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傷逃兵
列車剛一進站,我就認出了站臺上那個女人。她懷抱嬰兒,翹首迎望著軍列徐徐進站,一臉欣喜。這一定是連長的女人!車上的戰士們都歡呼起來。
她艱難地跳下站臺,踩著礫石,越過軌道,背上的竹簍沉沉地壓彎了腰,整個人顯得有些憔悴。她向我們這節車箱急步走來。幾次踉蹌,使她更小心地摟緊了懷里的嬰兒。車門口,指導員和戰士們都大聲叫著嫂子,讓她慢點兒。
這是開往西昌的軍列,我們將要參加在那里進行的一場軍事演習,途經連長在四川的家鄉。臨行前,指導員問連長:“要不要通知嫂子一聲,讓她到站上和你見個面,也看看你那小子。快一歲了吧?”“可不,快一歲了呢!”連長眼睛一亮。但沉思片刻后,他說:“算了,來了添亂。”
連長三年只探了兩次家,兒子出生時正趕上汛期,他在家沒待幾天就回到了連隊。一晃老兵要退伍,新兵又入營,集訓完參加國防施工,緊跟著備戰比武。原本打算“八一”過后有個空當,可以回家看看,可又接到了參加這場軍演的指令。
我當上通信員后,成了與連長走得最近的兵,卻也只在連長宿舍看過嫂子的照片。真希望能在這次行程中見到真實的嫂子,因為明天是中秋節,還有什么能比讓連長一家在這一天團聚更有意義呢?
我一直不能理解連長對嫂子近乎冷酷的態度,據說嫂子曾打算來隊探望,可他一口回絕了,理由很簡單:部隊不是游樂場,來了也沒時間陪你。好在指導員“慫恿”我先斬后奏,臨行前,他把連長家里的電話號碼塞到我手上,讓我向嫂子報告此次行程。聽到電話那邊驚喜又有些哽咽的聲音,我也哽咽了:“連長可想你們了,車到站只停3分鐘,可別誤了!”未了,我還追加了一句:“嫂子,明天中秋。可要請我們吃月餅啊。”
嫂子把孩子放在連長懷里,由于規定,不能下車,所以連長只能抱抱孩子。孩子見到“陌生人”,尖聲哭叫起來,連長笨拙地拍打著孩子,孩子的哭聲更大了。嫂子趕忙把孩子接到懷中,輕輕拍著,“哦哦”哄著,孩子漸漸停止了哭鬧。趁這工夫,連長迫不及待詢問著家事,一如在我們面前訓話一樣,嚴肅而生硬。嫂子好像早已習慣了,只是不停點頭,讓他放心。我們都識趣地立在連長身后,惟恐干擾了他們短暫的相聚。
隨著一聲汽笛長鳴,列車緩緩啟動,生生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嫂子緊追列車。大聲囑咐著什么。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事,一手摟緊孩子,一手拍著背簍,大聲喊:“月餅。月餅……”等我們聽清時,車已經提速,嫂子的身影在我們視線中漸漸遠去。
車廂里,連長悶頭抽煙,眼圈有點紅。大家都靜靜坐著,誰也不說話。在這個本應與家人團聚的日子里,連長和嫂子短暫的相聚就像一顆投入水中的小石子,在每個人心中激起層層漣漪。
很快,軍列駛達下一個小站,按行程表,我們在這里不做停留,列車只是象征性地放慢了速度。我起身向車窗外張望,希望能夠捕捉到一些為枯燥的行程增加色彩的信息。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站臺上,那抱著嬰兒背著背簍,用力揮動著手臂的,不正是連長的女人嗎?我驚呼起來:“嫂子,是嫂子!”連長聞聲張望,一眼就看到了嫂子。他急了。一邊擺手,示意嫂子不停車,一邊責備著:“這個婆娘,不就幾塊月餅嗎?早料到她會添亂!這么遠的路,怎么追過來的!”
列車再一次無情地把嫂子丟在了站臺上,我們的心被焦急與擔憂緊緊包圍。雖然這段路途上幾個小站之間距離不算遠,我們這趟軍列的速度也不快,還常有臨時停車,可除非是專車送,否則嫂子不可能追得上火車啊!
15分鐘后,又一個小站到了,我們早早湊在車窗邊,希望嫂子不再出現,因為這一站軍列依然不做停留。可是,嫂子的身影卻固執地出現在站臺上,還是那么用力地揮著手,仿佛盼望軍列會因此而駐足。連長站在車窗旁,卻無能為力。聲音已經有些許哽咽:“太對不起她了,太對不起了……”指導員沖嫂子喊道:“下一站,下一站!”
按行程安排,我們會在下一站停車休整。只有不到20分鐘的車程。卻顯得那樣漫長,所有人都盼望列車快點兒到站。不要讓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再追下去了。連長一直站在車門邊,我想上前安慰他,卻覺得所有話語都是那樣蒼白無力。
列車終于開始減速,駛進小站的露天站臺,所有人都站起身看向窗外。車門打開,連長跳上站臺。當看到氣喘吁吁的嫂子向他露出勝利的微笑時,連長沖過去,把嫂子和兒子抱在懷里。戰士們的歡呼聲和掌聲瞬間將他們包圍……
原來。當嫂子想起要把背簍里的月餅給我們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在四川境內的這一段路途,走公路比走鐵路還快,她沖出站臺想找輛車走公路去追,卻發現沒帶那么多錢。嫂子焦急的樣子引來民警詢問,以為她丟了東西,得知情況后。民警聯系了當地派出所的警車,一路送嫂子追趕著我們的軍列……
剩下的車程,我們在喜慶的節日氣氛中度過,每個戰士都吃到了嫂子的月餅,哪怕只是一小口。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甜最美味的月餅。
(摘自《當代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