偷進行。一次，她上班時埋頭寫詩，被罰50元錢。對她來說，50元絕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寫詩的激情早已戰(zhàn)勝了罰款的不快，她顧不了那么多了!一旦靈感涌來，不管在食堂、車間甚或是廁所，她都會隨手記在小紙片上。晚上回到宿舍，再倚著床頭在產(chǎn)品合格紙或報表背面謄寫整齊。她狂熱地寫下去，詩稿很快就積累了一尺多高。偷偷寫詩的她，被工友們戲稱為“地下黨”。

她愛寫濃濃的鄉(xiāng)愁，也寫生活的殘酷與疼痛。有個工友在打軋的時候，手上動作慢了一點，手指立刻被打了下來。她自己不知道，還在繼續(xù)做事。然后就奇怪，這怎么有血啊?一看只有一個指甲蓋在流水線上，其他部分都壓成了肉醬，看不到了。

鄭小瓊急了，趕緊去找老板。老板說：哦?嚴不嚴重?去找廠里的采購員吧，坐他的摩托車去醫(yī)院。采購員在外面，半小時后才能回來。老板的車就停在旁邊，但他漠然地搖搖頭，不愿讓工人的血弄臟自己的車。

10分鐘、20分鐘、30分鐘，地上血流成攤，采購員終于回來了。經(jīng)過簡單包扎，血止住了，傷者卻執(zhí)意不肯住院，因為這樣能向工廠要求多賠點錢。好的時候。能有一兩千塊：可不走運的時候，老板不愿賠，只能從保險里面拿。還要扣醫(yī)藥費。半夜里，工友一再疼醒，壓抑不住的呻吟刺著小瓊的心。

在五金廠打工的5年，每月都會遇到機器軋掉半截手指或指甲蓋的慘劇。鄭小瓊敏感的心總是漲滿了疼痛。一種神圣的使命感驅(qū)使著她將這些感受寫下來，“這些感受不僅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們的。文字盡管對現(xiàn)實無能為力。但是我們已經(jīng)見證了什么。我必須把它們記錄下來。”

后來，斷指的故事被鄭小瓊在各種場合一再提起。她自己也有類似經(jīng)歷，那次只打掉了一個拇指蓋，但也足夠痛徹心扉。如果當時機器軋得重一些，拇指或許就斷了。懷著終生難忘的恐懼，她開始創(chuàng)作“打工手記”散文——“我遠離車間了，遠離手指隨時讓機器吞掉的危險，危險的陰影卻經(jīng)常在睡夢中來臨，我不止十次夢見我左手的食指讓機器吞掉了……”(《鐵》)

“疼痛感讓我寫詩”，她如此樸素地解釋自己的創(chuàng)作。她仿佛專為文字而生

那個疲倦的外鄉(xiāng)人

小心而膽怯

你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膽小的人

像躲在濃蔭下的燈光一樣

——《黃麻嶺》

沉默寡言的鄭小瓊自小就喜歡靜靜地讀書、寫日記，一個人，深入內(nèi)心。在家具廠時，她每天守在很大很凌亂的倉庫里，分發(fā)膠布之類的東西。有機會，她就躲著工頭偷偷翻看廠里的書和報刊。

一些以詩為媒而結(jié)識的編輯被她執(zhí)著的精神打動，連續(xù)幾年給她寄書。閑時，鄭小瓊除了寫詩就是如饑似渴地看書，歷史、宗教、哲學，甚至《孫子兵法》她也囫圇吞咽下去。廣泛而扎實的閱讀讓她的心靈與詩歌一起，變得深刻、豐富，充滿力量。

她寫詩，也寫散文、小說和評論，產(chǎn)量和質(zhì)量都很高，勤奮得令人吃驚。她的作品遍地開花，甚至刊發(fā)在文壇頂級刊物《人民文學》和《詩刊》上。她反映打工生活的詩作，尖銳而蒼茫，大氣而純真，“像灼燒著的鐵一樣”，深深震撼了讀者，并迅速引起文壇前輩的矚目，鮮花與掌聲接踵而來。

在獲得人民文學“新浪潮散文獎”之前，鄭小瓊在詩壇已小有名氣。她獲得過“首屆獨立民間詩歌新人獎”。2005年還參加了被稱為“詩歌界的黃埔軍校”的“青春詩會”。

盡管已經(jīng)“聲名遠播”，稿費也多起來，但鄭小瓊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工友們都不知道自己喚作“245號”的平凡女孩竟是一位“詩人”。

鄭小瓊的信件，包括各地文學刊物寄的樣刊、匯款和讀者來信，都是先寄到朋友那里，她每月去拿一次。她怕工友知道自己寫詩，會問能賺多少錢：怕老板知道自己“不務(wù)正業(yè)”，會逐她出廠。她常無奈地說：“詩人太神圣，詩人其實什么也做不了。”

2006年，鄭小瓊辭去五金廠的工作，返回故鄉(xiāng)。眼前的村莊卻不再是千百次夢同的故鄉(xiāng)——只有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帶著十來歲以下的孩童。還在守望著這片被工業(yè)化嚴重污染了的土地。

鄭小瓊重新回到東莞，依舊打工，寫詩。獲得人民文學獎之后。多家媒體向她伸出了橄欖枝，東莞市作協(xié)也邀請她成為簽約作家，但鄭小瓊都婉言謝絕了。人們詫異不解，她卻匆匆趕回工廠。

她堅持要留在現(xiàn)場，她需要來自底層的真切體驗。她打算重回流水線，一是為了完成東莞女工生活狀況實地調(diào)查；二是為了繼續(xù)寫詩，因為“沒了疼痛感，詩歌便沒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