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燈火為誰而熄

包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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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2007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夜色緩緩向四周彌散，幾輛警車和消防車由遠及近浙次鳴聲大作，撕破了廣州市花山鎮(zhèn)平西村的寧靜。

幾百人聚集在一座高壓鐵塔下，人們不約而同仰著脖子往上看：在那座相當于16層樓房一樣高的高壓鐵塔頂端，在好幾條22萬伏的高壓線路叢中，架著一個人。

薄暮中，塔底的人們只能依稀辨認出。那是一個女人，她在綠色角鋼搭組成的鐵塔頂端，僅憑幾根交錯的鐵條支撐著身體重量，搖搖欲墜。

警方只能從村民七嘴八舌提供的信息中了解些許眉目：這是一個外地女人，看上去精神恍惚，10月7日下午，她先是跳進村里一個魚塘，魚塘水很淺，只沒到她胸部，她爬出魚塘，全身濕透，又在村里轉(zhuǎn)了幾圈，在17時30分前后，開始攀爬這座高壓鐵塔。一名村干部剛好路過，趕緊喝令制止。但那女人反而爬得更快，只用了十多分鐘就爬到鐵塔頂端。她在鐵塔兩側(cè)像手臂一樣伸出的橫架上來回移動，有幾次還伸手去夠最頂端的架空地線。沒人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人們推測，她想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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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在距鐵塔約30米外拉起警戒線，廣州市公安局消防支隊調(diào)來一架消防云梯。只是，消防云梯高度有限，無法夠到鐵塔頂端。在這種情況下，只能靠人工徒手攀爬救人。

最可怕的是鐵塔上的高壓導線，它們像一枚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22萬伏高壓導線的安全距離只有3米。如果鐵塔上的女人沿著橫架進一步逼近導線，如果她縱身跳下或失足跌下……一旦她與導線距離小于3米，便會觸電，導線將因此短路。不僅會讓她“瞬間炭化”，整個鐵塔也將因此帶電，危及爬上鐵塔的救援人員的生命。

前來營救的人們最初試圖用代價最小的方式化解危機——說服她自己爬下來。他們通過喇叭用粵語和普通話輪番朝高空喊話，但她沒有任何反應。

暮色漸漸籠罩大地，吞沒了鐵塔頂端那個淺色的人影。隨著時間流逝，人們擔心，她也許已經(jīng)沒有體力自己安全爬下鐵塔。

只有派人上去營救，那么就意味著必須停電。這是來自消防隊的意見：“如果不停電絕對不能上，我們要為戰(zhàn)士的生命負責。”

停電對一座城市意味著什么?工廠的生產(chǎn)線將停止運轉(zhuǎn)，居民區(qū)的電梯將無法升降，紅綠燈會因此失靈，路燈將大片熄滅……更重要的是，這個女人爬上的這座鐵塔，威脅著花都電網(wǎng)中的兩條主干“大動脈”。

從云貴地區(qū)西電東送過來的電力，沿著中國南方電網(wǎng)50萬伏的超高壓線路，一路輸送到距這座鐵塔約30公里外的換流站，在那里轉(zhuǎn)成22萬伏，“拐”進這兩條高壓線路，再輸送進花都區(qū)。而整個花都區(qū)近1000平方公里所用的絕大部分電力，總共由三條這樣的輸電線路供給。這意味著，為了救這個女人，需要切斷花都區(qū)三條“大動脈”中的兩條，也意味著將停止花都區(qū)一半以上的電力供應，至少半個花都將陷入黑暗。

這樣的后果，讓供電部門承擔很大壓力，政府也承擔著很大風險。電，停與不停，花都區(qū)調(diào)度沒有決定權，廣州市地區(qū)調(diào)度也說了不算，調(diào)度權在廣東省調(diào)度中心。三級供電部門經(jīng)過緊急論證。備好應急預案。

21時30分前后，不停電的情況下能采取的所有營救措施均宣告無效。女人還懸在50米的高空。

22時10分左右，花都區(qū)供電局接到政府指令：“停電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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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盡量減少損失，花都區(qū)供電局工作人員緊急就位。開始逐一致電轄區(qū)內(nèi)重要用戶。中國移動花都分公司接到求助電話：需要向廣大市民短信通知停電消息。以不致引起市民恐慌。于是，數(shù)千條短信同時發(fā)出：為了救人，需要緊急停電處理……請全區(qū)工業(yè)用戶準備。花都電視臺滾動播出停電通知，通知預告了最壞的可能：花都電網(wǎng)僅剩一條220千伏線路供電，若此線路再受不可抗力影響而跳閘，花都地區(qū)將全部停電。

從22時30分左右起，從低壓到高壓，輸電線路開始依次逐級切斷：220伏(380伏)——1萬伏——11萬伏——22萬伏。

為了讓這兩條從鐵塔上女人身旁經(jīng)過的“大動脈”停下來，花都電網(wǎng)無數(shù)條“小血管”和難以計數(shù)的“毛細血管”先后被切斷。大約半個花都的行政區(qū)域內(nèi)。路燈大片大片熄滅，交通信號燈失靈，城市的霓虹瞬間消失。當半個花都陷入黑暗時，只有白云機場、居民密集的中心城區(qū)、大商場、大型生產(chǎn)企業(yè)、黨政機關、駐軍部隊、電臺、電視臺以及醫(yī)院等依舊維持供電。

輕生女子依舊騎在鐵塔頂端。沒有人知道，這天夜里，這個女人在50米的高塔上，是否看到她腳下這個城市的燈火在一片一片熄滅。

現(xiàn)場之外，為了實現(xiàn)這次停電，供電部門的區(qū)調(diào)、地調(diào)和省調(diào)正通力合作。作為中國南方電網(wǎng)廣東電網(wǎng)公司的一個下屬單位；僅靠花都區(qū)供電局的力量，根本無法讓這兩條“大動脈”停下來。韶關、英德和佛山的調(diào)度中心也緊急加入合作。在不同城市的不同調(diào)度室里。人們按照應急預案里的程序一步步進行操作。23時50分，兩條“大動脈”終于真正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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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xiàn)場，23時58分，營救人員開始行動。由花都區(qū)供電局送電班32歲的工人王成作向?qū)В狸?0歲出頭的義務兵呂文波和士官謝展強，背上15公斤重的緩降器、一條100米長的安全繩、一只備用頭盔和一部對講機，開始徒手向塔頂攀登。

兩位曾營救過五六十人的消防員第一次在這樣的高空中救人。塔上風很大，他們感到塔身在曠野里輕輕搖動，兩人互相提醒對方腳下一定要踩實。借著探照燈的余光，他們小心翼翼爬上去。在距離女人10米處停下來。女人正斜躺著，雙腿夾著鐵架。顯得很無力。

他們問她餓不餓。女人搖頭。問她困不困，她點頭。“那我們帶你回去休息。”消防隊員安撫道。

當他們到達塔頂，女人拒絕了他們遞過來的葡萄糖水，但沒有拒絕安全帶。

8日0時40分左右，女人靠著緩降器緩緩降到地面，人們這才看清他們?yōu)橹o急動員的營救目標。她穿一件白色帶藍條的短袖T恤，一條深色牛仔褲，渾身泥污。救護人員迅速把她抬上擔架，送進了醫(yī)院。

當最后一名消防隊員雙腳踩到地面時，塔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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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日凌展2時30分，供電部門開始逐漸恢復供電。3時23分，兩條“大動脈”全部恢復送電。9分鐘后。花都電網(wǎng)恢復正常運行，萬家燈火的城市一片安詳。

事后，關于“救人停電值不值”的爭論一直在進行著。參與營救的許多人都是后來才從報紙上獲知那位輕生女子的姓名——她叫廖固求，39歲，湖南安化人，是一個16歲男孩和3歲女孩的母親。她的一位老鄉(xiāng)說，9月30日，她在平西村一家制衣廠找到了一份工作。沒人知道，一個星期后，她為什么會爬上高壓鐵塔。

對這座城市而言，廖固求只是一個過客，這座城市也許不會再有機會了解更多關于她的信息，甚至無法確切知道她是否精神正常。但明確無誤的事實是——她是一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