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漢第三人稱代詞照應功能的認知解析

提 要：在英漢語代詞系統中，第三人稱代詞在篇章的銜接與連貫上起著重要作用。因此，研究它們的照應功能有著重要的意義。但是由于研究方法不同，會得到相異的結論，有時甚至與語言的本質發生對立或偏差。本文從Ariel的可及性理論入手，以van Hoek提出的照應規約機制為理論指導，探討英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照應的功能問題，分析中突顯觀念參照點對漢語后指照應句子的解釋力。通過分析，能夠確定英漢語第三人稱代詞具備雙向照應功能。

關鍵詞：英漢人稱代詞；照應功能；照應規約機制；觀念參照點

中圖分類號：H0-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08)05-0026-4

Cognitive Analysis for English and Chinese 3rd Person Pronouns’ Reference Function

Huang Bi-rong

(Hu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Xiangtan 411201， China；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0083，China)

Both in English and Chinese，3rd person pronouns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discourse cohesion and coherence， therefore it is very significant to conduct a study of their reference. However， different study methods lead to different conclusions， some are even away from the nature of language. Starting from Ariel’s The Theory of Accessibility， this paper discusses English and Chinese 3rd person pronouns’ reference under the guidance of van Hoek’s reference confirmation system， which was made on Langackeriancognitive grammar. The conceptual reference point is emphasized when Chinese cataphoric reference is analyzed. The discussion helps us to confirm that3rd person pronouns both in English and Chinese can realize their bi-directional reference function， including anaphoric reference and cataphoric reference.

Key words： English and Chinese 3rd person pronouns; reference function; reference confirmation system; conceptual reference point

語篇中往往會接二連三地提及同一個人、同一件事或物，這就產生了語言的照應（reference）關系。語篇照應分前指照應（anaphoric reference）和后指照應(cataphoric reference)兩種。人稱照應是語篇照應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在英漢語代詞系統中，第三人稱代詞在篇章的銜接與連貫上起著重要作用。第三人稱代詞單復數是漢語指稱中最常見的形式（羅選民 2001：22）。

王燦龍指出，“在現代漢語系統中，人稱代詞‘他’是使用頻率最高的照應語之一（‘他’實際上也指‘她’、‘他們’、‘她們’）”（王燦龍2000：228）。 因此，研究它們的照應功能有著重要的意義。有關英漢語第三人稱代詞前指照應，國內外學者已達成共識，認為兩種語言的代詞都具有前指功能。如John loves his mother; I met Sam in his office; 小李愛他媽媽; 小芳和她媽媽都喜歡看電視。這4個句子中都是名詞在前，代詞在后，后面的代詞指代前面的名詞。

研究認知語法的學者們依據可及性理論（the theory of accessibility）作出了合理的解釋。可對人稱代詞的后指照應功能，特別是漢語代詞有無后指照應功能的問題，存在一定的分歧。

本文擬從Ariel的可及性理論入手，以van Hoek在Langacker的認知語法基礎上提出的照應規約機制為理論指導，探討英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照應的功能問題。

1 Ariel的可及性理論及其對第三人稱代詞照應功能的闡釋與不足

由于認知語法的學者們是以以色列語言學家Ariel提出的可及性理論（Ariel1990）為依據來考察人稱代詞的前后照應功能的，所以我們先來看看她的可及性理論。Ariel認為，說寫者之所以要在語篇中使用不同類型的指稱詞語，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向聽讀者標示所指實體的不同可及性。她的可及性的研究從認知角度將語言表達所使用的指稱詞語同這些詞所表達的實體（entity）在大腦記憶中的激活程度相聯系，認為不同的指稱詞語的使用實際上標示著其先行詞在大腦記憶系統中的不同可及程度。也就是說，可及性是一個認知心理語言學概念，是指人們在語篇產生和理解過程中，從大腦記憶系統中提取某個語言或記憶單位的便捷或難易程度。就指稱詞語的這一功能來說，它們是可及性標示語（accessibility markers）。她進一步將可及性標示語分為三大類：（1）專有名詞和有定摹狀語是低可及性標示語；（2）指示詞語是中可及性標示語；（3）代詞及其零形式是高可及性標示語。

有關漢語代詞有無后指照應功能的問題，一直存在較多爭議（趙宏 邵志洪2002）。據劉禮進介紹，劉宓慶先生指出代詞后指用法通常在漢語中是不符合習慣的；王宗炎先生斷定漢語人稱代詞只有前指作用，沒有后指作用。由于上述句子中的“他”均不能和后面的名詞同指，同時也符合可及性理論線性語序原則的解釋，因此現在的許多學者也認為，漢語中同一個句子內同指的人稱代詞和名詞在線性結構中的順序有嚴格的單向性：一般必須是名詞在前，代詞在后。但是，事實上，下列句子各人稱代詞的照應都是被普遍接受的：

① 他，一個魯漢，哪知道這些！

② 不要睬他，一個十足的貪婪鬼。

③ 憑著他的同學關系，小李得到了這個項目。

④ 雖然沒有空，張三還是來了。

⑤ 你昨天給他地址的那個人今天下午會來找你。

句④的主語使用了代詞的零形式，即零形代詞。由于零形回指（照應）是漢語三種主要的回指形式之一（陳平1987），零形回指出現的頻率最高，分布最廣泛，似乎不受限制，被認為是漢語回指的標準模式（Li Thompson 1981），因此該文討論的第三人稱代詞的范疇里理所當然地也涵蓋了零形代詞。

上述這些代詞在前，名詞在后，被許多語言研究者稱為反單向性照應的句子。我們相信，它們都來自語言現實，具有普遍性。那么，怎么解釋這些句子的代詞后指照應現象呢？我們認為，如果在Ariel可及性理論的基礎上，運用van Hoek提出的照應規約機制，能夠得到較好的闡釋。

2 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

van Hoek以Langacker提出的認知語法（Langacker 1991）為理論框架，提出了一套照應規約機制（van Hoek 1997）。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概念是觀念參照點（conceptual reference point）和領地（dominion）。一個觀念結構（conceptual structure）包含一組感知的觀念實體。認知主體通常先感知某個實體，然后再通過這個實體來對觀念結構中其他實體進行定位或解釋。這個被感知的實體稱為觀念參照點（簡稱參照點），而這個觀念結構稱為這個參照點的領地（許余龍 2002：31）。van Hoek認為決定參照點選擇的三個因素是：（1）顯著性，即X比Y 更有可能被選為參照點，如果X在包含Y的語境中具有顯著性；（2）線性語序，即在其他條件相等的情況下，X比Y更有可能成為參照點，如果X比Y先被感知；（3）觀念聯系性，即兩個名詞性詞語之間的觀念（語義）聯系的密切程度，這是由兩者參與的結構關系決定的（van Hoek 1997）。

2.1 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對英語第三人稱代詞照應功能的解析

首先，我們用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來具體分析英語的第三人稱代詞前指照應現象。例如：

⑥a. John loves his mother.

*b.He loves John’s mother.

⑦a. I met John in his office.

*b.I met him in John’s office.

⑧a. I gave John his book.

*b. I gave him John’s book.

⑨a. John and his mother love watching TV.

*b.He and John’s mother love watching TV.

由于英語是主語突出型語言，突出的是主語，在句子內部，顯著性大致符合以下的語法關系等級體系：主語>直接賓語>間接賓語>旁語（Keenan Comrie 1977）（作者注：旁語為主語、直接賓語和間接賓語以外的句子成分）。主語具有最強的顯著性，是主要的參照點，不允許在其領地出現比它可及性更低的共指標示詞語，這樣⑥a，⑨a的代詞在句中具備照應功能，而⑥b，⑨b的代詞不具備照應功能是可以被理解的。我們也可以從中得出以下結論：如果一個參照點的領地中有一個相應的低可及性標示語，那么這個低可及性標示語不能與參照點同指。我們繼續看兩組帶有賓語的句子⑦a，⑦b和⑧a，⑧b. 由于⑦a的賓語和⑦b的直接賓語的顯著性次于主語，不允許除主語外的其它共指詞比它的可及性低，所以a組兩句合乎照應要求，而b組兩句則不符合要求。

我們也可以用顯著性對英語第三人稱代詞后指照應的現象加以說明：

⑩ His mother loves John.

(11) Near him， John found a wallet.

(12) In his office， John often reads books for hours without any break.

(13) On his arrival in the capital， the Secretary of State declared support for the government.

在句⑩中，由于His作定語，它的可及性不能比賓語John低，顯然其符合照應要求，所以能實現它與John的同指。第(11)(12)和(13)句的代詞分別作介詞賓語和定語，也就是它們都是旁語，其可及性一定只能高過主語John 和the Secretary of State，經核查，它們符合這種要求，所以具備與后面名詞或名詞短語同指的功能。

我們依據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結合Ariel的可及性理論，對英語句子進行的如上分析，應該可以得出如下結論：英語代詞兼具前指和后指照應的功能。

2.2 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對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照應功能的解析

下面， 我們用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來分析漢語代詞前指照應的句子。

(14)a. 小李的媽媽看見了他。

*b. 他的媽媽看見了小李。

(15)a.老張的女兒給他買了件大衣。

*b. 他的女兒給老張買了件大衣。

(16)a. 魯迅很喜歡他的三味書屋。

*b. 他很喜歡魯迅的三味書屋。

(17)a. 小李在他的書房里看書。

*b. 他在小李的書房里睡覺。

以上(14)—(17)組中各a句的專有名詞與后面的代詞共指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上也已得到語言學界的一致認可），由于在各句中可及性低的專有名詞在前，代詞在后，既符合可及性理論線性語序原則，又跟照應規約原則的線性語序不沖突。(14)—(17)組中各b句由于指稱詞語序相反，所以不能實現代詞與專有名詞共指。

接下來，我們探討語言事實中存在但至今未被普遍認可的漢語后指照應的句子。

(18)他，一個魯漢，哪知道這些！

(19)不要睬他，一個十足的貪婪鬼。

(20)憑著他的同學關系，小李得到了這個項目。

(21)雖然沒有空，張三還是來了。

(22)你昨天給他地址的那個人今天下午會來找你。

要解釋句(18)和(19)，我們可利用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中的觀念聯系性。插入語常常打破名詞性詞語之間的關系聯系性。在句(18)和(19)中，討論的主題是前后一致的。在(18)中，“他”和“一個魯漢”是一個人，在(19)中，“他”和“一個十足的貪婪鬼”是一個人。這種主題的延續應該在有定名詞和代詞之間產生觀念聯系性，然而插入語的使用打破了這種關聯性，使得插入語中的指稱詞擺脫了原來參照點的制約，或者可以說自己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參照點，所以插入語的可及性不要求比主語或者賓語高。要解釋句(20)和(21)的后指照應現象，我們需進一步理解“領地”這個概念。領地是一個觀念結構，沒有固定的語言表達形式，一個句子可以形成一個領地，也可以形成相對分裂的幾個領地。如果兩個名詞性詞語聯系密切，盡管它們中間用了逗點隔開，我們仍視它們同處一個領地，所以這里適用觀念聯系性而不是線性語序。在(20)和(21)中，句子的前半部分與整個句子的主語在語義和邏輯上是緊密相連的，如(20)的前半部分講述主語“小李”使用的手段，與后面的主語動作有著因與果的聯系，所以這部分處在句子主語的領地，因此它的名詞性詞語的可及性一定要高過主語。(21)的前半部分描述主語張三時間緊的情況，與主語動作有著轉折的密切關系，這樣這部分的名詞性可及性也要比主語高。由此我們可提煉出這樣一條規則：當名詞性詞語所處的語言成分與句子主語緊密相連時，它將處在以主語為參照點的領地內，該名詞性詞語的可及性應高于主語的可及性。像這樣的句子還有很多，如介詞“憑”、“像”、“和”、“為了”、“沖著”、“帶著”和“靠著”等引導的介詞結構作以主語為參照點的句子的狀語：

(23) 憑她的勇往直前的精神，尚文捷拿到了本屆超級女聲比賽的冠軍。

(24) 像他們的媽媽一樣，小燕子們也學會了銜泥壘窩。

(25) 和他的父母一樣，文霞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孩子。

(26) 為了不讓他的父母親知道他放學后到網吧打游戲，小李比平時提前了一個小時回家。

(27) 沖著那些笑她腿殘的人，王玫面帶怒色說道：“除開這個，我什么都比你們強！”

(28) 帶著他的才華和冤屈，屈原跳進了江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29) 靠著他老爸的權勢，小王當上了地稅局的一把手。

現在我們來討論句(22)。這個句子看起來很復雜，但只要我們找到參照點，就容易理解了。該句中主語“那個人”是參照點，“他”處于修飾主語“那個人”的定語從句中的賓語位置，所以其可及性只能高于主語。因此，(22)是個合乎要求的后指照應的句子。

只要我們找到參照點，照應的問題就能得到合理說明。為了使這一論點有一定的說服力，我們需要解析更多的句子。

(30) 他無比豐富的辦學經驗成為俞洪敏沉重的局限。

(31)她那過于多愁善感的個性使林黛玉終日不得開心。

在上面兩個例句中，由于主語是“他無比豐富的辦學經驗”和“她那過于多愁善感的個性”，因而是各自句中的參照點，其它成分要實現與它們的共指，其可及性就必須要更高。兩句中的代詞“他”和“她”都是作主語的定語，是作為參照點主語的一個修飾語，它們的可及性也比主語高，因此可以與主語完成共指。由句(30)和(31)我們也可提煉出另一條規則：如果代詞（包括零形代詞）僅作為主語的一個修飾語，它無法成為參照點，從而無法要求句子中其它共指詞的形式。但是實際情況可能要復雜一些（Li Thompson 1981：15）。由于在漢語中，除了主語和賓語的語法關系外，還有主題的概念。這是漢語句子結構最突出的特征之一，也是漢語同其他語言區分開來的特征之一，所以漢語被稱為主題突出型語言。主題位置上的語義實體的突顯性一般來說是最強的，因此在句子內部，顯著性大致符合以下的語法關系等級體系：主題>主語>賓語>其他。

(32)a. 鄧亞萍的成績和她長年堅持刻苦鍛煉密不可分。

*b. 她的成績和鄧亞萍長年堅持刻苦鍛煉密不可分。

(33)a.陳良宇的腐敗，是根植于他的靈魂深處的。

*b. 他的腐敗，是根植于陳良宇的靈魂深處的。

(32)a和(33)a的專有名詞“鄧亞萍”和“陳良宇”不可與后面的高可及代詞“她”和“他”互換，盡管都是作主語的修飾語。原因是這兩個作修飾語的專有名詞具有顯著性，是句子的主題，成了觀念參照點，對句子的其它共指詞的可及性有一定的要求。在“鄧亞萍的成績”和“陳良宇的腐敗”中，“鄧亞萍”和“陳良宇”是主題，也就是說，它們講述的是有關“鄧亞萍”和“陳良宇”的事情，而不是有關“成績”和“腐敗”方面的情況，我們可以從中推導出：“ 鄧亞萍取得成績”和“陳良宇腐敗了”。而在(30)和(31)這兩句中，主語與主題相符，“辦學經驗”和“個性”是主題，而不是人稱代詞“他”和“她”。為什么會造成這種決定主題的差異呢？通過觀察，我們會明白其中原由。(30)和(31)中的主語很長，有若干其它的修飾語，人們在閱讀過程中，心理上會逐漸忽略位于句首的代詞“他”和“她”的重要性，從而使這兩個代詞的主題突顯性慢慢減弱，以至最后無法對名詞性詞語產生約束力。反過來說，如果主語中沒有比較復雜的修飾成分，作為修飾語的代詞會保留它的主題性，對其后的名詞性詞語仍有一定的約束力。(32)*b和(33)*b不能實現代詞與名詞性詞語的共指就是由于代詞對名詞性詞語的制約。

以上對漢語句子進行的分析，主要依據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特別是觀念參照點和領地兩個概念。在分析中我們突顯了觀念參照點對漢語代詞后指照應句子的解釋力，因為漢語不同于英語，它是主題突出型語言。分析表明漢語代詞具備雙向照應功能。

3 結束語

通過本文的討論，我們發現僅用可及性理論線性語序原則來解析英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照應的情況是不夠的，它只能合理地解釋兩種語言第三人稱代詞的前指照應，對后指照應缺乏一定的解析力。而van Hoek的照應規約機制，特別是他的觀念參照點和領地兩個概念能較好地對英漢語第三人稱代詞的雙向照應功能進行詮釋。

參考文獻

羅選民. 話語分析的英漢語比較研究［M］. 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 2001.

王燦龍. 人稱代詞“他”的照應功能研究［J］.中國語文， 2000（3）.

趙 宏邵志洪. 英漢第三人稱代詞語篇照應功能對比研究［J］.外語教學與研究， 2002（3）.

陳 平. 漢語零形回指的話語分析［J］. 中國語文， 1987（5）.

許余龍. 語篇回指的認知語言學探索［J］. 外國語， 2002（1）.

Ariel， Mira. Accessing Noun-phrase Antecedents ［M］. London: Routledge， 1990

Li， C .N. Thompson，S .A. Mandarin Chinese: A Functional Reference grammar ［M］.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1.

van Hoek， Karen. Anaphora and Conceptual Structure［M］. Chicago: The UniversityofChicago Press， 1997

Langacker， R.W.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vol.2: Theoretical Prerequisites ［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Keenan， A. Comrie， B. Noun Phrase Accessibi-lity and Universal Grammar ［J］. Linguistic Inquiry， 1977（8）.

收稿日期：2007-07-19

【責任編輯 王松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