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一
家附近住著一群民工,四川人,瘦小的個頭兒。他們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搞建筑的,搞裝潢的,修車修鞋搞搬運的。一律的男人,生活單調(diào)而辛苦。天黑的時候,他們陸續(xù)歸來,吃完簡單的晚飯,就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看見誰家小孩,他們會停下來,傻笑著看。不用問,他們想自家的孩子了。
漸漸就有孩子來了,起先一個,后來兩個、三個……那些黑瘦的孩子,睜著晶亮的大眼睛,被他們的民工父親牽著手,小心地打量著這城市。孩子到底是孩子,他們很快打消了不安,在小區(qū)的巷道里,如小馬駒般快樂地奔跑起來。
一日,我去商店買東西,在門口見到那群孩子,擠擠攘攘聚在小店門口,一個孩子掌上攤著硬幣,他們很認真地在數(shù),一塊、兩塊、三塊……
我以為他們貪嘴,想買零食吃。等我買好東西出來時,看見他們正圍著賣女孩子頭花的小攤兒,熱鬧地吵著:“要紅的,要紅的,紅的好看。”他們把買來的紅頭花,遞到他們中的女孩子手里。又吵嚷著去買貼畫,那是男孩子們玩的,貼在衣服上或是墻上。
再見到他們在小巷里奔跑,女孩子們黃而稀疏的頭發(fā)上,都盛開著兩朵花。男孩子們的胸前,則都貼著貼畫。
二
去一家專賣店,看中一條紗巾。淺粉的,綴滿流蘇,漾著無限溫柔。
立即愛不釋手,想要買下。店主抱歉地說,這條不賣,是留給一個人的。便好奇,她買得,我為什么買不得?你可以讓她去挑別的嘛。
店主笑,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個女人。女人先天眼盲,家境又不好,她歷盡人生的酸苦,成了一位盲人按摩師。女人特別喜歡紗巾,一年四季都系著,搭配著不同的衣服。
很奇怪的是,女人的手居然能摸出顏色來。她來這個店,只輕輕一撫這條紗巾,就脫口說出它的顏色,“淺粉的呀。”她當時沒帶錢,走時一再關(guān)照店主,一定要給她留著。
我最終都沒見到那個女人,但我想,走在大街上,她應該是最美的那一個。有這樣的美在,人世間還有什么樣的艱難困苦是不能逾越的?
三
朋友去內(nèi)蒙古大草原。九月末的大草原已是一片冬的景象,草枯葉黃。零落的蒙古包,孤立在路邊。朋友的腦中,原先一直盤旋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波瀾壯闊,直到面對真正的草原,他才知道,生活遠遠不是想象里的詩情畫意。
主人好客,熱情地把他讓進蒙古包。撲鼻的是嗆人的羊膻味,一口大鍋里,熱氣正蒸騰,是白水煮羊肉。怕冷的蒼蠅,都聚集到蒙古包里來,滿屋亂竄。室內(nèi)陳設(shè)簡陋,惟一有點兒現(xiàn)代氣息的是一臺十四英寸電視,很陳舊的樣式。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老夫妻,紅黑的臉上是謙和的笑,不住地給他讓座。坐?哪里坐?黑不溜秋的氈毯,就在腳邊上。朋友心底的憐憫,滔滔江水似的,一漫一大片。
卻在回頭的剎那,被一抹艷艷的紅牽住。屋角處,一件說不出是什么的物件上,插著一束花。是康乃馨,朵朵綻放。朋友詫異,這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之上,這滿眼的枯黃衰敗之中,哪里來的康乃馨?主人夫妻笑得淡然而滿足,說,“孩子送的。孩子在外讀大學呢,我們過生日,他們讓郵差送了花來。”
那一瞬間,朋友的靈魂受到極大震撼,首先聯(lián)想到“幸福”這個詞。
我在朋友的故事里微笑著沉默,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低到塵埃里的美好,它們無處不在。憐憫是對它們的褻瀆,而敬畏和感恩,才是對它們最好的禮贊。
(拓荒人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