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畫的手工技能方式與機械復制方式

本雅明在他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一書中明確提出了藝術品的機械復制概念。他認為攝影藝術和電影是機械復制時代最典型的藝術品，機械復制方式的藝術品憑借著精確度方面的絕對優勢，使觀眾的肉眼只能跟在后面跑，而手工繪畫作品在這方面是無法與之抗衡的。機械復制方式的藝術品以其批量的、無差別的、商品化的特征構成了對傳統藝術的沖擊。這種機械復制的、可以批量生產的藝術品不僅改變了觀眾的看的方式，也改變了我們對視覺圖像的價值判斷。版畫既是一種原創藝術，也是一種圖像復制藝術，并且在版畫的歷史發展過程中，經歷了手工制版到攝影感光制版的技術變化，如果以制版方式的不同來區別版畫的話，版畫可以分為傳統的手工方式和攝影感光方式。傳統的版畫的“版”是手工制作的，其圖像的形成離不開藝術家或制版技師的手工技能，我們可以稱之為手工技能方式，手工方式制作和印刷版畫是有數量限制的。而攝影感光制版是通過照相機記錄形象，其造型不依賴人的手工技能，直接由機器完成。按照本雅明的觀點，這是一種機械復制方式，機械復制是可以量產的，并保留其產品的一致性。當代一些藝術家利用電腦的數字化技術進行圖像的制作，可以更加方便快捷地對圖像進行制作、處理、復制和傳播，已經超越了機械階段，進入了數字階段，但本質上說數字方式也無須用傳統的手工技能方式繪制圖像，都可以對圖像批量復制，與機械復制有著相同的性質，也可以稱之為機械復制方式。機械復制方式與手工技能方式是版畫制作的兩種基本方式，版畫是十九世紀下半葉至二十世紀初進入到機械復制時代的，利用攝影感光技術，版畫可以很方便很快捷的復制圖像。印刷業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因此也造成大批的刻版技師失業，并威脅到藝術家的飯碗，這促使版畫向另一方向發展。1860年，以勃拉克芒為首的一批藝術家認為，應從本質上讓觀眾了解創作版畫與復制版畫的差異。一場維護版畫藝術尊嚴、提高版畫藝術地位的版畫原作運動由此展開。勃拉克芒與版畫技師德拉特、畫商卡達特一道又開展了“銅版畫復興運動”。他們首先成立了一個與其他畫種并列的“蝕刻版畫家協會”。1862年起他們每月出版一本版畫原作畫冊，并在發刊詞上明確的指出：“當前照相和機器復印正在欺騙公眾。藝術必須有‘原創性’和‘繪畫性’，而這里的每一幅都是版畫原作。”

從現有的版畫史料看，這一段版畫的歷史正是表現主義、抽象主義在版畫上大顯身手的時候。畢加索、米羅、蒙克，宛如璀璨群星。而照相感光版畫則在這段時間十分冷寂，從1845年英國人利用照相方法制成銅鋅版，到沃霍爾、勞森伯格的照相感光版畫，有100多年的歷史，在如此長的時間里這種表現方法沒有在版畫史上留下重要作品，實在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每一個歷史階段，人們對藝術品的價值判斷都有時代的深刻烙印，貢布里希在他的《秩序感》中就談到這個問題，他寫到：“我們已經看到，這種對仿制品的嫌惡是有其根源的。工業革命時期，機器仿制貴重手工藝品，威脅著先前已確立的手工藝品，甚至仿制昂貴材料的能力威脅著先前已確立的手工藝品的傳統等級觀念。”貢布里希觸及了問題的核心——手工的、不可復制的工藝品或藝術品是顯示占有者等級的最好標簽之一，可以大量的、廉價生產的機器仿制品是無法顯示主人的財富及藝術品味的，個性的、無可替代的、充滿個人技能與視覺審美特性的藝術作品相比那些可以大量復制的、方便制作的藝術品更加能滿足人的占有欲望。

在版畫制作中，傳統的手工技能方式制版，由于手的力度、對形的控制的差別，即使是同一個人也很難刻制出兩塊相同的版。傳統手工技能方式制作版畫需要學習和練習很多技能，有些技能是很難掌握的，尤其是那些需要刻畫真實細節、微妙過渡的畫面。在手工制版過程中，藝術家自身的個人痕跡都可以明顯的顯示出來，這就體現了藝術品的唯一性和不可多得性。例如同樣是用線，丟勒的線和倫勃朗線就明顯的不同，在幾百年的發展過程當中，手工方式的版畫形成了獨特的韻味，既可以精確的傳達形象，也可以獲得偶然效果，而版畫的印痕肌理甚至可以脫離形象成為審美的對象。有人評論版畫是“用以獲得觸覺快感的東西”，尤其是銅版畫。這種手工方式所顯現的無可替代的個性特征，這種對技藝的高度依賴，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正是版畫價值的體現，也是版畫脫離印刷復制功能，上升為純藝術品的原因所在。

應用攝影方式的感光腐蝕版畫屬于機械復制方式。技術的進步使得對人的技能的依賴程度降低。攝影術在獲得專利后，宣傳達蓋爾攝影術的人是這樣宣傳的——只要使用‘達蓋爾攝影術’以后，人們根本不用再費苦心去學繪畫，隨便一個不會畫畫的人，都可以完成一幅很優美的繪畫。宣傳雖然夸張，但攝影確實比繪畫制造形象更便利，不需要長時間去訓練技巧。版畫應用攝影手段進行感光制版，是通過照相鏡頭攝入，然后經過照相感光制版，因此圖形的完成過程中個人的手工特點的痕跡很難顯現出來，攝影感光版畫的最大特點是可以精確地再現形象的細節，甚至這些細節是人眼在觀察時所沒有注意到的，在這方面它具有攝影的特點。它還可以如蒙太奇般組合圖像，對圖像的應用比手工方式有更大的自由。但這種對細節的表現能力如同攝影一樣不會讓人驚嘆，因為“隨便一個不會畫畫的人，都可以完成一幅很優美的繪畫。”再加上現代出版印刷行業廣泛使用感光照相技術，大量復制的特性很容易使人對它的價值產生懷疑。

本雅明在他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中分析電影與攝影藝術，引入“膜拜價值”(Kultwert)和“展示價值”(Ausstellungwert)的概念，他認為原始藝術主要具有“膜拜價值”，膜拜價值要求人們藏匿藝術品，只有極少數有特權的人能將它藏匿，而“隨著單個藝術活動從膜拜這個母腹中的解放，其產品便增添了展示機會。”由于對藝術品進行技術復制的方法是多樣的，這便使藝術品的可展示性得到了無比的增長。現代社會的攝影、電影是機械復制技術下的藝術品，是可以修正的，特別是電影，剪輯師的工作就是修正。所以，本雅明認為，電影這種機械復制方式的藝術品與永恒價值無關。但是電影、攝影具有展示價值，而且越是能夠大規模復制的藝術，其展示價值越大。

本雅明的觀點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按照他的觀點，不能修正的、不能批量生產的藝術品就被要求要有永恒性，而能夠進行修正的、量產的藝術品與永恒價值無關，在這里本雅明可能是為了強調他的展示價值與永恒價值的對立。本雅明所論述的古希臘藝術品確實具有永恒性和永恒價值，就其制作方式來說這些古希臘藝術品尤其是雕塑確實是不能修正和批量生產的，而對于現代社會，公眾接觸的藝術品存在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很多東西只是為了短時間愉悅觀眾，就其永恒性和藝術價值來說確實不值一提。不過不能因此證明所有能夠批量生產和可以修正的藝術品都不具有永恒性，而反過來也不能說不能批量生產的不能修正的藝術品都具有永恒性。但他提出的展示價值的概念卻是非常有意義，尤其對于現代社會的機械復制生產方式。隨著社會的發展，圖像的展示價值被要求不斷放大，現代數碼影像的制作可以更加方便地進行修改和復制，網絡連接極大地滿足了展示價值放大的愿望。本雅明敏銳地把握住了時代變化導致藝術品發展方向的變化，從藝術制造技術的角度剖析了古典藝術與現代藝術的區別，并預見機械復制導致大眾文化的產生。后來的藝術史證明了本雅明的預言，POP藝術家就是利用機械復制的手段創造了新的大眾藝術。

從20世紀后半段開始，人類社會早已跨越工業革命時代，進入了圖像空前繁榮的時期。電視、電影、無孔不入的廣告、電腦網絡，我們沒辦法逃離現代工業社會生產出來的各種圖像，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對照片圖像的應用成了當代藝術的最明顯特征和潮流。“在這種潮流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攝影并不像以往人們所理解的那樣簡單和機械，相反，攝影所具有的多重美學性質使得它可以為藝術家提供創作上的自由。一方面，攝影在獲得圖像的快捷確實可以為藝術家提供很多自由，而且，它的機械特性使得它顯得相對比較客觀。因而攝影既可以提供證據，記錄視覺文獻，也可以滿足情感方面記憶的需要，甚至成為一種批判現實的力量。另一方面，攝影所呈現的現實又不完全與我們對于現實的經驗一致。藝術家可以借助鏡頭的取景范圍、切入角度以及光線的變化等因素使這些影像單元呈現出一種完全不同的面貌，這些形象可以引導人們去觀看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細節，誘發人們的獨特心理體驗，并由此影響人們對于現實的看法。”實際上，機械復制方式的出現早就讓一些藝術家興奮起來，20世紀初的未來主義就是對機械文明抱有歌頌態度的一個流派，還有一些藝術團體、流派也加入到利用攝影照片的行列，但是他們的作品就制作方式來說大多與機械復制無關，基本都是手工方式的藝術特征，沒有利用機械復制方式歌頌機械文明，而且沒有把公眾的目光吸引到攝影圖像的應用上來。

在這種潮流中POP藝術無疑充當了急先鋒，他們對現代社會產生的大量照片圖像抱有極大的興趣，并最大限度地利用這個資源。他們的關鍵詞就是“復制”，利用復制技術復制現代社會人們熟悉的一切，并引發人們思考機械復制時代“復制”的多種含義。盡管他們使用過多種媒介，版畫卻是他們最得心應手的工具，因為版畫的存在方式就是復制。

早在1917年杜尚就提出：“觀念比通過觀念制造出來的東西要有意思的多。”也就是說他認為藝術家應該重視創作一件作品時的意圖而不僅僅是表面的語言形式，同時，為了傳達藝術家的意圖，他可以不必依賴手工創造的方式，而是將“各種已經存在的東西納入到自己的語匯中來。”

杜尚的論點逐漸為藝術界接受，通過一些藝術家的努力，利用觀念作為創作目標的照相感光版畫終于在現代藝術潮流中占有一席之地。藝術家們不再把自己的創作目標定位在傳達印痕語言的審美特性上，而是越來越強調版畫在表達藝術家思想時所發揮的視覺寓言功能。觀念的介入成了版畫應用照片圖像最好的借口，這樣版畫擺脫了單純追求造型審美和純粹版痕的束縛，豐富了當代藝術的類型。沃霍爾認為，在現代生活中，人和機器是具有同一屬性的，人們的生活方式只不過是復制各種東西而已，甚至藝術家也是如此。對于POP藝術家而言，他就是要解釋出這個世界的復制性，他用復制的方法來解釋這個不斷重復的世界。配合時代的變化，從20世紀60年代后，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嘗試機械復制方式來創作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