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上了文學創作,便有了不少的文友。因為我在同時代的諸多文友中年齡偏小,我便稱比我年長者為兄。于是,我便有了多位文兄。
在我的多位文兄中,李文兄和王文兄是與我交往最深的兩位。兩位文兄都是地道的農民,在“窮過渡”的年代,他們的家庭都很窮,他們是在逆境中奮起的一代新農民。
李文兄
李文兄比我年長十四歲,按理說稱為長輩也可以,但我們還是以兄弟相稱。我們的交往已經有三十多年,深入的合作也已經有近二十年之久。李文兄是寫詩的,被稱為“農民詩人”,已經出版過兩部詩集。李文兄不是李白式的才思噴涌的浪漫詩人,他是那種思維縝密、精雕細刻、一絲不茍的創作者。為了一句詩文或者一個字,他會反復推敲琢磨,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他創作的刻苦態度令人敬服,也讓一些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文人不以為然。
于是便有了另一位文兄對李文兄不太尊重的“將軍”。大約是在某一次的酒后,他對李文兄說:砸碎你的全身骨頭,你也寫不出一篇小說。因為在許多人的眼中,小說是諸多文學體裁中最基礎、最重頭的。說這話的時候,這位文兄已經發表了幾篇很不錯的小說。一句話激起了李文兄的倔勁,幾個月后,李文兄連一根骨頭也沒砸,發表了一篇堪稱上品的小說,之后又接二連三地發表了多篇小說。那位有點輕狂的文兄卻再也沒寫出一篇像樣的作品。
我與李文兄的友誼,起于合作報告文學的創作和出書,以及因此引發的一些糾葛。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后幾年,我們經常收到一些文友的約稿信。大意是:為當地的企業寫報告文學,收入他們編輯的報告文學集,我們除了能得到不低的稿酬之外,還可以從企業的交費中提成。這樣,我們每寫一篇這樣的報告文學,就能得到一筆大大高于三個月工資的收入。這樣干了幾次之后,我便和李文兄商量:咱寫出一篇就能掙這么多錢,人家出一本一定比咱掙錢還多。既然別人能出報告文學集掙錢,我們為什么不能呢?于是我們一塊兒到了山東人民出版社,找到我和李文兄都熟悉的一位編輯,很順利并且是花錢不多地拿到了書號。
書號到手了,我們面臨著一個令人心情振奮而又難度不小的問題:找出資單位。因為只有有人出資,我們的書才能組織起稿子,才能出版出來,才能產生經濟效益。于是我們先找文化宣傳部門的領導,得到的是兜頭一盆涼水。領導說:我們拿著紅頭文件,到企業說上一車好話都要不到錢來,你們怎么能?!……領導說話的語氣告訴我們:你們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我和李文兄都有一股不服輸的倔勁。此路不通,另辟新路。于是我們又找了一位曾在文化部門工作,當時任某企業協調管理部門的領導,全面介紹了我們的出書計劃,得到了這位領導的支持。我和李文兄一致認為,在本縣當時的情況下,必須依托一個政府部門,才有可能辦成此事。果然,在這位領導的正確帶領下,先是下發了一個“紅頭文件”,說明出書的重要性和正統性,并且界定為只有被評為“地(市)級以上先進單位者(包括地市級)”才能入選我們的報告文學集。于是我們順利地找到了二十二家出資發稿子的單位,由他們出錢,我們寫出他們單位在改革開放中的先進事跡匯集成冊。于是我們的第一部報告文學集順利出版,我們也得到了可觀的經濟效益。
我和李文兄自辦出書的行為,不能說是對黨對人民做了多么了不起的貢獻,起碼是于人無害,當然對我們自己是絕對有利的,包括名和利兩個方面。但就是這樣一件于己有利、于人無害的事,惹惱了當時文化宣傳部門的領導。領導決定興師問罪。
從這部報告文學本身來說,無罪可問。內容符合四項基本原則,書號合法,印刷過程和質量也沒大問題。領導感興趣的是:這兩個人一共收了多少錢?開支了多少?自己入腰包多少?這些收入不是貪污受賄,也是非法所得。需知這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初期,改革開放的領域和尺度還沒有現在這么寬泛,普通工作人員的月收入也就是百元上下。如果如傳說那樣我們每人收入了萬元以上,那領導的心理實在是難以平衡的。
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我和李文兄多少有點緊張,李文兄緊張的程度甚之于我。
秋末的一個有點寒氣的晚上,九點多了,李文兄約我出來,在一片剛打地基的建筑工地上商討應對的辦法。我知道,李文兄之所以約我出來談話,主要是怕家中的女同志們知道了我們面臨的處境,一起跟著擔驚受怕。
我這個人從小不怕事,也不太關心自己的所謂“政治前途”。我告訴李文兄:你就告訴他們,你在這本書的經營中負責書號、組稿、寫稿、印刷、出版,姓牟的負責收錢和開支,收了多少錢支了多少錢你不清楚。李文兄也是個敢做敢當不怕官的人,也做了許多應變的準備,并表示有難同當,決不草雞。他多次在那些能接近領導的人面前表示:我們的做法合理合法。出版社的領導說了,要聘上律師來支持我們。
不久,我便聽到了這樣的消息:那位負責文化宣傳工作的領導先是找到文化口的領導,讓他們查姓牟的問題。文化口的領導說,人家姓牟的是文化口的“業余作者”,來聯系是作者,不來聯系我們連人也見不上,我們無權查人家的經濟問題——這是實話。于是,這位敬業精神很強的領導又來到我上班的商業局:你在商業局上班領工資,商業局領導總該能管著你吧。那時候,我和局領導的關系還不錯。局領導說,人家姓牟的是“業余作者”,業余時間做的事我們管不著,他在商業上的本職工作做好了,就是好同志,犯了法自有司法部門處理。就這樣,我成了“專業”“業余”都管不著的人物。
就這樣,我和李文兄逃過了這一劫。我們的友誼經歷了斗爭的考驗,更深了一步。現在有個說法,人和人的交往要經歷“鐵過窗、分過贓、嫖過娼”才算“鐵”,我和李文兄既沒“鐵過窗”也沒“嫖過娼”,就算是“分過贓”吧。
有了第一次的刺激和成功,我們便一發而不可收。一九九二年的下半年,我們申請了第二本報告文學集。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我們還是決定先找一個主管部門幫著辦。在分析了縣內企業的現狀之后,我們決定這一次的寫作重點放在鄉鎮企業上。吸取上次文化宣傳部門的領導不但不支持反倒興師問罪的教訓,我們決定不再與文化宣傳部門的領導聯系,直接找鄉鎮企業局相助。
那一年,李文兄大約是五十二三歲,他的同齡人已經到了在某一單位或部門管事而又不怕事的年齡,于是我們很快找到了一位合作者,他是鄉鎮企業局的副局長,李文兄的一位摯友,和我也算是熟人。
副局長也愛文學,又是位熱心人,我們合作得相當愉快。副局長也是位有心人,他對全縣的基層企業很熟悉、很了解,在很短的時間內幫我們確定了采訪對象和采訪計劃,我們很快便進入了采訪和寫作的實戰狀態。在采訪這部報告文學的半年中,我最深的記憶是喝酒,以及李文兄在酒桌上的瀟灑和認真。
縣里的局長帶著兩位作家來采訪,這對一家規模不大的鄉鎮企業來說是件大事,其接待規格相當于釣魚臺的國賓。一般來說,出面作陪的是鄉鎮分管的鎮長、書記或者是二者都上。輔助人員是鄉鎮經委書記、副書記再加上會計、統計之類,這樣一來,連客人帶陪客往往滿一桌甚至有余,司機們常常要另吃一桌。咱山東人喝酒實在,勸酒也實在,這在全國是公認的。
李文兄喝酒酒風正,這在不小的范圍內也是公認的。幾個回合下來之后,我對李文兄的“酒風正”有了很深的體會,于是便告訴他:咱兩人一塊外出采訪,起碼要保證一個人頭腦清醒,若是兩個人都喝糊涂了,寫稿子的任務怎么完成?李文兄稱是。到了又喝酒的時候,我便有意識地與李文兄挨坐在一起,這樣酒杯里剩下一點,不至于被人發現,李文兄不告發,我便可以少喝一杯半盞。誰知這樣一兩回之后,李文兄竟主動地“出賣”了我。他端起我藏在茶杯后面的小半杯酒,說:人家領導都干了,咱也得干!于是,我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喝下這被迫的小半杯。事后我有點生氣,說:咱不是商量好,你保護我少喝點嗎,怎么又“揭發”我呢?李文兄還是那句話:人家領導都干了,咱不干不合適。這就是李文兄,這就是李文兄的為人。我生了氣便說:你是實在過了頭。李文兄喝酒實在,便經常喝足了。喝足了也沒多少毛病,只是手舞足蹈地唱。沙啞著嗓子唱《小二黑結婚》:清粼粼的水來,藍格瑩瑩的天……
十二年的時間里,我和李文兄合作了包括報告文學、業務論文、廠史村志等十一部作品。我們還創造過九天出一部論文專著的“奇跡”:有一位企業的老總要參評“高級職稱”,名額是后補的,批下來的時候,離交材料的時間不到半個月了。這材料的“硬件”中,必須有一部“論文專著”。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這么方便的網絡,我們更不會玩電腦。甭管多么長的文章,都要靠一個字一個字地寫。
于是,我們倆先擬定了題目和提綱,分頭寫來,十六萬字的“論文專著”不到一個星期就完成了。稿子開印的時候,書號還沒著落。于是我們讓印刷廠先空著“版權頁”,到出版社申請書號。說來也巧,我們到出版社的時候,兄弟市的兩位熟悉的作者正好也在。他們是已經申請了當年的書號,稿子沒組織起來;我們是有稿子了,沒有書號。就像計劃生育,你有了“娃娃證”沒懷上孩子,我沒有“娃娃證”卻臨產了。于是他們的書號讓給了我們。于是老總順利評上“高級職稱”,于是我們有了經濟收入,還在書上署名主編、副主編。
這些年來,我和李文兄就這樣順利地合作著。能把自己的愛好與市場結合在一起,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我和李文兄長期的合作現象連出版社的老師們都覺得少見。他們說,有些作者兩個人申請了書號,一部書沒出來就打成了仇家,你們竟合作了近二十年!
在與李文兄的長期合作中,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占了許多便宜,是名利雙收。而李文兄卻一直認為是他沾了我的光。我想,這也許就是我們能長期合作的思想基礎和性格基礎吧。
王文兄
王文兄比李文兄年小幾歲,寫小說,是大家公認的我們那一代作者中的佼佼者。
一個人對某一事物迷戀得越深,對從事這一事物的有成就者就崇拜越甚。現在的“追星族”也許就起源于這個道理。我迷戀小說創作,所以對小說方面有成就的作者便格外崇拜。
我喜歡王文兄的小說,崇拜王文兄,對認識王文兄、親耳聆聽王文兄的見解,感到十二分榮幸。
六七十年代,我們這地方很窮。王文兄的家地處黃河引黃渠首,土地堿化莊稼拿不住苗更窮;王文兄迷上文學創作“不務正業”,更是窮上加窮。據說,在我認識王文兄之前不久的時候,他還領著家人外出討飯……在這樣窮困潦倒的逆境中能寫出這樣俊俏靚麗的作品,更讓我折服到六體投地。
王文兄的家離縣城四十多里地,接到縣里文化部門開會的通知,都是背著兩個窩頭步行趕到的。我那時當工人,家庭經濟情況也比較好,便主動跑到汽車站給他買回家的車票。他在招待所住下改稿子,我便買上兩條那時候憑證供應或者走后門才能買到的香煙,放在他住的房間里。我覺得只有這樣做了,心里才好受一點。王文兄對我也不錯,我寫了稿子給他看,他總是能提出一些讓我很能接受的見解。我和王文兄更深一層的交往和了解,緣于一九七五年夏天發生的幾件事。
一九七五年是抗日戰爭勝利三十周年。為紀念抗戰勝利三十周年,各級文化宣傳部門和軍事部門都組織一部分作者寫文章以示紀念,就像今年“紀念長征勝利七十周年”一樣。縣里抽調李文兄和王文兄,專題創作本縣民兵抗日故事,安排他們住在縣油棉廠的一間空房子里。
那年我二十剛出頭,沒老婆一身輕松,便常到李文兄和王文兄的住處打發時光。時間長了,耳濡目染,竟產生了創作抗日故事的沖動。
我的父親是抗日老戰士,我的家鄉有豐富的抗日故事,我從小在“打鬼子”故事的熏陶中成長,我還讀過包括抗日戰爭在內的不少戰爭題材的文學作品,于是我一氣呵成了一篇一萬多字的抗日戰爭故事,取名《藥》。
我把稿子拿給李文兄和王文兄看,兩位文兄都說不錯,并向縣武裝部領導作了匯報。部領導說,這次故事征集是以當地的真人真事為基礎,你不是本縣人,又沒參加本縣抗日斗爭史的座談采訪,寫的不是本縣事,沒有參考價值。
當時我想,站在全省的角度上,我寫的是“本地”斗爭史。于是,我把稿子寄給了省軍區“抗日戰爭民兵斗爭故事征集辦公室”。稿子發出后,很長時間沒音信,我想,人家可能早把我的稿子塞鍋爐了。
大約是這年的六月中旬,我接到縣武裝部的通知:到墾利縣縣城西雙河,參加惠民軍分區組織的集中改稿學習班。我的稿子被選中了。
武裝部的領導說,李文兄和王文兄的稿子題材與別人撞車,都是寫抗日戰爭中的八路軍“被服廠”,人家寫的是渤海軍區“被服廠”,咱寫的是本縣小根據地的“被服廠”,自然“撞”不過人家。而我的“藥”題材是唯一的。用這位領導的話說,就缺你這味“藥”了。于是上級決定讓我帶稿子參加學習班。李文兄和王文兄的稿子盡管沒選上,但還是讓王文兄去參加學習班,于是,便有了我和王文兄的西雙河之行。
從我們的縣城到西雙河,不到八十公里,但那時交通不便,要繞道張店,走將近一百五十公里才能到達。從我們縣城到張店,一天只有兩趟班車,我和王文兄到達張店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分。按王文兄的建議,是趕到西雙河吃飯。我明白王文兄的意思:到西雙河吃飯,不用花自己的錢;路上吃飯,顯然得自己掏腰包。但是我算了一下,到西雙河的時間應該是下午五點左右,不餓死嗎?于是我堅持在張店吃午飯。那時候的張店也是遠沒有今天繁華,現在的中心路那時候叫“三馬路”。在三馬路的那間水餃店里,我要了一斤水餃,并囑咐服務員一盤盛四兩,一盤盛六兩,我想王文兄的飯量比我大,六兩也能吃飽了。
我吃飯很快,王文兄吃飯也不慢,我們很快完成了各自的任務。這時我才發現,我低估了王文兄的飯量,他沒有吃飽。于是我絕對不是虛讓地說,你沒吃飽,我再給你要半斤吧。王文兄執意不許,并言之鑿鑿地說自己確實吃飽了。為了表明自己確實飽了,還使勁拍著裸露的肚皮。我也不好再堅持,便一人一碗水餃湯,邊喝邊說話。
大約是在我小便回來的時候,卻看到了這樣一組鏡頭:王文兄正端起鄰座一個吃剩的盤子,急火火地把盤子中的幾個剩水餃扒拉到自己嘴里,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很后悔,也很自責。如果我給王文兄要上一斤水餃,他也許不會撿人家的剩飯吃了。于是,我又想起了關于王文兄要過飯的傳說。
懷著自責的心情,我和王文兄來到了墾利縣城的西雙河。
這是一個規模較大的學習班,每個縣來了兩至三人,連負責組織者三十多人。軍分區政工科的林干事和地區文化局的張老師具體負責,省軍區還經常有人來看看。
經過在縣里長時間的磨練,各縣帶來的稿子已經是接近成品,再經過集體修改潤色提高,省里準備出專集,這對于年僅二十二歲的我,無疑是令人十分興奮的一件事。領導給我提的修改意見我也很接受,于是便埋頭改稿。
比之我的順利,王文兄就慘了。他的稿子本來就先天不足,是照顧“面子”才來參加改稿的。來到這里一對比,不僅是題材撞車,就是寫作技巧和故事編排也是遠不如人。王文兄寫小說是以塑造人物尤其是塑造農村中的女性性格見長,編造打鬼子的故事是弱項。李文兄是以寫詩見長,兩人炮制的“抗日故事”實在沒什么“故事”。但是王文兄有股不服輸的拼勁,先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加大故事性以求以奇制勝,后來是推倒重來另編了一個云天霧罩的故事,其結果是越抹越黑,后來連自己也失去了信心。
說實在的,我很為王文兄著急。西雙河的蚊子多且大,有詩云:“孤島蚊子大如雞”,就是說這地方。正是三伏天,那時候房間里不用說空調,連電風扇也沒有。每當我被悶熱憋醒,看到王文兄還蜷曲在蚊帳里揮汗苦寫,心里便生出許多同情甚至是可憐。我們心里都明白,除了稿子本身能否成功,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讓王文兄不能不拼。縣里調作者搞專題創作,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每天的報酬要比在家掙工分高出數十倍,折騰了大半年,交了白卷,是能力不夠還是干活不賣力氣?更“不幸”的是,縣里調的“專業”沒創作出來,而我這個純“業余”卻很可能成功交卷,相比之下,王文兄不敢不拼。看到王文兄這樣拼命,我心里很不安,我曾找到負責組織工作的張老師,要求在我們縣只有一篇稿子的情況下,署我們兩人的名。但沒想到這樣一個很平常的建議,一貫從善如流的張老師竟斷然拒絕了,說:不行,你們縣的情況特殊,誰的就是誰的。從這之后,我在每改完一遍稿子的時候,不再署名。
大約是學習班開始半個月之后,多數的稿子已經改了兩遍,領導吩咐:以組為單位互相看稿,要認真看,看后互相提意見,再修改一遍。就是這樣一件極普通的工作安排,讓我和王文兄的兄弟關系經歷了一次強烈的地震。
我和王文兄是一個組,再者是一個縣來的人,他是我的兄長,我理所當然地讓王文兄先看我的稿子。王文兄看了我的稿子,也沒提什么意見。我想這也在情理之中,經過了這許多遍的修改,領導再沒提出大的修改意見,作者之間一般是不會再提什么大的修改意見的。
那天下午,小組互相提意見,討論稿子。王文兄第一個發言。他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先是客氣了幾句,然后便開始談他的意見。說實在的,我并沒有準備認真聽他的發言。我們這個組是三個縣六個人四篇稿子,誰知道他先說哪篇?就是談我的稿子,該說的平時都說了,有什么意見非得等到在小組會上談不行?但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王文兄經過認真準備的意見不但是針對我的,而且從形式到內容徹底否定了我的稿子,甚至由稿子聯系到作者的人格,結論是:這是一篇內容虛假,情節經不起推敲的剽竊之作。那時候“文革”還沒結束,由批判作品到批判作者,進而羅織幾個罪名加到作者頭上的先例并不少見。
我真的被打昏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這一切又確實是真的。
要知道王文兄給我提了一些什么樣的意見,還得簡單介紹一下我的那篇稿子。
我的家鄉,在山東省博興縣東部小清河北岸的一個大村,村名龍注河。抗日戰爭時期,這里是抗日根據地的邊緣區,我的父親是這個村的第二任黨支部書記,那是一九四〇年的事情。我從小聽父親講打鬼子的故事,腦子里深深地烙下了這樣的鏡頭:漆黑的夜,小清河岸上,鬼子的兩個炮樓之間,父親和他的八路小組背著用桐油浸泡過的笸籮,或是送八路軍的干部過封鎖線,或是給根據地送急需的物品。
于是我的稿子中有了這樣的細節:八路交通員在渡河時被鬼子發現,鬼子汽艇追趕過來,交通員跳水,鬼子用機關槍掃射水面,交通員沒有向遠處游,而是潛回鬼子汽艇下面,躲過了鬼子的子彈。這個細節,顯然有《小英雄雨來》的影子。還有一個細節,交通員被鬼子打傷,傷口化膿,交通員舍不得用自己從鬼子火車上扒下來的藥品,而是用繩子勒緊傷口,自己往外擠膿。這個細節,是我從王愿堅的一篇小說中受啟發而改造過來的。這些創作中的思路,我都無一隱瞞地告訴過王文兄。
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文兄以此為證,說我是“剽竊”,甚至連題目也是“剽竊”——《藥》,剽竊了無產階級新文化旗手的作品名,問題就更嚴重了。而事實上我在改第二遍的時候,已經把《藥》改為《藥的故事》,王文兄竟連初稿中的“政治問題”也不放過。
我被王文兄重重地打了一棍子。我甚至因此掉淚。我想起了給王文兄買車票,買香煙,買水餃。
王文兄的這些出于變態心理的意見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認同。負責組織工作的張老師告訴我:這不叫抄襲,更不是剽竊,你的稿子就這樣定稿了。
我是個不善偽裝的人。從此,我對王文兄的看法一落千丈。每當只有我們兩人在房間的時候,我感到窒息,于是便搬把椅子坐在門前的樹蔭里。記得就是在這樹蔭下的膝蓋上,我給我的老師——農民作家邵勇勝寫了一封信,信寫得一定是很動情,記得邵老師見到我的時候說,你寫的作品要是和這信一樣打動人就好了。
我們同組有一位老者,是個榮軍,跛子。人很善良,也許是看出了我與王文兄之間的感情變化,便開導我:王老師這人對作品要求高,對作者要求嚴格,提意見重點,也是出于好心。我說也許,不過他要是在平時,或者在縣里給我看初稿時就提出這樣的意見,就一定是好心了。榮軍不語。
王文兄幾經折騰的稿子仍沒通過,于是按學習班的規定就應該提前回家了。回家之前,王文兄又做了一件讓我實在是難以恭維的事。他對我說:別的縣來改稿子的,兩人一篇的,都是署兩人的名,咱這一篇也署咱倆吧。我想回敬他:這樣的剽竊之作你署名不覺得丟人嗎?但是我懶得說,把稿子給了他。王文兄便在我的稿子名字的下面、第一作者的位置上,恭恭敬敬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文兄回家的時候,是我到車站去送他,不過,這次我沒給他買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