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馨兒
其實他不老,今年也不過五十歲。他二十二歲結婚,二十三歲有了女兒,然后三十歲的時候離婚。他總遺憾他的人生開始得太早,懵懂間一切已成定局。他經常跟我提起最糟糕的時候——妻子走得義無反顧,他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不會幫女兒扎辮子;他經常找不到自己的外套和女兒的裙子;每天早上怕自己睡過頭,他在房間里擱三個鬧鐘,6點50分它們準時一齊轟然作響……
時光荏苒,他一下子就從一個英俊小伙兒淪為一個整天為脫發憂心的小老頭兒。他變得越發婆婆媽媽起來,一天打好幾通電話給我,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我不厭其煩,沖口而出:“小老頭兒,你還是找個伴兒吧。”
這句話讓他耿耿于懷。他追問:“我真的老了?真的很老了?”接著又幽怨地說,“你嫌我了,你煩我了……”
他開始去小區的公園跳舞,我每次去找他回家吃飯,總能看到他坐在一群老太太中間談笑風生。我取笑他:“可別挑花了眼。”他卻嚴肅地說:“在你沒出嫁之前,我不考慮個人問題。”
他要求我去相親。在我不屑的表情中,他開始了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一臉憂愁地絕食。我只得軟下來,同意了。他長了皺紋的臉一下子笑成一朵花。
然而,接連幾場相親之后,通通沒有了下文。他比我還沮喪,忿忿不平地嘀咕著:“不是說得挺好的嗎?那些老太太對你滿意得很哪!”原來,他在公園里跟老太太們套近乎,不是為了自己的老伴兒問題,而是為了我的終身大事。
他不去公園了,開始在陽臺清出一塊空地,不知又上哪兒弄了些泥土來,用小木條釘了個柵欄圍上,專心致志地種起小樹苗來,還沖我神秘地說:“這是愛情樹。”我想笑,又忍住了。是誰說的,人越老就越像個孩子,由他去吧。他說:“你別不相信,這愛情樹種下去,許個愿,等它長起來,許下的愿望就會實現。”我問:“小時候我是不是也這么天真?”
他笑了,一臉神往:“你種過的。你看到隔壁阿婆種瓜苗,轉眼間就長一地的藤,你也鬧著要種。”“我種了什么?長了沒?”我敷衍著問。
他良久才回答:“你裁了一堆小紙片,每張都寫上‘媽媽兩個字,然后埋在土里。你種的是‘媽媽。”說完,他站起身,走到陽臺去看他的小樹苗。我突然發現,他的背有點兒彎了。看上去,像是比從前矮了幾厘米。
2007年的春天,我終于戀愛了,男朋友周錦良是我的同事。小老頭兒比我還高興,我取笑他:“你的愛情樹長了沒?”他一迭聲地答應:“在長在長!”
他一個勁兒地給周錦良夾菜,呵斥我幫周錦良盛飯、削水果、找電視遙控器。夜深了也不肯放人家走,非要和人家下象棋,輸了還一個勁兒地樂:“錦良你真棒!”那副媚態讓我看不過眼,他卻轉頭來繼續呵斥我:“去,到樓下買點兒宵夜來!”
等我回來時,聽到他在屋里說:“我家這丫頭,脾氣犟,不會照顧自己,又懶……唉,真是沒一樣好的。錦良,你要多多擔待啊。”他的語氣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意味,“我這輩子沒啥操心的,要是有個人像我一樣疼她我就心滿意足了。”我鼻子不由得一酸。
錦良走時他非攆我下樓去送。錦良握住我的手,說:“你爸他很愛你。我們結婚吧,以后讓我來代替他照顧你。”
可是夏天還沒過去,錦良就跟我提出分手。他很快辭了職,然后從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我無法接受,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吃不喝。
他強行撞開我的門,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氣勢洶洶地擱碗面到桌上,命令我:“給我吃光了!”我愣愣地坐著不動。他突然間嘩的就哭了,像個孩子一樣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一星期后,他欣喜地告訴我:“前陣子快蔫掉的愛情樹又活過來了!”我說:“是嗎?你的愛情呢,怎么樣了?”他說:“什么我的愛情,是你的愛情!”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棵愛情樹是為我種的。他對著愛情樹許下的愿望,是我能得到幸福美滿的愛情。
他說,那小子得了肝炎,所以要跟你分手。那小子說,如果你不害怕肝炎的話,他在樓下等你。我的淚水嘩嘩流下來,顧不上換鞋,我跑下樓。
錦良說:“也不知他怎么找到我的。一見我就把我一頓好罵,罵著罵著自己倒哭了。”
我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錦良的。小區角落的墻上、小區外的電線桿上,都貼著一樣的尋人啟事:“尋找周錦良,有重謝。”下面是錦良的一張照片。我想象他趁著夜色,偷偷摸摸地張貼這些尋人啟事,不過是為了那個在他眼里一無是處的女兒。
我和錦良終于定下婚期,他堅持要把愛情樹移植到我們新房的陽臺上。我蹲下身去打量愛情樹,它長得郁郁蔥蔥。我輕輕折下兩根枝椏,種在角落里。不過,它們有自己的新名字:一株叫“健康樹”,保佑小老頭兒身體健康;另一株叫“親情樹”,代表著我和他之間一輩子割舍不斷的愛。
(小薇摘自《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