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特·阿班,是上世紀30年代美國《紐約時報》駐中國首席記者。阿班在華工作了15年,期間報道了廣州革命風云、北伐大業、東北易幟、蔣馮閻大戰、濟南慘案、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一直到上海孤島時代的最后一刻?!睹駠稍L戰:紐約時報駐華首席記者阿班回憶錄》(楊植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敘述了作者親歷的那段風云歷史。
一
我的公寓在百老匯大廈(即今日的上海大廈)十六樓,高居于上海喧鬧的街道之上。1936年12月某晚,我獨自待在書房里,平靜無事。從新聞角度看,過去的幾個月頗為沉悶,不免略感無聊。目前,總司令正在陜西省的西安市。該處位于中國的西北地區,距共軍占領區不遠。占據西安及周邊地區的則是少帥張學良的東北軍殘部。一直有惡意的謠言稱,少帥的部隊已經與紅軍沆瀣一氣。傳言歸傳言,卻一直無法核實。
那晚,我左思右想,橫豎想不出有什么消息,足以作頭條發往紐約。一看時間,只有八點半,找宋子文聊聊的話,不算太晚,便撥通了他家的私人號碼。接電話的是宋子文的男秘書,一個能干的中國人。他說:“子文不在家。他剛才接到一個電話,就去孔祥熙家了?!?/p>
我突然想起,那位著名的澳洲人端納此刻正在上海,何不找他聊聊。端納原是張學良的顧問,后來轉而任蔣介石的顧問。他住在派克飯店(即今天的上海國際飯店)。我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是端納的秘書。他說:“他二十分鐘前還在,后來接到一個電話,就去孔祥熙家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回來。他走得挺匆忙的,好像很著急?!?/p>
蔣夫人這時也在上海,住在法租界自家的房子里。兩天前,我剛在那里喝過茶。我決定給她去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私人秘書,一個年輕的英國女人。我問蔣夫人在不在家?!胺蛉巳タ撞┦考伊耍彼鸬?,“我不想給她打電話。她剛走不久,看上去很急,緊張得要命?!?/p>
我不禁猜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難道是召開家庭會議?因為蔣夫人、她弟弟宋子文和任財政部長的姐夫孔祥熙都在。他們匆匆碰頭,還頗為著急。但是,若說是家庭聚會,為什么把端納也叫去了?他只是個外人,還是個外國人。
于是,我不停地撥打孔府的私人電話,但每次都是忙音。最后,電話終于通了,接聽的是個中國人,聲音很陌生。我報上自己的名字,說要找端納。等了又等后,線路里終于傳來端納的聲音。
我問:“出什么事了,一家人干嗎在一起聚會?”他反問:“你怎么知道有聚會的?”“蔣夫人在那兒,子文和孔博士也在那兒,還有你。發生什么了?”“阿班,對不起,這事沒法對你說?!薄爸匾獑?”端納陷入沉默,足足有半分鐘,最后才說:“先別掛線,我去問問子文,看他要不要公布消息。很抱歉,我不能對你透露半句?!?/p>
獨家報道有時就是這么來的。
宋子文接過電話,對我說,蔣介石將軍被劫持了。事情發生在他的住處,在西安城外幾英里的一座舊廟里……對,前東北軍部隊算是起義了,看來是和共產黨人聯手干的??偹玖钜呀洷粠нM城里囚禁起來了。他的衛隊成員被打死了許多。蔣介石本人翻墻逃跑時,受了重傷……沒有,對方沒有提出勒索。這是場政變。起義者的要求很含糊。他說,政府還未決定采取何種行動……沒有,上海還沒有其他記者知道此事。
重大突破!我得到了世界頭等重要的獨家新聞。接下來的一小時,我專心致志地忙于寫稿,每十行組成一段快訊,讓車夫送往電報局。車夫就這么來回奔波于辦公室與電報局之間。
接下的兩周好戲連連,結果則皆大歡喜。蔣介石終于得到了最好的結局,對中國,這也是幸事。
二
1937年年初,蔣夫人對我說,她正根據其自身經歷,撰寫西安事變回憶,其中涉及她如何參與談判,爭取丈夫獲釋。
夫人所寫的非凡手稿,特別強調總司令在被囚期間,認真閱讀《圣經》,并在那段艱險的時期,加深了對基督教的信心。讀到這些,我不禁想知道,對蔣介石這種人,基督教到底意義何在。一次,我去做客,趁機繞著圈子探聽西安事變的情形。蔣介石在我的引導下,終于滔滔不絕起來,講述起一段極不尋常的故事。他的話,由蔣夫人替我翻成了英語:我睡在華清池北面的一棟房子里,緊靠著后墻。凌晨4點左右,我被南面院子傳來的槍聲和叫喊吵醒。我自己的衛隊人數不到一百,都很可靠,我便猜想是有人要來行刺。
我不喜歡穿整套的睡衣褲,睡覺時愛穿你們美國人說的那種老式長睡袍。被吵醒后,我從床上跳了起來,來不及換衣服,直接蹬上一雙中式的布拖鞋、套上一件深灰的綢面薄棉袍便跑了出去。因為是冬天,早晨天還是黑的。我朝著北面的圍墻跑去,拼命爬了上去。那墻大概有八九英尺高吧。爬到墻頂后,我就兩手抓住墻的邊緣,身子慢慢放了下去,然后一松手,落了下去。原以為也就八九英尺高,誰知墻的北面外是條護城河,這一掉下去,足足近三十英尺,我是一點沒有準備。
我跌進護城河底,身上全刮破了,撞得也很厲害,布拖鞋也不見了。我的尾椎骨撞得很重,直不起身,只好手腳并用,從溝里爬了出來,痛得鉆心。地面到處凍得硬邦邦的,北風冷得刺骨。到處都是一攤攤未化的積雪。
我慢慢爬到了華清池北面的小山上。天色漸漸變白了,我到處找地方躲,卻是徒勞,周圍連棵藏身的樹叢都沒有。華清池里還在戰斗,我的衛兵人數不敵叛軍,邊打邊逃,叛軍一路追趕,槍聲漸漸朝山坡方向移了過來。我相信自己是逃不了的,一定會被害,那一刻真是非常的絕望。
接著,我的信心又回來了,開始長時間真心祈禱。我向上帝認罪,坦承自己的缺點,祈禱說,要是上帝真的選擇我領導中國走向獲救,他就會顯靈,將我引往安全之路。
我睜開眼時,天色更亮了。不遠處,有兩只白色的野兔。我知道上帝果真顯靈了,那兩只兔子,將會把我引往安全之地。我跟著它們,蹣跚地走在山坡上。它們一停,我就平趴在地上休息。最后,它們躲進了一塊大石后面。我跟著爬到石頭跟前,發現那石頭下面正好有足夠地方可以讓我藏身。不久,叛軍恢復了秩序和軍紀。它們在大石下發現了我,沒有殺我,也沒有折磨我,只是把我帶回了華清池。后來,他們又把我帶往西安城里,把我囚禁起來。
在西安,總司令被關押在張學良的總部。他不吃飯,不喝水。盡管傷得不輕,飽受折磨,卻將醫生拒之門外。對劫持者提供的服務和物品,他也一概拒絕,只提出一個要求,讓他們送來了一本《圣經》。他湯也不喝,被套床單不許人來換,澡也不洗。被抓的頭幾天,他不與劫持者說話,不進行任何談判。醒來的時候,只一門心思閱讀《圣經》。直到幾天后蔣夫人乘飛機抵達,這一切才告改變。
(原載《青年時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