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母親喜歡打麻將這個嗜好,父親說:“誰沒個愛好啊,輸贏放一邊,能夠投入地喜歡一件事情,那是幸福的。”
雪小禪 :中國作協會員、專欄作家。曾出版散文集《煙雨桃花》《禪心百合》,小說集《看我青蛙變王子》《戲子》。文章多見各類期刊,現為《讀者》簽約作家之一。
我的父親是一個最典型的小資男人。雖然他不知道什么是小資,可他的確很小資。
在這一點上,我自嘆不如。雖然外界稱我為小資作家,但骨子里我很世俗,一點兒也不小資。譬如每次談出書,第一個問題總是問對方給多少版稅。
并不是說父親多么不愛錢,而是他把錢看得很淡,一個月掙三四十塊錢的時候,他曾花15塊錢買一個三極管,然后一烙鐵下去,“刺啦”就完事了。母親為此沒少和他吵架,甚至曾經到了快離婚的地步。
他確實是個不善于過日子的人,他有太多的愛好,比如觀天文、吟詩詞、寫書法,并且都做得不錯。他的主要身份是一個電子工程師,在少年時,他已經會組裝收音機和錄音機。我就是通過父親知道的鄧麗君,因為他是鄧麗君的忠實粉絲,家里鄧麗君的磁帶最多。那時我都十三四歲了,父親也應該近四十歲了,可他聽鄧麗君,看《中篇小說選刊》,活得非常詩意。
我記得小時候跟他去值夜班,他把我放在一個黑屋子里之后,就去和同事下圍棋,或者一個人去看星相,他對這個世界總有太多好奇。我看《格林童話選》時只有10歲,當時非常迷戀,在上課時書被老師沒收了,他厚著臉皮去朝老師要,一點兒也不說是女兒的錯。他認為,既然孩子喜歡,總有她的道理。
我的學習成績還算可以,弟弟就差多了,為此母親追著弟弟打,滿街地追,整個巷子的人都知道母親的脾氣不好。母親嚷起來,巷子的人都知道,那時父親總是對我們笑笑說:“老虎發威了。”
與父親的浪漫主義和博學比起來,母親是一個簡單的粗線條的女人,熱心腸,沒什么心眼,愛串門,總和一大幫中老年婦女打得火熱。后來我們上學走了以后她迷上了麻將,用父親的話說,她是一個“麻壇高手”。
別的夫妻總為打麻將吵架,父親卻從不和母親吵。他說:“誰沒個愛好啊,輸贏放一邊,能夠投入地喜歡一件事情,那是幸福的。”他的想法永遠和別人不一樣。我也反對母親打麻將,她一打到半夜,輸了就發脾氣,贏了就開始狂買東西。而且,母親是一個輸不起的人,用父親的話說,“牌風不好”。打著牌就會和人吵起來,父親便上前說好話:“算了算了,她這個人沒什么壞心眼。”人家總是看著父親的面子才又和母親玩。
記憶中,他們很少吵架。母親的脾氣急些,父親溫和些,等父親真急了,母親便不再言語了,幾十年就這么過來了。我仿佛記得昨天父親還用自行車前面帶著弟弟、后面帶著我去捕魚,轉眼他就老了,長白發了,但還是依然樂觀。他參加各種俱樂部,和年輕人在一起研究霍金的《時間簡史》,他練氣功,召集得滿院子都是人,母親還要在一旁端茶和瓜子陪著。老了以后,母親的脾氣倒越來越好了,而且非常配合父親的工作,比如照顧流浪貓,比如一起去外面旅行,比如把那些吃不上飯的無家可歸的人領回來過年。
我每次回去,家里總有陌生人,年老的或者是殘疾的,過年過節更是如此,家里永遠有外人跟著我們團圓。有一次同事跟我回家辦事,他問:“那個拐子是你們家什么人?”
“不認識。”我說。
他很驚訝我的父母能收留這樣的人,他們的確在收留他們。對于那些流浪的人,他們永遠沒有嫌煩過,這一點上,我無比崇敬父母的善良和寬厚。
知道父親得了糖尿病,我急慌慌地打電話回去,他卻出去買貓食了,哼著小曲進來時,母親正和我說著父親的種種壞處,說他又勾了一幫小孩子來跟他學二胡,每天“吱吱呀呀”地到后半夜,搞得她血壓都高了。我知道父親的熱心,他從小熱愛音樂,古箏、二胡、笛子、揚琴,這些民族樂器他全會,慕名而來的家長很多,有人讓他收錢,可他說:“和孩子們在一起,我樂還來不及,收什么錢?”
問他的病,他說:“沒事,別惦記著,好多人都有這個病,老李、老王、老劉全是,我們天天一塊交流。”
他這樣樂觀,倒好像我小題大做了。
我聽說滄州有一種藥治糖尿病好,于是托人帶了好多過來,結果上了當。他在電話中說:“別亂花錢,你房子還有貸款,藥的事你別管了,我和你媽可以自給自足。”
有時在網上遇到他,他說:“閨女,你的小說寫得如何了,別累著。”
其實我知道他們想我,但因為我在外面狐朋狗友較多,總顧不上回家。父母的電話總是會在晚上打來,他們知道我早晨起得比較晚。父親總說我寫的東西仍然不成熟,和“大家”比差遠了,母親總說又炸了新辣椒讓我回家拿,我們說著家長里短的話,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有一天又在網上遇到父親,他說:“爸爸想你了。”他很少說這種話,后來才知道那段時間他身體極差住了院,卻不讓弟弟告訴我,說我在外地工作忙。那句“爸爸想你了”讓我很心酸。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父親比我上網還早,有許多全國各地的網友,母親并不知道我的文章在全國各地的雜志上發表,倒是父親給我留著,然后對人家說:“看,我閨女寫的。”
我的父母都老了,從小他們對我沒怎么管過,用父親的話說,“我是一棵野生的樹,一直自己瘋長”。他還說,“這種樹一般有頑強的生命力,風吹雨打都不怕”。他們沒有給我訂什么條條框框,我一直順其自然地發展著,即使第一年高考落榜,父母都說:“我們征求你的意見,愿意復讀我們支持,不愿意咱就上班,行嗎?”
他們永遠是在征求你的意見,把你當成一個朋友。我選擇了復讀,第二年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說:“不就是晚上一年嘛,最后你一定會比他們強的。”
這就是父親,永遠這樣樂觀,他不許我們哭喪著臉,說那樣的話全家人的心情都不好了。每次進家門,他永遠笑瞇瞇的,好像是有什么喜事,其實,家里過得不過是平常人家流水一般的日子。
而母親還時常發些小脾氣,向我告父親的狀,輸了錢的時候也會說,手氣不好。母親仍然似一個還沒有成熟的少女一樣,喜怒哀樂溢于言表。但我知道,她是一個善良而快樂的人,縱容著我的任性。我和母親的性格更類似,父親便說,這樣的女人,適合找一個沒有脾氣的男人寵愛著。在我的婚姻問題上,父母是唯一一次積極參與的,因為當時追求我的有兩個男孩兒,一個高大帥氣,但好像有些自負;另一個就是現在的老公,永遠好脾氣地微笑著。父母最后為我定了這一個,父親說:“就算包辦吧,但我也給你包辦到底。”
事實證明父母真的是正確的,我的婚姻延續了父母的老路,我總是如河東吼獅一樣暴跳如雷,而他永遠是笑著等待我雨過天晴。
我知道父母的選擇是對的,他們知道,怎樣的一條路才能使自己的女兒更幸福。
父母仍舊住在小城的平房中,不肯住弟弟家的樓房。母親愛在院子里種菜種花,父親愛招些狐朋狗友到院子里下棋聊天,生活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當我回到那個小院,當我可以親手摘母親種的柿子、石榴和小棗時,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而在樹下,我的父親吹著笛子,每次回家都是那個曲子—《喜洋洋》。
那時,我感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兒。
(題圖肖像與本文無關)
(責任編輯/曹磊)
E-mail:cctvcaolei@126.com
Tel:(010)51026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