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南陽—帶把后媽叫作媱媽,人們常說,媱媽的心,黃連的根。
可是,在我心里,嬙媽卻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一
打記事起,我就沒有見過媽,媽的容貌在腦海中永遠是模糊神秘的影像,媽這個字顯得特別生疏拗口。
4歲那年,村里流行“過家家”,由小伙伴們扮演不同角色,模仿大人做飯、走親戚的樣子。他們每次玩游戲,我就遠遠躲在一邊,心里隱隱約約感到自己與眾不同。
冬日午后,落了大半天的雪終于停了下來。伙伴們走出屋子,來到村頭空地上。明明說:“還差一人,你就演野孩子吧!沒媽的孩子演起來一定很像。”我渾身一陣發燙,大叫著沖了過去:“我不是野孩子,我不演野孩子!”兩人在雪地上扭成一團,廝打起來。
瘦弱的我根本不是明明的對手,臉紅嘴腫哭回了家,衣服里被塞滿了雪塊,冰冷刺骨。奶奶把我緊緊地摟進懷里,擦去淚水說:“乖,你不是野孩子,你媽到很遠的地方給你掙讀書的錢了。”“媽什么時候回來看我?”“等小強長得和苦楝樹一樣高了,她就回家了!”說這句話時,奶奶的眼角閃過一絲晶瑩。
苦楝樹就在不遠處。爸爸說,我出生那天,院子里的土突然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頂起了個小包,接著便鉆出了幾片嫩黃的小芽。小鳥叼來的種子,還是誰家的樹根從地下鉆到了這里?沒有人知道。奶奶舍不得拔掉,就用幾塊碎磚爛石圍了起來,悉心倒糞澆水,院子慢慢便有了生機。
冬天過去了,苦楝樹露出了黃芽。每天,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樹下比高低。我長樹也長,苦楝樹總是高我一頭。為了快點長高,我連走路都要往上蹦上幾下。
盛夏的太陽火辣辣懸掛天空。我正在池塘里洗澡,奶奶遠遠地跑過來喊道:“小強,快回家去見你媽。”媽回來了!我拿起衣服,來不及穿就三步并作兩步往回跑,心里還一直納悶:還沒有長得像樹一樣高呀!
苦楝樹上,落著一只蟬,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一個女子穿身花格子衣服,和爸緊挨坐在堂屋里。雖然,我連做夢都想媽的樣子,但那一刻卻愣住了,不知所措。“小強,快喊媽呀!”奶奶催促道。“媽。”我的聲音很低,怯怯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和媽一起回家的還有個小姑娘。爸爸說,她叫燕子,是你的妹妹。
第二天,我找到了明明,理直氣壯地說,“我媽真的回來了,和妹妹一起回來的,以后我再也不是個野孩子了!”“別臭美,她是媱婆,是你媱媽呀!”明明高昂著頭。
媱媽就是后媽,河南省南陽市一帶的方言。
“你媽才是媱媽!”我再也忍不住了,順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砸了過去,鮮血立即從他的頭頂冒了出來。
“野孩子還這樣猖狂,看把我們娃打的。給我滾出來!”明明的父母很快找上門。奶奶把我藏在牛屋的雜草里,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一個勁地道歉。“不行,你們還想造反?給我滾出來,野孩子!”明明媽得理不饒人,一把推倒了奶奶,拿著棍子滿院子搜尋。
“嫂子,孩子不懂事,你大人不見小人隆。我們一定給明明養傷。實在對不起。”媽見他們快要沖進牛屋,忙賠著笑臉阻攔。“媱婆算老幾?這里沒有你說話的分。滾一邊去!”明明媽掄起了棍子,媱媽打了個踉蹌,倒在苦楝樹下,鮮血淌了一地。見打倒了人,明明一家才停止搜索,走了。
她是媱婆,果然是媱媽。我在雜草里聽得清清楚楚,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二
一連幾天,我都躲進牛屋,不吃不喝,任憑奶奶和搖媽怎么呼喊,就是不出來。爸爸火了,一腳踹開門,拉我到院子里,揚起牛鞭。媱媽見狀,急忙撲過來,緊緊地護住我:“他還是個孩子呀,你怎么這樣狠心!”鞭子落了下來。剛好打在媱媽傷口還未痊愈的額頭上,血立即浸了出來。爸爸扔掉了鞭子,抱著頭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即使如此,我依舊堅持絕食。奶奶被逼無奈,終于開了口——
我親媽是貴州省普定縣人,五年前被人販子拐賣到南陽市新野縣上莊鄉崗頭村。奶奶借來3200元錢,把她和40歲的爸爸拉進一個房間,算是圓了房。媽嫁來時,已有了身孕,但身子骨消瘦,一直沒有被看出來。6個月后,我便呱呱落地。懷喜不足10個月,生下的孩子卻有模有樣,一切徹底暴露了。面對憤怒的族人,媽說,此前先后被賣過3戶人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誰是孩子的真正父親。
媽的月子還沒坐滿,就到田里做農活了。崗頭村鄉風甚嚴,對懷下“野種”的她非常不敬,每次出門,總有人在后面指指點點。時間久了,連奶奶也認為是媽壞了門風,不給好臉色看。見實在容身不下,媽就借著月光,拿起了針線,為我做好了足足夠穿兩年的衣服后,然后瘋一般地親吻我的臉蛋,一步一回頭地走到了村頭,跳進了一口枯井,再也沒有上來……
媽死后,窮苦的家庭再也無力給爸爸娶老婆,為了留下個根,奶奶隱瞞了這段孽緣,親孫子一樣地呵護著我。
不僅是媱媽,連最疼我的奶奶也不是親奶奶。我的天空一下子塌了,眼里充滿淚水,感到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苦的人了。我哭著跑到白河岸邊,淚水滾滾而下。“媽,你究竟在哪里呀?”我歇斯底里地號啕著。渾濁的水面發出陣陣嗚咽……
媱媽顯然知道了我的身世,說話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我敏感的神經,燕子更是跟在身后,哥哥長哥哥短甜甜地喊著。
家里突然增添兩張嘴巴,日子更緊巴了。那個時節,農村成年累月難吃上白饃,僅有的一點小麥磨成面后,就和番薯粉摻在一起,蒸成花卷。奶奶每次蒸饃,總要偷偷做上兩個白饃,揭開熱氣騰騰的鍋蓋,先把白饃拿出,然后把花卷端到飯桌上。接著,她關起廚房,看著我把碗內的白饃吃掉,叮囑道:“別告訴那個燕丫頭,這個家以后全靠你了!”
可是一次,燕子突然闖了進來,不顧燙手,就要搶我碗里的白饃,“我也要吃,我也要吃。”“白面不是給女娃吃的!”奶奶順手從灶膛邊拿起了一根荊條,狠狠打下。饃掉落在地上,燕子哭成淚人。媱媽跑來緊緊摟住女兒,眼里噙著淚水,“燕子別哭,哥哥正在長身子,等你和他一樣大了,就也可以吃白饃了。”
看到淚人般的燕子,我突然變得開心起來,臉上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幸災樂禍地拿著白饃在她眼前炫耀:“這是我奶奶,不是你奶奶。就是不給你吃。”
聽到這話,燕子的哭聲更大了。媱媽的眼睛里也閃亮閃亮……
三
苦楝樹枝葉超過了房頂時,我進了校園。村里沒有學校,要走七八里的路,到河對岸的李莊村完小讀書。每天,爸爸都背我去,放學后再背回來。在他那寬厚的背上,我讀完了一年級、二年級。不久,燕子也上了小學。10歲的男孩子走七八里路已經不成問題,可是,我不愿意讓爸爸背燕子,就固執地說走不動。于是,爸爸的背上又多了一份重量。每次,他總是背我一段,然后放下來,再背燕子一段。
1998年6月17日,爸爸突然病倒了。“你們兄妹倆今天就不要去讀書了,外面的雨這么大!”他有氣無力地說。“不去怎么行,小強今天就要期末考試了,我來背他們。”爸爸見媱媽非常堅定,就點了點頭:“那路上一定要小心呀!”
電閃對雷鳴,暴雨傾盆,道路濕滑泥濘。媱媽披著用塑料布做成的雨衣,一手托著背上的我,一手拉著燕子的手。打著踉蹌,一步一晃地往前走,幾欲摔倒。雨水打在身上、臉上,順著擰成一團的頭發淌了下來……
“媽媽,我走累了。背我一段好嗎?”“不行,哥哥今天要期末考試,要保持體力,你的考試在后天,到時候媽媽再背你。”我趴在媱媽背上,隱隱約約感到她急促的呼吸。
那天,媱媽沒有回家,她站在校園圍墻外的大槐樹下,渾身濕透,不住地發抖,中午就靠帶來的兩個窩窩頭填肚子。
考試結束,已近下午4點。媱媽躬下了身,等我爬上,望著那瘦弱的身子和蒼白的臉,我實在不忍心,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她苦笑了一下,拉著燕子急忙追了上來。
雨停了,河水卻一個勁上漲,距離橋面只剩一尺多。木橋在湍急的河水沖擊下,搖搖晃晃。“小強,這橋看來是不能夠走了,很危險,我們再想其他辦法過河。”她在后面喊道。我猶豫了一下,雖然很怕,但還是徑直走了上去……
“小強,不要,千萬不要!危險!”媱媽幾乎邊跑邊喊,試圖阻止,等趕到橋頭,我已在搖搖晃晃的橋上走了10多步。媱媽沒有辦法,只好拉起燕子的手,也上了橋,一邊走一邊提醒:“慢一點,再慢一點,腳步要站穩!”
突然,浪頭打來,木橋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倒了!我、燕子、媱媽同時落入水中。我雖然懂得一點水性,但在急流中手忙腳亂,不知所措,被灌了幾口,接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迷糊糊中,我突然感到一只大手托起了我。
這是媱媽的手。
兩個人在水流中沉沉浮浮,好不容易到了岸邊,回頭一看,水面上早沒了人影。“燕子!燕子……”媱媽號啕大哭。我也流淚了。
三天后,燕子的尸體在下游一處蘆葦叢中找到,雖已腐爛,但兩手卻向前伸,呈現弓形。我知道,在落水的那刻,她做出這個姿勢,多想讓媽媽來救自己呀!
安葬燕子那天,崗頭村的老老少少都來了。他們說,活了這么多年,還第一次見到這樣好心腸的媱媽,她是為了救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子,才失去親生女兒。奶奶哭昏過去幾次,她拉著媱媽的手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你和燕子!”我麻木地走在送葬隊伍前面,眼里噙著淚水,好幾次都想撲在媱媽懷里,說:“燕子走了,你還有我,今生今世,我就是你的親兒子呀!”
四
即便如此,我和媱媽每次見面,總是笑著用一句“喂”來招呼。爸爸和奶奶看不慣,幾次遙著我喊“媽”,但我遲疑了好一陣子,聲音每次從心底一直上升到喉嚨邊上,卻沒有發出。
媱媽知道后,就對爸爸和奶奶說:“不要在逼小強了,我覺得‘喂’比‘媽’更親切,孩子叫慣了,我也聽慣了,改過來反倒不自然。”
讀完小學、初中,我考上了新野縣第一高級中學。縣城讀書開支很大,爸爸此時因為一場大病,腿腳開始行動不便,家里的日子過得更加緊張。
媱媽想了整整一夜,決定用收破爛來改善拮據的境況。爸爸堅決不同意,他說:“我動不了,靠你一個人怎么能行。實在撐不下去,就不讓小強讀了!”媱媽說:“孩子不讀書。怎么有出息?他的成績這么好,我們再苦再難,也要供他呀!現在不僅籌集讀高中的錢,還要準備將來讀大學的錢!”
于是,她每天拉著架子車,扶爸爸坐在上面,穿行在一個又一個村莊之間,收來碎銅爛鐵、破塑料紙、破玻璃瓶,然后送到廢品站,換來一角兩角的紙幣或是一分兩分的硬幣。每次接過那浸著汗漬尚帶體溫的紙幣、硬幣,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2007年1月中旬,就在高考前最緊張的沖刺日子,我卻病倒了,高燒不退,眼前恍恍惚惚,嘴中不停地說著胡話,在新野縣人民醫院一連住了兩個星期都不見效。媱媽日夜陪伴床前,把橘子一瓣瓣掰開,喂到我嘴里,不停地用濕毛巾擦拭我的額頭,幫助降溫。
病情不減,媱媽急了,跑到龍王廟,雙手合十,不住地祈禱:“龍王菩薩,請早點保佑小強早日康復。我已經沒有了女兒,千萬別讓我的兒子也走了!龍王菩薩,你忍心看著這個優秀的孩子一直躺在病床上嗎?他還要去考大學呀!小強好了,你讓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都可以呀!”但是,狠心的龍王菩薩沒有被苦苦哀求所打動,我依舊高燒不退。
后來,媱媽討來一種偏方,說可以治我的病,偏方需要新鮮的蘆葦根做引子。寒冬臘月,哪有什么新鮮的蘆葦根?2月3日,媱媽來到了白河灘,敲開冰層,跳了下去,用凍紅的雙手在淤泥中摸索著,好半天,才找到一根,她欣喜若狂,想要從淤泥中出來,可是,再也支配不了凍僵的雙腿了,身體怎么也動不了……
第二天,等人們發現時,媱媽已經在淤泥中靜靜地睡著了,頭發上結了一層薄冰,嘴角卻帶著一絲微笑。岸上,躺著一節新鮮的蘆葦根。
媱媽走了。上蒼也被感動了,我吃了加有蘆葦根的偏方,高燒很快退了。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一片片上下翻飛著,交織成一只只粉蝶,然后又默默地、輕輕地,飄落于空曠原野上那座新起的墳冢上。
那粉蝶可是為媱媽制作的白花?那撲簌聲可是為媱媽唱響的挽歌?
那天,我成了淚人,捶打著腦袋,一千次一萬次撲向:墳冢,不停地哭喊:“媽,媽!你聽到了嗎?你的兒子在叫你媽媽呀!”可是,天地之間惟有悔恨,墳冢里的媽媽再也聽不到我的悔恨……
2007年9月2日,苦楝樹下飛來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拿著通知書,我第一個跑到媱媽墳前說:“媽,你看到了嗎?你的兒子有出息了,你的兒子考上京城的重點大學了!”
微風徐徐,我仿佛感到,這是媱媽會心的笑聲。
(編輯 張俊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