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離婚時,我四歲,姐六歲。
母親在我的腦海里沒什么印象。
我和姐整天跟著奶奶。家里還有太奶奶、叔叔、三姑和小姑一起過著清貧的日子。
父親是個有名的木匠,很少在家,也很少出現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小時候的我們很可愛,大眼睛,白皮膚,還有一頭因營養不良而枯黃的頭發。三姑和小姑老是拿著被火燙過的鉗子在我們的頭上搗鼓。
每次出門,我們頂著卷卷的、雞窩似的黃發,總會換來一些贊許的目光——“多可愛的孩子”。
那時候的我也“懂得”虛榮,喜歡跟著三姑小姑出門,甩也甩不掉,喜歡被大人們圍著……
姐的脾氣有點倔強,我又小,所以叔叔、姑姑都很疼我,特別是太奶奶。
我和姐幾乎天天吵架,老爭著跟奶奶睡一頭。奶奶是個接生婆,時常半夜出門。奶奶一走,姐就嚇我,說我床底下有怪物,說老鼠在往我床上爬,還學著怪異的叫聲……于是姐就得意地鉆進我的被窩。
奶奶的雙手迎接了無數的小生命。我總纏著奶奶問:“小孩是從哪兒生出來的?”奶奶說:“是從媽媽的肚臍眼鉆出來的。”我信以為真。
父親很能干,他雕的花鳥栩栩如生。父親給我做了一個小小的雕弓,那是我記憶里唯一的玩具。
五歲那年,父親又結婚了。他結婚的那天,天下著雨。也許——是老天早有預測,他開始為我們姐妹倆的命運而哭泣……
莫名其妙地家里多了一些陌生的人來看我們。原來是父親要把我們姐妹倆送走一個。
我和姐一看到有生人,撒腿就跑。有時在鄰居家一直躲到天黑。
但怎能逃過命運的安排呢?八歲的姐要被送給人家做童養媳了。
姐那天穿著她婆家做的白底紅花的外衣。我羨慕地看著姐的新衣,卻感受不到她的難過。幼小的我或許還在慶幸被送走的不是自己。
姐的小老公長了滿臉的雀斑,細小的眼睛傲慢地看著我們。他們的親戚朋友給了姐好多個紅包(見面禮),我還委屈地問姑媽,為什么我就沒有呢?
然而,我怎知道這是姐的不幸啊!
每次奶奶帶著我去大姑媽家走親戚都會路過姐的婆家,我總要吵著看看姐。記得有一次讓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夏天,我和奶奶又一次去看姐。奶奶在姐的“家”門口喊著姐的新名字(婆家起的),隨著一聲“哎”,從旁邊桑地里鉆出一個臟兮兮、頭發亂糟糟的姐。她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提著竹籃,看見我們,興奮地跑過來。姐剛一站定,就有幾只蒼蠅圍著她嗡嗡轉。奶奶仔細地看著姐的頭,撥開姐的頭發,我看見奶奶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姐的頭上長了許多的膿包,膿汁把她的頭發結成一塊塊的。
這一次,奶奶堅持要把姐接回家住幾天,婆婆才勉強答應。一路上,姐拉著我的手蹦蹦跳跳的,那種開心又有多少人能理解呢!
回家后,奶奶把姐的頭發剪掉洗干凈,把膿包挑破又擠出膿汁,涂上紅藥水。姐痛得哇哇大哭。太奶奶敲著拐杖,老淚縱橫,嘴里不停地喊著“作孽啊”!姐的頭活像一個毒蘑菇。
每天一大早,姐就被她婆婆趕著去打豬草。早上的露水,夾雜著汗水,夏天的烈日,又長時間不洗頭,所以姐會長那么多的膿包。
等姐頭上的包都結疤后,奶奶不得不把姐送回去。姐一步三回頭,那副既可憐又委屈更是無奈的模樣深深地刻在我腦海。奶奶和太奶奶悄悄地拭去眼淚……
也不知是哪一天,姐被她婆家的爺爺偷偷地送回來了,姐說,爺爺是實在不忍心讓她繼續留在那邊了。
姐究竟受了多少的苦?受了怎樣的苦?只有姐自己知道。姐有許多她說不完的心酸的故事。
姐回來后,后母生了弟弟,父親的嘴樂開了花,他終于有兒子了。
父親決定要把我送走。他要我的戶口來給弟弟,要不弟弟將是一個沒戶口的“黑人”。我看著父親逗弟弟時的那種滿足和開心,心里像針扎了一樣難受。年幼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心痛!
一天下午,一位陌生的奶奶和她的兒子來了我家。抬頭往她兒子看去,我嚇了一跳。那是一只恐怖的斜白眼,眼睛看著我時我卻找不到他的黑眼珠!我躲在奶奶的背后,再也不敢看第二眼。陌生奶奶從口袋里掏出糖果給我,親切地摸著我的頭。當我明白是父親要我做斜白眼的女兒時,我扔下糖果拼命地往外跑。我躲在鄰居家的桌子底下,死死地抱著桌腳,一直到天黑……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我都提心吊膽的。這次,我沒有被送走。也許,是因為那只白眼。
父親終于找到了他認為合適的人家,是父親的一個徒弟家的親戚。我像是被宣判了死刑,恐懼又絕望。
甚至,我又祈求上天能出現奇跡,祈求父親能突然改變主意。我不要離開奶奶、太奶奶,我不要啊!
可是,這一天還是來了。
那是一九八〇年大年初六的中午,我正扒著碗里的飯菜。這時,門口進來的兩個人使我含在嘴里的米飯一下子卡在了喉嚨,突然間我就覺得自己飽飽的,什么也咽不下了。
他們是來接我的。我第一次體會到吃不下飯的那種感覺,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似的好難受!
放下碗筷,我無力地拖動著有些發軟的雙腿,慢慢地走向門外。
當明白事情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時,我顯得出奇的平靜,不哭也不鬧,默默地看著奶奶抹著淚,為我打點行裝。三姑小姑她們早已哭成了淚人兒……
父親把我放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我看不懂父親的臉是什么表情,只聽到冷冷的兩個字:“走吧”。
突然,背后傳來一聲凄涼的哀嚎;“心肝啊……”
回頭望去,是太奶奶,她踉踉蹌蹌地撲過來,一手拄著拐杖,一手顫抖地伸向我:“寶貝,你回來!”
這輩子,我只記得太奶奶是唯一一個把我叫心肝的人……
父親和奶奶把我送到了二十里之外的一個大村莊。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迎接了我。
我嚇得雙手捂著耳朵縮在奶奶的懷里。滿屋子的陌生人進進出出,我猶如動物園里的稀奇動物,吸引了無數的游客參觀!
“誰家的父母這么狠心,看!多可愛的孩子啊!”那是我聽到的最多的贊嘆聲(也是嘆息聲)。
家里只有高奶奶和她的光棍兒子——我的養父,一個高高的、黑黑的、瘦瘦的男人。
父親把奶奶留了下來,我也被改了名換了姓。
高奶奶每天找了好幾個小伙伴陪我玩。每次出門玩一小會兒我就跑回來,只要看見奶奶還在,我又會跑出去,樂此不疲。
又一次跑回家,奶奶不見了!我慌忙往后門外跑去,高奶奶正送奶奶到村西的橋頭。我沖上前一把抱住了奶奶的腿……
“聽話,放手!奶奶會來看你的。”奶奶努力想抽走自己的腿。
“奶奶,不要啊!我也要和你一起走!”我哭喊著撲倒在橋頭……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我不管丟不丟臉的,拼命地抱著奶奶的腿死也不放!也許是圍觀的人讓奶奶覺得尷尬,她拿起手里的雨傘狠狠地抽我……
“你放手啊!放手啊!”奶奶也哭了……
任憑奶奶怎么打,我始終沒放手!這一晚,奶奶又留了下來。躺在奶奶的懷里,我雙手鉤住她的脖子,怕睡著了奶奶又會跑。奶奶輕輕地撫摸著白天她抽打過的我的手臂,我知道奶奶的臉是濕的。
每天我都守著奶奶,不敢出門。一個下雨天,只隔了一堵籬笆墻的鄰居家傳來熱鬧的游戲聲,而伙伴們接二連三地要拉我出去(后來才明白是高奶奶的主意)。高奶奶和奶奶都慫恿我出去玩,并答應我把奶奶隨身帶的東西“藏”起來。
游戲沒多久,我隱約聽到門外有人走動的聲音。“會不會是奶奶?”一個可怕的念頭跳進腦海,我急忙往回跑。奶奶不在,我又跑到樓上,奶奶的東西也不在了!眼淚迅速爬滿了眼眶,我發瘋般地沖下樓梯正要往門外沖出去,養父一把拉住了我,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我使勁掙扎著,哭喊著:“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奶奶!我要找我奶奶!”
當我再次站在村西的橋頭向碼頭的方向望去時,奶奶早已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