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 色
口述/吳月
一
我搬到這所民房里已經小半年,門口放著燒煤球的爐子,稀飯開了,鍋蓋發出噗噗的聲音。不遠處,老大娘們家長里短,說著柴米時蔬。
每天清晨六點,我就要趕去坐郊區的通勤車,到市區后,還得倒兩趟車才能到學校。我的課常常在上午第一節,當我急匆匆地走進教室時,孩子們嘈雜尖銳的叫聲,總是伴隨著我緊張的心跳和濡濕著內衣的汗水,它讓我難以迅速地平復下來。莫名其妙的復雜情緒會突然涌上心頭,洶涌猛烈,無法藏匿,有那么一次,我竟當著孩子們的面失聲痛哭起來。同事們圍過來,問我怎么了。我無言以對,滿心苦楚。當他們拿起電話,說叫我丈夫來時,我驚慌失措,幾近聲嘶力竭,“不要,”我喊道,“什么事也沒有,只是累了?!薄袄哿耍俊蔽易詈玫呐笥押问阌褡哌^來,摸摸我的額頭,開玩笑說:“最近沒見你打麻將啊。”
她這話里是有含義的,打麻將,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幾年前,我開始突然“迷”上麻將,何抒玉是我的死黨,每次我離開家時,我都會對丈夫說,我去抒玉那里打麻將了。但只有抒玉知道,我去約會了。
她不喜歡我這樣,總是威脅我說要告訴我的家人,如果不告訴我丈夫,也會告訴我媽媽。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篤定我媽媽會像以前那樣,提起雞毛撣子狠狠打我一頓。
但是她并不知道我具體在做什么,和向北的事,我隱瞞了所有的人。抒玉沒有證據,加上我們的友情,讓她總免不了唉聲嘆氣、恨鐵不成鋼?!澳悴灰鍪裁催^分的事啊,”她總這么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只希望要是有一天事情敗露,我不是人們眼里的惡人,你也不要受到傷害就好。”
即便我什么也沒有說,后來她還是猜到了大概。她知道我在發展一段地下戀情,背著丈夫。因為我約會前,會去她家里換一身新鮮的行頭,還化化妝。對方是誰,干什么的,她并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她一直獨身,對婚姻完全沒有想法,看到我如此,總是大為不解:“一個男人就夠讓人頭疼了,怎么還弄一個?真是不怕死,精神可嘉!”
我沖她笑笑,不語。這就是我們的區別吧,抒玉會在事情沒開始時,就將最壞的結果考慮到,而我,即便生活一片空白,也會用充滿詩意的想像力去填補?!爸挥胁皇?,才能保持欲望?!边@是我對抒玉常說的話,可惜,她從不以為然。
在抒玉的臥室里,我神色緊張,又帶著幾分歡快地整理妝容。有時,我會猛然拉開她的衣柜,尋找絲巾等佩飾。我手忙腳亂,嘴角抑制不住笑容,然后,打開臺燈,盡量踮起腳尖,想看到小腿的絲襪是否拉平?!澳銈冊谝黄鹜ǔUf些什么?”抒玉抱著肩膀,靠在門上問我。我抿嘴、搖頭,一聲不響。
什么都不能說,尤其是當她這樣的態度時。沒有人能完全談出戀愛的感受,語言只能描寫出一個輪廓,一旦說出來,就成了磕磕碰碰的解釋。我看看表,吁出長長的一口氣,然后推開她,走到門口,轉身,問她:“我好看嗎?”
“好看?!彼c點頭,笑著看我。
開門,走進夜幕之中。坐車,上樓,開門,投向親愛的向北懷中。空氣像個巨大的篩子,我只需要從上面將歡樂的心情倒下去。等再次回到抒玉那里,我說的最多的一次只是吝嗇的三個字:“頂呱呱?!?/p>
這詞讓我覺得自己輕浮,多少也有些對不起付出的巨大激情。抒玉表情平淡地看著我,幫我拎起包:“快回家吧?!?/p>
二
認識向北前,我已經結婚三年了。丈夫是我的中學同學,兩家父母都在一個企業,我們戀愛八年,順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結婚是在春節,酒席辦了幾十桌,亂哄哄的吃喝叫喊聲中,司儀大叫:“百年好合,紅包拿上?!贝蠹叶夹α似饋?,鼓掌的,起哄的,孩子在地上亂跑,我強擠笑容,逐一敬酒。結婚的感覺,從那一天開始就讓我很不舒服。我的心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神思恍惚。后來我問丈夫,是不是舉行婚禮的目的就是要將一個人拉入卑瑣平庸的現實,給你當頭一棒,告訴你,生活不同戀愛,從此放下身段,家長里短,柴米油鹽?他笑我,說,別那么清高。
這似乎不是清高,而是對自己冒出這樣的想法感到沮喪。戀愛,去外地讀大學,和同學們吵吵鬧鬧,寫情書,假期旅游,工作后謹小慎微……過去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讓我覺得生活有什么問題。可婚禮,卻帶來了不快的疑問,這讓人多少有些難過。周日清早,看著丈夫躺在旁邊呼呼大睡,睡衣領口被口水濡濕卷了起來,房間散發著沉悶的夜氣,我在想,是否只是因為和這個人太熟悉了,所以才不覺得婚姻的來之不易了呢?
結婚,對很多女人來說,也許是過上安定生活的開始,但于我,卻發現了一個更廣大更不易滿足的自我。正是婚禮上的喧鬧,讓我看清了我內心一直存在的不甘心,對生活缺乏美感的痛心,還有就是,覺得自己的一切一切,都太平庸乏味了。
以前為什么沒有這樣的感覺呢?日子那么的平順,讀書,戀愛,然后水到渠成地結婚,以后會怎樣,我幾乎可以一眼望到頭去,不過就是生子,忙碌,衰老。自己很平庸,朋友很平庸,丈夫很平庸,父母、工作、住所、城市、公共汽車,都那么平庸乏味。生活的一切都毫無價值,都與什么出色的事業或者故事毫無關系。
之前我從沒有想過這些意味著什么,即便在戀愛中,也沒有想過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我以為生活是一出“內心戲劇”,不需要表演給別人看??苫槎Y上亂哄哄的笑聲,讓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是喜歡著那些出彩的愛情故事的。我并不是天真地以為結局圓滿就是最好的,但無論怎樣,無論是眼淚還是遭遇,至少它會說明,你所經歷的,不會只是一片毫無意義的喧囂和騷動。
我的這些想法悄悄地藏在了心里,丈夫并不知道,甚至沒有人知道。表面看,我和很多新婚的女人一樣,安靜、柔順,白天上課,晚上回到家里做做家務,看看電視,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內心有多少不甘,就有多少掙扎。一個周日,下著小雨,我自己跑去看電影,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霧氣裹著冷氣,搖晃在公交車上,心里非常有觸動,電影是浪漫的愛情故事,沉浸其中時,我似乎不那么孤獨了。我在想,要想不那么平庸,類似的功能只能由藝術或愛情才能完成,相比電影,我更渴望不同凡響的戀愛。我希望著有朝一日能夠遇到這樣一個人,我可以低聲對他說:“你也有同感嗎?這太美妙了,因為它正是我的想法啊……”
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我遇見了向北。
我是在黨校學習時見到他的。2003年秋天,我們學校送幾個老師去黨校參加一個進修班,他是學校請來的老師,當時是省委某個部門年輕有為的當紅干部,大家都說他理論水平很高。他人長得頗為清秀,斯文儒雅,待人親切,絲毫沒有架子。他只給我們上了兩堂課,觀點思想都讓大家覺得耳目一新。巧的是,這年冬天,我在一次去鄉下的途中又遇到了他。
當時我是替學校去給對口的鄉下學校送一批書,回來的路上,我們的車壞了,正卡在路中間,向北也正好在這個鄉做巡視,他從后面的車上下來,關切地問出了什么事。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多少有些欣喜雀躍,但卻又不好意思貿然相認,他是一點也不記得我了,問明情況后,主動提出來拉我回市里,還拖著我們的車送去縣里的汽車修理廠。
他的車里,就他和司機兩個人,他問我一些學校里的事情,還講出了兩三個互相認識的人。一直到市里,到我們學校的門口,下車時,我才告訴他,我曾聽過他的課,講得好極了。還有,我有些害羞地說:“我還請你在我的課本上簽過名呢?!彼泽@地張了張嘴,看著我,突然又笑了。他問我:“你有我的電話嗎?”我搖搖頭,趕緊說:“你告訴我吧,我記下?!?/p>
三
向北后來對我說,他之所以會跟我保持這種關系時間這么久,正是因為我那天下了車才對他講的話,我說我聽過他的課。他當時心里一動,認為我是個能沉住氣的女人?!案晌覀冞@行的,身邊的人,尤其是女人,一定得穩當?!彼@么說。
我們第一次約會,已是來年春天了。這中間,多是逢年過節,我給他主動發去祝賀的短信,他會淡淡地回復一兩句。我承認,我對他是有感覺的,有那種迫不及待、莫名其妙的思念和牽掛,而且,正是因為生活中有了這么一點點想法,似乎日子也變得有趣了很多。
直到三月,他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問我學校里的一個事情。我能感覺到,這是一次試探,或者說是一種友好的表達。我們的寒暄很公事公辦,到結尾,他問我,平時喜歡玩什么,有沒有業余愛好。
我脫口而出:“看電影。”
他笑了,說:“那么哪天我帶你去看。”
“帶你去看”,這話多么讓人喜悅。我相信每個女人都喜歡男人說出這樣的話,帶你去干什么,一個帶字,讓你和他的生命有了親密的聯系,你成了他的某個部分,“帶”,而不是“和”,他是在告訴你,他發出了某種主動的信號。
放下電話,我開始耐心等待。半個月后,他給我一個短信,說自己有車,也有兩天空閑,我能否請個假,跟他一起去市郊的某個山莊住兩天?
我去了。
粗壯茂密的大樹延伸著完全遮蔽了潔凈曲折的柏油甬道,一邊是秀麗的水,一邊是蔥蘢的山。葉子的氣息,白晝遺留陽光和樹木汁液的氣息。我們在高高的粗糙的石橋上坐下,望著頑強鉆過樹葉濺在道上的夕陽,向北發出了一聲驚嘆。
而這正是我想驚嘆的。
在他的懷里,我想,生活總算讓我看到了我所向往的那一幕,它是多么富有戲劇性啊,僅僅是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可以同另一個人達到如此契合,就足以說明,這是一個出色的愛情故事。
我們開始約會的前兩個月,他做了省里某廳的副廳長。那是個有實權的單位,這多少令他有些緊張?!罢T惑越多,”他說,“壓力越大。”
做他的情人,在我想,是心甘情愿,因為生活中出現了刺激性的東西,出現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的事情,甚至他的職位和工作狀態,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愿意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似的,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也沒有任何固定的時間或要求,我只能等待他的召喚,而且,他的短信也像一個地下工作者的接頭暗號:只有時間。
約會,很少在外面。因為他要注意自己的影響。他陪我看過的僅有的幾次電影或話劇,也像做賊一樣,總是我先進去,等燈光黑了后,他再悄悄進來。我漸漸不喜歡這樣的約會,反而不如直接去他的那個房間好。
雖然是偷情,但它能讓我擺脫庸常生活的乏味。我慶幸的還有,這個男人,是我喜歡的類型,而且,他懂得如何與我一起制造出生活的種種幻境,讓人有美好之感。他溫柔體貼,充滿了想像力,他懂得如何使我放松下來,同時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喚起我的欲望。每次去抒玉那里,做著出發前的小準備,我都是迫不及待地想立刻見到向北。我們之間從沒有說過愛上彼此的話,但我可以肯定,我是愛上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我愛心里懷著隱私的感覺,愛這種不需要講愛情,而只停留在激情之上的男女關系。和婚姻不同,在向北這里,我從不希望能尋找到安逸和永久。這是冒險,我比抒玉要看得更清楚,但這又怎樣?婚外情里哪里會有什么安適?這樣想不是很可憐嗎?抒玉不懂這個,很多女人,其實都不懂。
正是因為這樣奇怪、非正常、動蕩不安的關系,才能讓一個女人更像女人,更聰明,更生動,更清新,更神秘。我喜歡我這樣,甚至來不及為向北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別的女人而吃醋。
是的,他似乎還有別的女人。在這個房子里,我曾發現過奇怪的痕跡。但我沒有問過他,我一門心思地只想讓這層關系還有這點神秘的激情保持得時間長久一些。
2006年的夏天,他突然說要為我辦一件事情。十天后,我接到學校的通知,讓我參加一個考試,是外語測試,半個月后,我踏上了去英國短期培訓的旅途。全國的中學老師只有十來個,在我們市里,這個名額是專門給我的。
四
去英國之前,我的同事們似乎就已經想到了什么,他們背后議論我和什么人有一腿,甚至有人幼稚地猜測是我們的校長。向北那時已經做到了副市長,他官運亨通,我也越來越難見到他了。
在英國時我們發過幾次郵件,他是個非常謹慎的人,自然從不肯在文字上留下任何把柄。但到了冬天,他突然在一封信里流露出少有的傷感和留戀,一串公事公辦的詞語之后,他說:“常常會在我們的小巢里想起你的味道,而且會激起我自己都吃驚的感情。長期以來,我幾乎要忘記自己還有這種激情了。你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我遏止不住地想立刻買機票回去一趟,當時正是圣誕節前后,有假可放。我想,僅憑他的這一兩句話,我就應該立刻站在他的面前。我給他回了一封信,我說我立刻回來看你。
但是他沒有回應我。而且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一晃就到了2007年的3月,準備從英國回國的前夕,在瀏覽地方網頁時,我突然看到一則新聞,向北被雙規了,查出了不少經濟問題,還有生活問題,據說至少有五個以上的情婦,名單亦被掌握。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腦子里有無數個可能和設想,對向北的思念,對他被抓的恐懼,對他生活中其他幾個女人的猜想,對我可能會面臨的審查,對我今后工作的安排,還有,如果事情敗露,我的丈夫、公婆、父母將怎么做人?
我是否需要回去?不回去我又能怎樣?
這一切,在事情開始前,我從沒有想過,那時覺得,不過是自己在上演一出自己的戲劇,和別人沒有任何關系。深陷情感漩渦,更覺得情欲、絕望、感恩,種種奇妙的激情糾纏在一起的樂趣,它們滿足了我超越平凡生活的渴望。
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偷情仿佛是一柄利刃,讓人生痛快明亮的同時,也讓人生血跡斑斑。
我了解,這件事的敗露,不過是遲早的事情。隨著對向北審查的一天天加深,我的名字遲早會暴露在專案組的成員面前,隨即婦孺皆知。和向北這幾年,我沒有向他要過什么東西,但利用他為我弟弟找過工作。我的出國,也將會是他的罪證之一。
我不敢想像這一切發生后,自己怎么面對。仿佛是個笑話,當初那么津津有味地做一個地下工作者,現在則成了被逼無奈的選擇??謶忠呀浛煲屛彝浽浀臍g樂了。我開始為自己的將來準備退路,和丈夫分居,不顧他疑惑懇切的目光,一意孤行地搬到郊外遠遠的地方,沒人知道我現在住在這里,我的意圖只是,當有那么一天,如果事情真的大白于天下時,我至少可以躲避起來。
我總能聽到有人說起向北來。以前在黨校的同學碰到我說,還記得嗎,那個給我們上過課的老師,被抓起來了。母親用看透世事的口氣說:“抓得好?!彼麄兎路鹪谡f電影里的人物,卻不知我的心正趴在這銀幕的邊緣,茍延殘喘。
這樣的日子,轉眼就到了夏天。
我終于開始感覺到周圍人奇怪的目光了。同事中開始有人說話對我不客氣起來,丈夫隔三差五的電話也漸漸沒有了,突然會有男人向我輕浮地表達好感。一切的一切,似乎并沒有我想像中那么驚天動地,但依然是種折磨,類似鈍刀的割拉。
暗涌中有時也需要平靜,這時的我會仔細想自己所邁出的這一步。如果當初一切都沒有發生,現在會是怎樣?
當然,現在說來,一切都是白說了。就這樣,懷里揣著無法告人的隱私,品嘗著日常生活背后的秘密。常常在下班后,坐在一搖一晃的公交車上,看著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心會突然一沉,從未有過地看清自己復雜又尷尬的境遇。世上有多少像我這樣的女子啊,愚蠢卻又自以為聰明,僅憑恣意的危險才智,就走上了一條鋌而走險、率性而為的不歸路。
這真不是凡人可以為之的事情,好在經過這一切,我終于看清自己的能力所限,雖然無法再見到向北,但我想,這樣的感受,一定也是他的想法。以為自己能不同凡響,以為能僅憑天賦,不需疼痛,就獲得人生的要義。不,事情根本不是如此,無論我,還是他,我們都是被狂妄的人間所迷惘的那一類人:幼稚、虛無、自以為是,而且,無藥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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