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善解兩案

一、騙人被騙

唐州境內五峰山上有個白云寺，主持僧自然和尚五毒俱全，惡名遠播，因而寺內整日冷冷清清，不見香火。沒有香火就沒有經濟來源，沒錢的寺廟難養人，和尚們紛紛改換門庭，另謀出路，最后只剩下自然一個孤家寡人。

自然和尚還要吃喝嫖賭，只有行騙弄錢一條路了。大凡施展騙術，總要有人配合。自然和尚的搭檔，就是五峰山下郭加村的郭片子。

要說這二人的騙術也不算高明。通常是先找一個陌生的鎮子住下，郭片子先行一步，到附近鄉村踩點，選一個高門大戶人家，假裝路人討水解渴。趁喝水的當兒，與主人拉呱，家境、人口，甚至恩怨糾紛，都打聽個八九不離十。然后返回店內，一一介紹給自然和尚。隔了一天，自然和尚就去圍著那高門大戶轉悠，前后左右察看，口中念念有詞。主人被他弄得心里發毛，免不得詢問他看出了什么。自然和尚對這家的情況基本了如指掌，前推后算當然令人信服。編出一些兇險預兆，再授之以“破解”之法，那主家定然感激不盡，乖乖地拿出銀子酬謝。然后呢，兩個人就在店內分贓，得了銀兩繼續尋歡作樂。

只說這一次，兩個人在外邊尋到一個愚昧的大戶，騙得不少銀子，就打算回家歇息幾日。因為貪圖趕路，走到五峰山下已是二更時分。兩個人正要站下喘口氣，忽然聽到近處傳來一陣哀哀的哭泣之聲。兩個人都嚇了一跳，急忙循聲看去，只見不遠處有幾座低矮的墳頭，墳頭中間停了一口棺材，一個女子正依著棺材掩面哭泣。既然是個孤身女子，有什么好怕？二人就一前一后走上前去。那女子聽得人聲，也是一驚，忙抬起頭來，向后退了兩步。月光下看那女子，十八九歲的年齡，滿臉淚痕，梨花帶雨，既楚楚可憐，更楚楚動人。自然和尚當即就起了淫心，近前問道：“深更半夜的，你一個小女子怎么會在這里？難道是個盜墓賊嗎？”

那女子忙說，自己是良家媳婦，名叫桂花，五峰山下劉家村人氏。丈夫常年在外做些小買賣，自己在家侍奉婆婆。今天中午還在為婆婆熬雞湯，夜里醒來卻發現不知何時被裝在了棺材里。好在棺材板料薄，釘得也不甚牢，自己又求生心切，猛一發力就頂開了棺蓋。只是這深更半夜的，回家又認不得路徑，這才傷心嗚咽……

自然和尚暗自叫好，這不是天賜我一個美人嗎？桂花的家人既然把她裝在棺材里，一定是她暴病身亡，現在不知道什么緣故又活了過來，我悄悄把她帶到寺里享用，想她的家人也不會十分追究。就說：“桂花姑娘，我是白云寺的和尚，出家人慈善為本，普渡眾生，最肯救人急難。今夜隨我去寺里暫住，明日送你回家。如何？”

桂花在墳地里呆了半夜，早被嚇得要死要活，雖然也聽說自然和尚的名聲不好，可此時此刻，也只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了。

自然和尚見自己的陰謀初步得逞，就轉臉對郭片子說：“郭家兄弟，你回去吧。這幾天陪我‘化緣’，挺勞累的。”

郭片子只在心里冷笑，你那點鬼把戲還能瞞得住我？什么救人急難，不過是欺騙這小媳婦，要占便宜罷了。可這么嬌美的一個婦人，我豈能讓你這禿驢占了？做你的春夢吧！心里狠狠地想著，嘴里卻說：“前邊就是郭加村了，到了那里咱們就分手。”

到了前邊的村子，郭片子指著村頭的一處院子說：“這里是我哥家。這幾天我嫂嫂的娘家正在蓋房子，他們兩口子都去幫忙了。我們就在這里燒些湯，喝了充饑吧？”

自然和尚恨不得此刻就把美人摟在懷里才好，哪肯多作停留，忙說：“我還不餓，你就回你自己家充饑去吧！”

郭片子怎肯放開他們？伸手一攔說：“我的爹娘、弟弟早已睡下，怎么好驚動他們？你不餓，這位桂花姑娘能不餓嗎？”

自然和尚怕拉拉扯扯驚動了村人，只好任郭片子撥開他哥哥家的房門。兩個男人都要表現自己的“好”，一個燒火，一個淘米，桂花倒成了一個閑人。郭片子借口劈柴，在門后摸出一把斧頭。自然和尚一邊燒火，一邊想著好事，對郭片子的舉動竟是渾然不覺。待聽到一陣風響，那斧頭已經劈開了他的腦殼！

桂花一聲驚叫尚未出口，就被郭片子一個嘴巴給堵了回去。郭片子指著倒在地上的自然和尚，惡狠狠地說：“乖乖地跟我走！不然的話，就和這禿驢一個下場！”

可憐桂花，剛剛走出鬼門關，又落入郭片子這個惡魔之手，一驚一嚇，早已魂飛天外，身子軟得站不起來，只有任郭片子扛在肩上，走進茫茫夜幕。

二、殺人被殺

郭片子攜著桂花，夜行曉宿，奔波了兩天，來到黃河岸邊一個小城，方才收住腳步，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與桂花過起了夫妻生活。郭片子本不是過日子的人，手里的幾兩銀子很快就被花了個干凈。這孬貨自己不思量找個營生去做，卻逼著桂花當暗娼接客掙錢。桂花自是不從，被郭片子打得哭爹叫娘。哭聲驚動了房主馬達湖，馬達湖晃晃悠悠地過來干涉：“干什么？誰在這里行兇打人？！”

馬達湖是縣衙里的捕快、小城里的公事人員，有權干預這類事件。郭片子收了手，賠著笑臉說：“兩口子鬧著玩兒的，打擾你老人家休息了，實在抱歉！”

馬達湖說：“是不是缺油少鹽了？俗話說米面夫妻嘛，你掙不來米、掙不來面，兩口子怎么能不生氣？郭片子，我觀察你幾天了，年輕力壯的，怎么老是窩在屋里，不出去掙錢呢？”

郭片子有些臉紅，對著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馬達湖叫大叔：“大叔，我們初來此地，人生地疏的，找不到養家糊口的門路呀！”

馬達湖說：“你這孩子，怎么不早說？跟著我出力跑腿吧。外出辦案，自有人管吃管喝；得了好處，少不得有你一份！”

郭片子沒有想到天上會掉下餡餅，既然能夠掙錢養家，何必讓桂花賣淫？不管怎么說，也是自己的老婆嘛。他連忙磕頭謝恩：“以后我就是你老人家的奴仆！”

郭片子跟著馬達湖出了幾趟公差，馬達湖倒也不錯，每次總會給他一些好處，而且每次外出，還讓桂花住進馬家，以防發生意外。這一次，馬達湖受命追捕一個逃犯，翻山越嶺的甚是辛苦。一日來到一個深山，兩個人都十分勞累，就在一個小溪旁坐下來喝水休息。郭片子正用雙手捧水，忽聽腦后一陣風聲，雖然偏了一下腦袋，躲過了致命的一擊，馬達湖的水火棍還是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脖子上。郭片子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驚恐地問道：“大叔，你這是為何？”

馬達湖冷笑著說：“你在這里住下以后，整天藏頭露尾，躲躲閃閃，肯定不是什么好鳥！”

郭片子一驚，難道在家里殺和尚、搶女人的事犯了，官府行文小城，讓這捕快設個圈套捉我？這捕快一身蠻力，又會些拳腳，自己重傷在身，逃是逃不掉的。想到這里，忙交代了罪行，只求捕快棒下留情，給個活命。

馬達湖說：“原來是個負案在逃的罪犯！可是，我卻不管這些。實話對你說吧，我只看中了你帶來的那個小媳婦，年紀不大，模樣標致，好叫人眼饞！今天殺你，就是為了把那小娘們弄到手！”

郭片子這才明白，馬達湖收留他是假，讓他放松警惕，尋機除掉才是目的。可嘆自己為奪女人殺了和尚，如今落在這捕快手里，奪來的女人又成了他人懷中之物。殺人被殺，莫非這就是報應？容不得郭片子多想，馬達湖早已手起棒落，把他送上了西天。

三、救人被救

馬達湖是小城的富戶，又做著衙門里的捕快，有錢有勢之人，做些欺男霸女的勾當，也就習以為常了。他把郭片子打死之后，回來卻輕描淡寫地對桂花說：“你那男人原來是個賭徒！一夜之間欠下許多賭債，債主追著要卸他的大腿抵債，也是無可奈何吧，他將你賣給了我，自己拿著錢逃走了！”就這么三言兩語，就把桂花據為己有做了小老婆了。馬達湖本是有家室的人，只是妻子不會生養，奈何他不得，任他在院角騰出兩間房子，把桂花安頓下來。

桂花被劫出來月余，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人。只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辨不清東西南北，哪里知道家在何方？又兼馬達湖看管甚嚴，根本找不到逃脫的機會。

這一天，桂花去河邊洗衣服，遠遠地看見河岸邊站著幾個人，朝河里指指點點。桂花走過去，方看清河里有一個落水之人，正在胡亂掙扎。而岸上的人卻見死不救，袖手旁觀。桂花二話不說，把衣服倒在地上，帶著木盆、棒槌、搓板，跳進水里，去營救落水之人。桂花本不會游泳，但那幾件木器卻幫了大忙。她先把棒槌拋給那人，那人就離她近了一步；她再把搓板推給那人，那人離她就更近了。終于，那人趴到木盆，脫離了險境。見一個弱女子救了人，岸上的幾位有些不好意思，一哄走開了。桂花與那人上了岸，待喘息平定，四目相對，不由都吃了一驚，那人與桂花同村，名叫三法子，也常在外邊跑些小生意。原來，三法子急于過河，沒去上游的渡口，而在這里抄近路趟水，沒有想到就出了意外。三法子說了自己的情況，急急地道：“謝恩的話先不說了。我只問你怎么會在這里？這些日子，咱們村雞飛狗跳，亂成一鍋粥了。你死不見尸，你娘家人快把你的丈夫和婆婆逼瘋了。鄰村郭片子的哥哥更慘，因為屋里躺著一個死和尚而被問成死罪，很快就要開刀問斬了！”桂花聽得心驚肉跳，簡單介紹了自己的遭遇，說：“這些都是因我而起，我該怎么辦呀？”三法子說：“我馬上回去向縣老爺報告，讓官府來救你吧。”

沒過幾天，那邊官府來了一干公差，帶走了桂花和馬達湖。

桂花這個當事人到場，兩個村子的案情自然真相大白。縣老爺當場宣判：郭片子殺了和尚，劫走桂花，死有余辜；郭片子的哥哥枉吃官司，當堂無罪開釋。馬達湖身為縣吏，私自殺人，強占民婦，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判為死刑。桂花的娘家原先不明真相，威逼婿家，情有可原，不予追究。桂花本屬無辜，回歸夫家，理所當然；又有救人的善舉，縣衙將予旌表……

這樣一個結局，懲惡揚善，也算圓滿。不料桂花的娘家節外生枝，當堂提出疑問：桂花沒死，她夫家怎么就把她裝進了棺材？如果不把她裝入棺材，也就不會發生后來這些案件！縣老爺既然是個清官，就該對此給個說法才是！

縣老爺想想也是，就讓桂花把當時的情景敘說一遍。

桂花的孝順是全村有名的。那日婆婆嘴饞，桂花就殺了一只母雞給婆婆燉湯。燉了一個時辰，就夾了一塊雞肉嘗它的爛與不爛。沒想到婆婆聞到雞湯的香味，推門走了進來，桂花怕婆婆看見生疑，還沒有把雞肉嚼碎就往下咽。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桂花的婆婆說，那天進到廚房以后，突然見兒媳婦倒地，呼吸全無。只道是暴病身亡，叫人好不心疼！六月天熱，尸體不能久放；更兼小戶人家，也沒有個停尸的地方。當即釘了一口薄皮棺材盛殮了，送往墳地停放。心說第二天去向親家報喪，按照禮俗埋葬。誰知道尸去棺空，惹得兩家為冤結怨……

這個縣老爺做過兩任知縣，閱歷豐富，辦過不少案子。聽到這里思路大開，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桂花一時驚慌，把一塊雞肉卡在喉嚨里，當場窒息。丈夫和婆婆不明就里，認定她是暴病身死。豈不知他們稀里糊涂卻救了桂花一命，那抬棺的路上顛顛簸簸，雞肉就滑進了肚里。薄棺透風，夜風侵入，人就活過來了！你們說是也不是？”

縣老爺的這一番推斷，不由人不服。桂花的娘家前嫌盡釋，終于與親家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