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藝術分為三種類型:娛樂類、批判類和責任類。但與其說是三種藝術,不如說是三種人群,三種做法,三種活法和三種結果。在現實當中,娛樂類主要服務于權力和商業,它專擅歌功頌德,撫慰受傷心靈,美化贊助人或出資方,主要形式是唯美,唯健康。唯高大,唯繁榮,主要詞匯是:吉祥如意,恭喜發財,一帆風順,萬壽無疆,幸福安康……創作動機上,娛樂類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討好”。從古至今,藝人們(包括畫家)的存在,主要就是為了娛樂主子,這主子包括上自皇帝和達官顯貴,下至百姓和三教九流。娛樂得怎樣(包括技巧和智慧)決定了討得的好的大小。對這一真相,能看到的人不多,因此,從事娛樂工作的人常常還以為自己動機純潔高尚,更有糊涂者,嘴上總掛著真善美。善和美是真的,這我相信,因為它符合“討好”的本質,而真卻不可能,真其實就是假呢。既然定位在娛樂,目的是討好,怎樣真得起來呢?如果非要說是真,那就叫真的假話吧。
批判類藝術的特征主要是說“壞話”。好的絕對不說,積極的絕對不說,正確的絕對不說。它像醫生,專挑人的毛病,越是疑難雜癥越有揭露的興趣,還專挑要命的地方講。不管是真病假病,病情大小,男女老少一概沒有好人。一個理性的社會是歡迎和包容批判類藝術的,因為人們懂得“有病治病,無病防身”的道理。但是,在中國,這種藝術一直討不來好,我對它的處境與命運,也用兩個字來概括,叫做“討打”。華佗為曹操治病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名醫華佗因為報出曹操顱內有病需要開刀,而引起曹操大怒并要殺死他。讀者大都將之解讀為曹操性情暴躁多疑,但是在我看來,所有的中國人都是曹操。因為,我們都不喜歡不好聽的真話,都聽不進批判和批評的話語。只有一種情況的批判和批評能被接納,就是:充當政治和權力斗爭的工具。我欣賞但并不完全贊同批判的藝術,因為,看病不應當止于揭示和揭露,還應該給出防病和治病的方法,光批光否定不僅容易“討打”,也容易使批判者陷入自戀狂和口淫狂的泥潭。甚至背離真實。然而,對于社會或一個族群,對批判類藝術的態度,卻是可以當成民權思想、法制真偽蒙昧與開化的試金石的。我們不僅不應將其視為異己或敵人,想反,我們要感謝其至培育汶樣的藝術。因為它比起娛樂(討好)的藝術,更忠誠和更能治病防痛呢。甚至可以救我們的命。
責任類藝術是我最愿意提倡并奉行的,有的美學家認為,藝術就是沒用,越沒用越厲害。我驚異于最保守的傳統派(以古典藝術為摹本)和最激進的先鋒派(以創新為己任)也都說這句話。但是,事實又如何呢?它成了因循守舊的人拒絕進步的托辭,成了形式主義的白戀癖和自大狂的自我封閉的借口,成了胸無大志只想把日子過好的庸人的高尚牌坊,成了藝術市儈遮掩其權奴嘴臉的幌子。在中國,多么深刻的東西都會變味,對于天生的功功利主義者來說,對于形而上形而下的所有思想觀念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之轉換為形而下,都可以變為酸腐文化和市儈文化的養料。因此,我是主張藝術有用論的。
藝術之用,用在其用和不用上。意思是可以娛樂,但不是出于討好的動機,是出于真愛。可以批判,但不是為了顯擺自我,也是出于真愛。就像醫生之于病人,光用美言安撫是不夠的。過分了就是騙子,屬于醫德問題。警察之于小偷,光用道理是不夠的,過分了就是失職。懲戒是其天職。假如要給一位老人祝壽,奉上美言是符合天道的,假如要給一位美人過生日,奉上鮮花就是符合天道的。假如需要賀喜某個領導升職,奉上美酒是符合天道的。但是,假如已有一位重病人,在美言,鮮花,美酒和手術刀之間,我們該如何選擇?藝術存在的道理,與此相似。
我選擇手術刀,即使病人不喜歡。我將此稱為有責任的藝術。我常對學生和朋友說,賺錢的方法有很多,美言,鮮花和美酒都管用。但是,我選擇攻擊和批判(用手術刀)。將病人損傷了,刺痛了,肚子劃開了,他還感激你,這才是本事。今天的藝術市場,鮮花和美酒賣得比藥貴,這表明我們的許多藏家學費還沒有交夠,或者根本上這類人也是騙子。以假當真以次充好,把水攪渾了,目的是撈錢。“聰明反被聰明誤”,當代藝術的地震其實正在發生,什么是真正的當代藝術?什么是好的藝術?標準恐怕要重新制定了。我認為是:有責任的藝術。我的《被縛的奴隸》、《欲望中國》和《起來》系列作品,正是基于這樣的出發點。它們不是美言、鮮花和假藥,它們可讓人不舒服,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