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當前“打工詩歌”

一、“打工詩歌”：特殊時代的歌者在生存境遇中的吟唱

當數以千萬計的打工者結伴南下，夢想著以自己勤勞的雙手擎起一片希望的天空，企望著命運從此改變時，現實的境遇卻輕易地擊碎了他們溫暖而脆弱的夢。資本積累時期固有的殘酷性、現實社會的保障體制的不完善，使這個特殊群體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在現代化的大工業生產和都市生活中，他們從自由自在的勞動者，變為社會的最底層，成為名副其實的打工族。而城市生活的冷漠、市儈與田園生活的溫馨、淳樸；現代化流水線生產的緊張、呆板與傳統農耕生活的自由、閑散，又形成巨大的反差。這種現實境遇的改變必然會在這群特殊時代的打工群體中掀起激烈的內心波瀾，于是，一些敏感而有文化的務工青年，成了能歌能吼的“打工詩人”。

這群“打工詩人”為了擺脫窮困，自我放逐在異鄉的土地，埋身于生活底層和社會邊緣，飽嘗著生存艱辛與塵世炎涼。他們掙扎過、怒吼過，但沒有自我遺棄和消沉。在艱辛勞作的空隙，在為生計奔波的閑余，他們將遭受的屈辱、抹不去的鄉愁、體驗到的艱辛訴諸于筆端，書寫了一段不可忘卻的身世史和血淚史，為漂泊的人生留下一串串帶血的足印，同時，也為經濟騰飛留下一條條沉重的注釋。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歷史”。看來，雖是底層人的寫作卻同樣肩負一份歷史的責任。而當文學界質疑底層如何“文學”和文學如何“底層”時，這無疑是最強勁有力的回應。正是通過這種“底層寫作”，“打工詩人”抒寫的“打工詩歌”，超越了現實境遇中的苦難與悲傷、不平與憤恨，將生存的艱辛化作理性的訴求，將刻骨銘心的體驗化為詩意的吟唱，從而拋棄形而下的生存性訴求，轉而追求形而上的精神性超越，在生存的困境中實現了精神的飛升。

二、夢想與追求的抒寫：超越生存困境的精神飛升

生存的困境是人類最艱辛、最難挨的生存狀態。而打工群體卻連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都陷于困境之中。打工的生活異常艱辛，“四點鐘，便要起床……”，打工者的日子漂泊不定，“常如游擊隊的故事／東奔西跑”，然而這種艱辛和顛沛流離只有打工詩人們自己才體會得最為真切。他們處在社會的邊緣和底層，現實隨時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扼住他們的喉嚨，撕碎他們的夢想。他們用青春去耕耘，用汗水去澆灌，“把歲月的花開在別人的城市”，卻無法將自己植根于異鄉的土地；寄身于都市里，他們卻與浪漫、繁華無關。然而，這一切并沒有使“打工詩人”們意志消沉，精神沮喪。“我們曾經沉淪我們又奮起／我們落寞我們曾悲壯地呼喊／我們遭受歧視但我們決不拋棄自己”。從這里，我們理解了中華民族的韌性和她那不屈的脊梁。

正因為如此，“打工詩人”們超越了個人的生存困境，在詩歌中反復抒寫著自己的夢想，實現著精神的飛升。張連敏在《一條不知疲倦的河流》中寫道：“在蓬勃的水藻間／我是一條不知疲倦的河流／液體的質感，使我有了／流動而自由的生命／請不要鄙夷我這份執著的向往……不想讓沙塵埋住的意念／使我一次次讓血液沸騰／我要流向遠方，遠方的海洋／是我絢麗生命的夢。”在這首詩中，詩人借一條不知疲倦的河流，一直流向遠方的海洋，來表達自己對夢想的執著追求。不僅如此，“打工詩人”還在詩歌中反復吟唱對幸福愛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一段時間以來，打工妹常被視為欲望化女性的化身，她們的愛情也被世俗的有色眼睛誤讀。而徐非的《一位打工妹的征婚啟事》則對這些誤讀進行了有力的糾正，還世人一個真實的打工妹：“寫字樓與俺無緣／俺是坐在最偏遠的車間／手握一張小小的名片／俺的名字叫阿秀……我不要你給我奢侈的山盟海誓／只要你愛得真誠愛得專一／我不要你給我金錢結構的小樓／只要你一方厚實的土巴墻／能遮擋我人生的風雨。”“阿秀”的出場向世人證實，這些底層的打工者同樣是愛情的高尚者，更是純樸愛情的追尋者、守護者。

總之，這些身處生存困境中的“底層”詩人們，盡管在物質上極度貧困，但卻是精神上的富有者。馬斯洛曾把人的需要分為五個層次，認為只有滿足了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等以后，才有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即在滿足物質需要的基礎上才有精神上的需要。而“打工詩人”們雖處在生存的困境中，卻實現了精神上的飛升。“打工詩人”們始終有著自己的主人翁的夢想和美好追求，而人一旦有了夢想和追求，苦難和困境反而成了點燃生命激情的催化劑，所以中國的打工者也可以成為詩人。

三、“底層”的自我言說：對人的命運和價值尊嚴的精神抗爭

從表面上看，打工群體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飽嘗著生存的艱辛與苦難、孤獨與屈辱，這個“卑微”的群體在公眾的視野和精英階層的意識深處，是個沉默的群體。然而，就是這群“沉默的大眾”，卻出人意料地浮出了歷史的地表，以“打工詩歌”發出自己的聲音，在它們匯聚成流后，就變得異常宏大，不可忽視。許強在《為幾千萬打工者立碑》中寫道：“該我們出場了／一個時代已經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我的兄弟姐妹們已沉默得太久／內心的鼓聲震天動地／讓我們自己，給自己燈光／讓我們自己，給自己舞臺。”當屈辱、不平和悲傷的情緒充塞著打工者的內心世界時，他們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當人的尊嚴和自我存在開始覺醒于每一個體的心中，誰也無法苛求他們再像閏土一樣緊抿嘴唇。打工者開始用他們粗樸的情和真實的淚抒寫他們的生存境遇和心靈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對“從來如此”的反叛。愛德華·薩義德在他的《東方學》扉頁上援引了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論述復辟時代法國農民的一句話：“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薩義德援引這句話無非是想表達這樣的一種普遍存在的遭遇：弱勢文化總是擺脫不了被強勢文化所誤讀的命運；弱勢群體總是要被強勢群體所代言，因為他們無法擁有自我表述的能力，也喪失了表述自我的權利。因此，弱勢群體的沉默勾起了“精英”們代言的沖動，他們總是樂此不疲地跳將出來，豎起關愛弱者、關懷底層的旗幟，自認為是在替底層代言和掙得權利，實際上并非如此。讓“底層”自己言說，作自我“拯救”，遠比知識分子對底層生活隔靴搔癢式的撫摸和居高臨下的救贖，來得更直接、更可行、更有實效。

“打工詩人”終于從底層發出自己真切、具有原生態質感的聲音，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來自底層的自我言說和自我表述。而這又是“打工詩人”超越現實境遇，在生存的困境中實現精神飛升的又一顯在表現。一個時期以來，由于底層民眾生存在邊緣地帶，加之貧困和壓抑，他們的表述能力被忽視擱置，成為“沉默的大多數”。而“打工詩人”作為底層民眾的成員，卻能直面慘痛的人生，超越物質上的困境和精神上的淪陷，勇敢地站起來，言說自己，表述自己，為底層民眾掙得了言說和表述的權利。單是這種行為本身，就意義重大，此其一。其二，“打工詩人”發出自己的聲音，從中分明可以聽到一種低沉而堅定的吶喊：對人的生存權利的抗爭和對人的價值尊嚴的追求。“打工詩人”漂泊于異鄉的土地，割斷了與土地、與故鄉的聯系，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卻又因戶籍制、身份制的阻隔，只與城市維持著極其脆弱的關系。他們小心翼翼地融入城市，卻又無法確立自己作為城市人的合法身份和合法地位。因此，他們為合法的身份而抗爭，為生存的權利而爭論。這是彌足珍貴而撼動人心的抗爭，也是在詩歌中追求人的價值和人的尊嚴的抗爭。而這正是“打工詩歌”的可貴之處。“打工詩人”雖然與其所屬群體一樣，在別人看來是卑微的，但是在人格上，在精神上，他們卻與別人是平等的，一樣有著人的尊嚴和價值。

四、“歷史”的記錄與反思：超越問題和苦難的精神求索

“打工詩人”超越了現實境遇，在生存的困境中實現精神飛升的又一表現是：揭示和批判現實問題和苦難之外，又超越它，對其進行深層次的反思，尋求解決現實困境的理想之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諸如社會不公、貧富不均、金錢萬能等社會問題也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來。“打工詩人”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是許多心酸場面的在場者，有著比他人更為真切的生存體驗和底層經驗。他們見證了這段歷史的風風雨雨，最有資格也最有理由記錄下所有的一切。正如“打工詩人”許強、羅德遠所說：“擁有打工和寫作雙重身份的我們，有理由記錄下這段歷史，讓同時代人和后來者更深刻、更全面地了解這個身處社會邊緣的群體。”“打工詩人”把自己親身經歷的真實生活和生存體驗，訴諸于詩歌，以“實錄”式的對歷史負責的態度，揭示了生活的真相，還世人一段真實的歷史，但其觸動了歷史的痛處，揭示了社會的傷疤，卻并非是為揭示而揭示，為批判而批判，也并非是對生存絕望的表達，相反，是這個特殊群體意識焦慮的表現和在精神上探索的證明。

正因為這樣，“打工詩歌”中對生存困境的書寫和對歷史傷痛的揭示，往往是憂患多于絕望，反思多于批判，其目的是撥開歷史的迷霧和黑暗，尋求晴朗和光明。謝湘南的《農民問題》就具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對三農問題進行了深入反思和深度拷問：“農民問題／稅收問題／子女上學問題／父母下葬問題／蓋房子穿衣問題／養豬養雞問題／農民問題／怎樣不做一個農民的問題／怎樣做回一個農民的問題／農民問題／我的問題。”多年來，農民問題是中國的主要問題、最大問題，中國只有解決了農民問題，才能真正走上現代化之路。而當下的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農民問題依然沒有徹底解決，農民依然掙扎在困境之中。這些失去了土地與家園的兄弟是否還應稱作農民?他們的未來終究屬于鄉村還是城市?他們面臨的“問題”何時才能解決?詩人對切身體驗下的農民的真實境遇和生存命運進行思量和拷問，對時代的本質和農民的出路作了精神層面上的探索，這正是“打工詩人”超越現實境遇，在生存的困境中仍然不忘自己曾經是主人的表現。劉洪希的《一只青蛙在城市里跳躍》則是對中國城鄉二元結構模式下的鄉村城市化問題進行深層的思索：“一只青蛙／身上流的是鄉村的血／靈魂卻在城市里／戴著鐐銬跳舞／水泥地，樓宇森林，城市／站起在土地的淪陷之上／站起在一只青蛙痛苦的懷念之上／那微波蕩漾的水呢／那草地，稻谷／和夢中的家園呢。”古老的中國一直以農業文明和鄉村文化為主，但在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卻出現兩種文明的碰撞，兩種文化的較量，最終卻以工業文明和都市文化取代了農業文明和鄉村文化。而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社會轉型，還沉浸在“草地”、“稻谷”、“美好家園”的回憶中的“青蛙”們，在“水泥地，樓宇森林”的城市中四處碰壁，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深深地感到迷惘、焦慮和無奈。這是詩人和具有隱喻性的“青蛙”們的真切感受。“打工詩人”不僅形而下地感知這一變化過程，作忠實的“記錄”，對被工業文明的宏大敘事所遮蔽的歷史真實進行揭示，更是以悲憫的情懷感受這一過程中人們的心路歷程，在形而上的層面上反思和探求鄉村城市化進程中人們的心理感受和精神磨難。

“打工詩人”棲居在異鄉的土地上，寄身于社會的最底層，為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奮斗著、抗爭著，但他們并非以物質需要的滿足為目標，也沒有身陷困境而不能自拔，而是用人類追尋精神世界最為普遍也最為合適的方式——詩歌的方式，來探索人的真正出路。“打工詩歌”中近乎原生態風格的書寫，將打工群體的本真的生活境遇和真實的生存體驗展示于眾，自然引起打工族強烈的情感共鳴，以及越來越多的人的關注。而這正是當前“打工詩歌”取得蓬勃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打工詩歌”越來越受到眾多底層民眾的稱贊和精英知識分子及主流意識形態的認同，它幾乎成了文壇之外的“主流”。不過由于“打工詩人”對生存的感受太真切，情感太過強烈，又加之藝術素養、詩歌理論修養的欠缺，致使“打工詩歌”在質樸、自然渾成之外，也略顯粗糙。但是，它真實地記載了一段被主流遺忘的、少為人知的歷史，揭示了一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真實感受，自有其不朽的價值和意義。尤其是“打工詩人”始終不忘對形而上精神家園的追求，超越了現實境遇，在生存的困境中實現了精神的飛升，這是令人起敬而又撼人心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