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琴音

我求那聲響快點停下來。可是，足足過了兩個鐘頭，聲響才停歇。

第三天、第四天，都有同樣的事情發(fā)生，讓我簡直快要發(fā)瘋。究竟樓上的家伙在搞什么鬼?我要警告他、教訓他，要不然就打扁他的鼻子。我握緊拳頭，發(fā)瘋地沖上樓去，重重地敲門。良久不見反應，就舉起拳頭用力擊去。

琴聲停了。門被打開，一張菜色的瘦削的瓜子臉伸出來，濃黑秀發(fā)掩去半邊額角：尖尖的小鼻子，兩片嘴唇笑起來的時候，可看到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竟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鄉(xiāng)下姑娘，但明顯營養(yǎng)不良。

“請問你找誰?”

我愣了一愣，不曉得咋辦才好。正想鼓起勇氣，嚴厲警告她不要制造噪音的時候，話到嘴邊，又退回肚里。半晌，我才吞吞吐吐地說：“沒有，沒有找誰。”

她用疑慮的眼光瞪著我，我有點手足無措。

“我是二樓剛搬進來的房客。”我說。

“我知道，前天老媽媽已經(jīng)談過你，進來喝杯茶嗎?”

“不，我的桌子壞了，可否借一把鐵錘?”

“可以啊!要是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guī)兔Α！?/p>

我握著那把該死的鐵錘回到房間，非常懊惱。想了好一會兒，決定明天早上找房東太太交涉。這幾天，我無法做任何事情，總應該有個解決之道才對。

晚上，出乎意料之外，那姑娘竟下來找我聊天，說她名叫葉小苠，家就在雞鳴山。高中畢業(yè)，酷愛音樂，本考上省城的音樂學院的，因家庭困難，后無緣大學。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最近罹患肺病，為了避免傳染，所以她搬到這兒住。半年前，她到雞鳴山小學代課，教音樂。她有一個愿望，有一天能走出鄉(xiāng)村，去參加里城里的樂團，向更多的人一展她的音樂天賦，哪怕一次也好，畢竟，她愛好音樂，而鄉(xiāng)村的面很是狹窄。

聽了葉小苠的話，我暗暗在心中嘲笑、不屑：憑她這樣的“音樂天賦”，要去城里彈琴，不把人嚇跑才怪。我沒有跟她透露我是一名音樂人，憑我的條件，我完全有能力讓她去參加一次曲藝團的表演，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更怕遭到同行的恥笑，說我推薦的都是些什么人。

但葉小苠質樸的天性，讓我還是蠻喜歡她的。

第二天醒來，我取消了跟房東太太交涉的意圖。可是每逢下午時分，大概葉小苠放學回來兩小時后，我就要鼓起無限勇氣，去接受那難聽的“咿呀咿呀”的琴音了。我設法去忍受，好幾次我都想告訴她：她的音樂是如何讓我沖動，讓我發(fā)狂，讓我忍受非人的折磨!但不知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把這句話收回。

一個月過去，我該回曲藝團報到了。臨走這天，葉小苠趕來送我。上車前，她拉住我的手說：“詩秀姐，回城后，幫我打聽打聽啊，看看哪兒需要琴手，我真的很會彈琴的。”我笑著應允，心想，可憐的女孩，表演欲咋這么強啊?!

一晃，三年過去了。三年中，我?guī)缀鯇⑷~小苠忘卻。其間，曲藝團也招聘了許許多多的音樂人，我本也完全可以推薦有潛力的音樂人的，但我從沒考慮過雞鳴山那個彈得如此嘈雜琴音的鄉(xiāng)下妹。

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再次來到雞鳴山。

這天，我躺在表妹的床上，聽窗外的蟬鳴。突然不遠處一陣琴聲傳來，便想起了3年前曾居住的那個小樓，想起了葉小苠。

我循著琴聲走去，發(fā)現(xiàn)琴聲竟傳自于曾經(jīng)的小樓。在小樓客廳，我驀然發(fā)覺房東老太太正端坐在一角的鋼琴前。琴聲依然在回蕩，一道清淙的溪流聲繚繞于人的耳邊，一股青春的氣息直迫在我的胸前。曼妙美麗的音符在半空中飄轉，一高一低的旋律，就好像情人一深一淺的笑渦。此刻，琴聲變成了莫札爾德的短B調緩奏曲。那是一種對自己的羞怯和溫柔的情感的表達，在最后表達苦惱的樂句時，我覺察到了彈琴人內心的情緒，那是顫抖的、嚴肅的。同時又是含有懊悔和苦惱的。

顯然，琴聲并非出自于房東太太。她只是坐在那兒發(fā)呆。驀然見我，她的神情一驚，又一喜：“小姐，你終于來了，可惜，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誰?”我不解。

“就是葉小苠啊，現(xiàn)在你聽到琴聲的三年前住你樓上的那個女孩啊。半年前，她嫁人了，嫁給一個遠方的村民，是個木匠。走時，還念著你哩，好想有個機會，你能帶她去城里彈琴。”

我大吃一驚：“你是說，這琴聲是葉小苠彈的?”

房東沉沉地點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面前，竟是一臺錄音機，琴聲正是從錄音機里傳出的。

“你走后，葉小苠天天彈琴，想你，嘆息自己只是個鄉(xiāng)村人，無緣去城里表演。沒多久，父親病重，她回去照顧父親，就從小學辭了職。再沒多久，父親需要一大筆藥費，沒辦法，她只得匆匆選擇了嫁人，那個木匠給了她父親一萬元聘金。臨走前，她天天來我的小樓彈琴，聽得實在心酸，于是，我就偷偷地錄了音。”

此刻，一種奇特的念頭襲擊著我。眼前的音樂，是一種藉音樂自然奔放地表達自己情感的天籟之音，那么，三年前在樓上的那個葉小苠，只能彈出難聽的咿呀咿呀聲，僅僅三年時光，她的進步怎么就是如此的神速呢?

我大惑不解。幾天后，雞鳴山小學的一場兒童音樂會，校長特邀我參加。

懷著一種自以為是的優(yōu)越感，音樂會那天，我換了身衣服，跑到學校。會場內又擠又熱，觀眾大部分是小孩子，一個節(jié)目表演完了，他們便嘩啦啦地吵著。前幾排坐著一些家長和老師，我在一個空位坐了下來。

擴音器播報著：“現(xiàn)在歡迎郭美美同學演奏小提琴。”

臺上出現(xiàn)一個年紀大約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穿著粉紅色的洋裝，可愛地拉著裙角，向臺下一鞠躬，然后開始聚精會神地演奏。

突然，一陣熟悉的“咿呀咿呀”的嘈雜聲音響起來了!天哪，它竟跟三年前小樓的音樂聲如出一轍!

我大感驚詫，校長上臺講話：“郭美美聽力不好，又渴望長大后，當一名音樂家。孩子的夢，不能破滅，大家說是不是?”

臺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校長的眼眶濕潤了，顫抖著說：“大家還記得三年前那個葉小苠老師嗎?當時，葉老師租住在一幢小樓，每天中午兩點過，郭美美都去她的三樓練琴。雖然美美同學的琴聲不好，但葉老師從沒有忍心破滅她的夢，讓我們?yōu)槿~老師鼓掌!”

琴謎豁然解開!原來，三年前那個難聽的琴音，并非葉小苠所彈!

郭美美的琴聲依然回響。奇怪的是，此刻，我仿佛聽到了一種人世間最美的琴音，它表達著一種希望：一個夢想中的未來音樂家，在漫長艱苦的歲月里，鎮(zhèn)定自若地找尋自己喜愛的音樂，忍耐地趨奔自己的前途。

而葉小苠，一個鄉(xiāng)村女孩，一個跟我們這些城里人一樣也擁有無數(shù)夢想的鄉(xiāng)村女孩，竟能幾年如一日，默默忍受著一個耳聾學生琴聲的折磨，延續(xù)了另一個鄉(xiāng)村女孩的夢。這是一種多么高貴的品質與心靈!而我這個所謂的“高貴”的城里人，卻在自以為是、沾沾自喜中，親手將她的夢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