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政府移民法規定,如果新移民想要保留移民資格,要在登陸后的五年中于加拿大本土待滿兩年,而要申請公民資格,則需要在四年中待滿三年。這兩條規定被移民們戲稱為“移民監”,顧名思義,當然是說,就像坐監獄一樣,等這么個自由身份。)
這位成天在我們吧臺前坐著的迪多老兄就是這樣的一個囚徒。迪多來自非洲一個叫做贊比亞的國家,據說他們國家的官方語言是法語,接下來就是他們國家多達十幾種的土著部落語。但迪多很聰明,自學了英文,所以跟大家的普通交流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但很不幸,當他稍微喝高了點,就開始上述各種語言交叉的激情演講,那個時候,除了老跟他混的另幾個非洲兄弟,別人真的就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了。
從他的演講片斷和他兄弟的描述中,我們慢慢拼貼出了這位非洲之子的傳奇人生。他不斷詛咒的那個叔叔顯然是他們國家的一個政要,在迪多富裕的父親過世后,侵吞了他們家的財產,十來歲的迪多中斷了學業,為了活命,去采石場砸過幾年石頭,后來機緣巧合,跟人去了安哥拉,恰逢安哥拉戰亂,他利用自己靈活的頭腦,倒起了軍火,常常是死尸堆里走來回,終于積累出了第一桶金子。
然后,隱姓埋名,重回贊比亞,這才知道,其時他的叔叔所在的政府已經倒臺,他于是放開拳腳,利用政府官員貪污腐敗,踏上了財富直通車。一次他告訴我,因為贊比亞缺水,他就從美國訂購了一批打水設備,也就二百多美金一臺的成本,然后和政府官員勾結,達成協議,租賃給政府,每臺月租金就是八十美金,維修費用政府還另付。這哪里是打水設備,這簡直是打金條嘛。就靠這個協議,他至今每個月凈掙四千多加幣,折合成他們當地的貨幣“夸查”,就是個天文數字了。
然后,他就去創建了他們國家最豪華的夜總會,有自己的私人武裝作保鏢,生意做得很大,但是非洲政局動蕩,政客的胃口越來越大,通貨膨脹居高不下,這個銷金窟慢慢變成了他的無底洞,他也上了四十歲,刀頭喋血的日子也有點不適應了,思前想后,決定趁自己還有點錢的時候,移民加拿大,給孩子和自己的未來一點安寧。這個非洲豪客現在很低調,成天就在我們的小酒館廝混,每天倒計時地算著他可以遞交公民申請的日子。豪情難抑的時候,就和在這里認識的布隆迪的幾個小兄弟高談闊論,據說言語甚是倨傲,常常弄得他們色變,可是此人出手實在大方,得罪了聽眾不怕,他給人不停地買吃買喝,那幾位看起來手頭拮據的仁兄也只好忍著,賣個耳朵讓他說。
也許是因為自己是白手起家,迪多對在多倫多艱苦打拼的我非常欣賞,自己老來幫襯生意不算,還老嚷嚷著要入伙,跟我合做生意,說自己在多倫多壯志難酬,空有資本,投資卻屢屢不見效益,又是七萬多投的貨車運輸,又是十二萬投的股票,全都打了水漂。說現在想想只有跟勤勞聰明的中國人合伙才是上策。
我一了解才知道,迪多在多倫多做生意,還是按照非洲那一套,不相信律師和法律,不相信會計和財務制度,也不理會政府的執照和稅收要求,能馬虎就馬虎,跟人交易,只是弄個收條蓋個手印,還涂涂改改,有了事情大家都說不清。我們給他指出關鍵所在,他居然說,他是非洲人當然按照非洲的方式來做,還譴責加拿大政府和加拿大人如何邪惡云云。聽得我們完全暈掉,薩布里娜看看我,小心地把他拍在桌上說要入伙的四萬塊給推回去,說我們現在還沒什么投資意念,等有了再來叫你。
那天他又喝了個大醉,看看他兜里的巨款,我們只好打電話讓他老婆來帶走了他。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們都沒看到他,聽他的小兄弟說,他在離我們店五個地鐵站的地方開了個酒吧,我們正說哪天去看看。結果沒幾天,迪多又出現了,這回喝得更猛。一問才知道,他的確投資了個在繁華地段半地下室的大型酒吧,結果去看店的時候他就沒加個小心,根本沒意識到他的酒吧樓上,就是另一家三十年歷史的運動型酒吧。那個地下室酒吧根本不可能有好生意,所以前任東家要賣。
他被幾個居心叵測的“朋友”蒙騙簽了三年合同。酒醒后才覺得不對勁,還好這回請了個律師,七弄八弄,算是只賠個一萬塊收場。他又開始嘶吼,說我迪多是頭非洲的獅子,結果來了多倫多這個什么也不是的地方,被困死了,說,肖恩,你看我的手,這不是手,這曾經是爪子,什么樣的麻煩我一爪子拍過去就搞定了,現在不是了,不是了呀!說完放聲號啕,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等他平靜了些,架起他,把他弄上出租車送回了家。他住在一個豪華公寓里,一個比他年輕十五歲的黑美人做老婆,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家人都很習慣他這個醉醺醺的樣子了,沒人表示詫異。他老婆很熟練地把他的鞋脫了,連內衣都沒給他脫,就把他扔進了浴缸。乖巧的女兒給他放水泡泡。
他老婆給我倒了杯可樂,嘆了口氣說,迪多真的是很喜歡在你們店里待著,跟我說,你們很能干,也只有你們才拿他當朋友,而不是想從他手里騙錢,跟其他人不一樣。又說,迪多這么下去,我真擔心他等不到拿公民身份就把身體喝垮了??墒俏覄袼淮?,他就打我一次,我也不說了。等拿到身份,迪多會立刻就走,一天都不多留。也許為了孩子的教育,我不得不留下,可是迪多他一定要回去,不然他就完了,我這個丈夫就完了。黑美人說得淚光漣漣。
后來,我聽說迪多去找工作了,不過他的脾氣讓他沒辦法做任何一份工作,他最長的記錄是連做了兩天工,然后把安全鞋砸到了老板的臉上。然后就來了我店里喝酒,拿這事當笑話說給我聽,然后他想想,說,肖恩你知道嗎?現在,你的酒吧就像我的教堂,幾天不來,我就有罪惡感。我大笑說,那恐怕是因為你干的壞事比較多,要來向肖恩神甫告解。他想了一下說:“我在加拿大還真沒干過壞事,可是我活得像個囚徒,這實在太不公平了,我在非洲干了很多讓我良心不安的事情,可那時我活得像個國王,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你不覺得嗎?”
我望著他探詢的目光,真的無言以對。
在對每個人一樣公平的這段移民監的時間里,有些人會覺得來到世界的另一頭,就像是身陷囹圄,失去了自由,從此消沉,怨天尤人,在記憶中,神話自己的歷史的同時,妖魔化自己面對的挫折,失去了當年創業時候的沖動激情,不再想通過改變自己去適應這個新的世界,而是幻想身邊的世界會因為自己的輝煌歷史而改變。結果就是一連串的失望,這三年就成了人生旅程中一塊不愿回首的空白。他們離開的時候心中毫無留戀。
同樣是三年,我也見到另一些人有另一個選擇,他們好奇地看待這個地球的另一半,為了更好地融入新世界,就努力淡化自己過去的成功回憶,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用新鮮而渴望的目光來認識新大陸,來學習和感受這里新的游戲規則。通過改變自己,或是回到學校學習,或是去做一份甚至是多份從未嘗試過的工作,經歷這樣一個事實上非常痛苦的過程,來重新尋找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在變化中,再次尋找到對人生的把握,就像重生了一次。
“移民監,坐三年”。如果這個事實不可改變,那么可以改變的只剩我們自己,因為,境由心造,情由心生,國王和囚徒,我想,這樣的對立面其實離得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