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磊

曾經輝煌，后來入獄，現在又重新回到體育界，他，還是那個天賦超群、打破世界紀錄的倪志欽。

上點兒年紀的中國人都記得，一個叫倪志欽的年輕人在新中國體育初期有多耀眼。

這個“跳高第一人”已經消失在公眾視野外很久了。即使是曾以他為驕傲的家鄉福建，也十多年沒有他的消息。2007年11月，福建省汽車運動聯合會成立，擔任會長的倪志欽才再次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中。

1995年因受賄罪被判刑后，關于倪志欽的新聞難以見諸報端。倪志欽的夫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短跑名將賀祖芬告訴本刊記者，這次是倪志欽少有的接受媒體采訪。說不了幾句，賀祖芬不由地說到丈夫受到的冤枉，并泣不成聲。倪志欽在一旁安慰老伴“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

倪志欽的身形還很好，但已是六七種疾病纏身，66歲的他保持著閩南男人特有的豪爽，他很高興在老百姓、各級領導眼中，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倪志欽。賀祖芬說，很多醫生知道他的處境，都為他免費看病。

天賦改變命運

小學在山上，兩側山坡的臺階通向校大門，同學們常常比跳臺階，年幼腿長的倪志欽總是和高年級的比，一次能蹦三四個臺階，總贏。因為這個特長，學校里很多同學愿意跟倪志欽玩。

和許多身高彈跳好的孩子一樣，倪志欽上初中時迷上了籃球，但一直沒有出彩的地方，反而偶爾參加了一次校運會跳高比賽，第一次就以超過1.6米的成績破了校紀錄。廈門六中那時并不起眼，但倪志欽的這一跳，讓很多人知道了六中。

因為跳高成績出色，1958年，倪志欽被廈門一中高中部錄取。那時，一位矮矮的吳老師常常會帶著倪志欽練跳高，放學后只要有機會，他就被吳老師“抓”到沙坑旁，練上一個小時。

恰逢福建省隊的一名排球教練到一中挑隊員，彈跳出眾的倪志欽被教練發現，推薦給了省田徑隊的柯文英教練。

改變倪志欽人生道路的第一場比賽，是1958年舉行的福建全省青少年業余體育學校田徑賽。僅經過兩個月跳高訓練的倪志欽越過了1.73米的高度，引起轟動。當時，國內這個年齡段沒有幾個人能跳過這個高度。

“廈門市給了我一個特殊榮譽，發給我一張廈門中山公園籃球場入場證，可以隨便進去看比賽，而且是坐在主席臺旁邊的兩排專門給榮譽運動員的凳子。”雖然過去半個多世紀，但倪志欽還是很幸福地向本刊記者回憶那時的榮耀，對于一個往日沒錢買票只能爬樹看球的窮小子來說，這已是莫大的滿足。

不久，柯文英將倪志欽上調進省隊。但倪志欽除了彈跳好外，什么都不會，耐力、力量、速度等素質全面缺乏。“到專業隊以后我什么都跟不上。”倪志欽說，“耐力跑我跑不過他們，經常是最后一個；力量我又很單薄。那個時候大家都笑我。但是柯文英很細心，認為我彈跳力好，就是重點培養我。”

進入省隊半年后，倪志欽就跳過了1.90米，這是當時一級運動員的標準。接著破了福建省男子跳高紀錄。1959年，倪志欽代表福建參加第一屆全國運動會，由于臨陣把“剪式”跳法改為“俯臥式”，倪志欽在跳1.75米時就被淘汰，連決賽都沒進，但這次北京之行，決定了倪志欽的一生。

賽前組委會安排運動員試場地，在同一塊場地的有當時全國紀錄保持者史洪范，其他人的成績也都在2米左右，倪志欽較差，所以別人把桿子升高起來，倪志欽都不敢跳。幾輪過后，倪志欽被逼急了，直接去跳超過1.9米的高度，但他不會過杠技術，身體直上直下，橫桿被砸斷了。

這一跳引起了場內一個穿著紅色絨褲、屁股上面補著藍色補丁的人注意。他走過來告訴倪志欽，要注意助跑，“要助跑準確，你起跳的時候離桿子太近沒有向前的速度”。“我不認識他。”倪志欽說，“但我真的很討厭他，因為那時候他拿著鏟子平整場地，我剛要跳他就弄場地，我很煩他。我想你老搗亂，一個場地工人跟我講什么技術。但我按照他的說法跳了一次，跳得很漂亮。我心里想場地工人都這么厲害，國家隊確實厲害。”

在回住處的途中，倪志欽才知道，那個人原來是他仰慕已久的黃健教練。

名師出高徒

全運會的失敗，讓倪志欽很灰心，想回廈門好好讀書。沒想到1959年底，國家隊的調令來了，說是黃健親點倪志欽到國家隊集訓。

黃健何許人也?莫斯科體育學院畢業，響應歸國潮，回來后出任第一支國家田徑隊的教練。1955年，蘇聯專家斯杰潘諾維奇、雅戈金、馬特維耶夫來華幫助中國田徑隊訓練，一個負責跑步、一個負責跳遠、另一個指導投擲項目，無人帶領的跳高組就推給了黃健。不到30歲的黃健，帶著成績只有1.45米(當時女子跳高世界紀錄1.76米)的鄭鳳榮，經過兩年努力，鄭鳳榮打破了世界紀錄。

雖然很疑惑為什么自己會被黃健看上，但倪志欽還是去了。穿著一件志愿軍服、一條單褲、一雙布鞋，卷著草席，到了正值寒冬的北京。

倪志欽被分配在全面訓練組，完全不練跳高，黃健也從不指導他。全面訓練組里什么項目的人都有，每天都要練習速度、力量，和倪志欽最怕的耐力跑。他還被要求綁著沙袋練擺腿、練腰腹力量。“這是把跳高的各個環節都分開了練。但當時不知道，心里有怨氣，作為年輕隊員也不好發牢騷，訓練還是比較認真。”倪志欽說。

三個月后，黃健讓倪志欽跳跳。倪志欽跳過了1.95米，三個月的身體訓練效果明顯，“我才體會到黃健的厲害，服了。他培養運動員思路很清楚，個別對待，而且非常強調基本知識，這一次我信心就來了。”

之后，倪志欽戰勝了全國紀錄保持者、師哥史洪范，開始在中國田徑界冉冉升起，但此時黃健對他的褒獎也僅僅是笑著摸摸倪志欽的腦袋。

1960年9月，倪志欽以2.05米的成績首次打破男子跳高全國紀錄。

1962年，倪志欽能跳過2.15米以后，黃健在一次閑聊中說，小倪，你有沒有像瞄準史洪范一樣瞄準布魯梅爾(當時男子跳高世界紀錄保持者)。在得到肯定答復后，黃健給了倪志欽一張報紙，上面有布魯梅爾起跳用腳尖夠籃筐的照片。

在布魯梅爾訪問中國時，倪志欽問他，要想超過你，應該怎么練。布魯梅爾答道，你先練四年舉重。后來，倪志欽發現自己也可以起跳用腳尖夠到籃筐，還高出布魯梅爾十多厘米。

布魯梅爾是當年為數不多的全能運動員，跳高、短跑、舉重，甚至滑雪，樣樣都行，21歲時就創造了2.28米的男子跳高世界紀錄。在黃健的回憶錄中寫到，他在1961年就有了一個四五年的發展目標，讓倪志欽達到2.28米的世界水平。

1962年，倪志欽以2.20米的成績進入世界先進水平。1965年以2.25米的成績列當年男子跳高世界第一位，距世界紀錄只差3厘米。

就在這時候，那場浩劫開始了。

遺憾的榮耀

1966年，在參加亞洲新興力量運動會前，倪志欽等人半夜兩點來到賀龍家，“賀老總走到我身邊說，小倪，你只要到金邊跳出好成績，比保我、貼大字報都要強。你跳好了，我到機場接你。”倪志欽一直記著“我到機場接你”這句話。

在柬埔寨，倪志欽以2.27米奪得金牌，在跳躍2.14米前甚至連線衣線褲都沒脫。“那時候世界紀錄已經在我掌控之中了。”倪志欽說那段時間自己的狀態非常好。本想回國后立即安排比賽，爭取破世界紀錄，但一到北京，房間里已貼滿了大字報，訓練也停止了，還挨了批斗。

文革期間，倪志欽常偷偷到天壇公園的墻邊練習，被發現后，免不了挨一頓毒打。更可悲的是，由于立場不同，倪志欽和黃健站在了政治對立面，產生了矛盾。

由于多年出色的成績，國家領導人都認識倪志欽，常去看他比賽，邀他赴國宴。文革期間在一次國宴中，倪志欽作為惟一的運動員前往，宴會上，周恩來特意上前詢問他近況，當得知運動員都已經停止訓練時，周恩來大為光火。后來在周恩來的監督下，運動員的訓練得以恢復。

1970年10月后，倪志欽開始到各個地方比賽，從廣東到湖北，到四川到湖南，只要他到的地方，就組織運動員和他一起比賽。而三天就一場，頻率很高。

11月8日，長沙賀龍體育場，倪志欽越過了2.29米，但由于長時間沒有比賽，器械老化，裁判的業務也已生疏，當倪志欽過桿后，落在沙堆上時，沙的下墜導致橫桿失衡掉了下來。雖然裁判說算，但倪志欽堅持再跳一次2.29米。同樣成功了。

這次打破世界紀錄引起全國轟動，但當時中國并不是國際奧委會、國際田聯的成員，成績不被國際田聯承認，世界紀錄名冊上也沒有倪志欽的名字。

1987年，在國際田聯成立75周年的慶祝大會上，評選出世界田徑史上最杰出的38位運動員，倪志欽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