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５年侵犯之痛，難道只要我一人承擔

被侵犯的經歷在記憶里留下了青春晦澀的痕跡。多年后，把它晾在太陽下時，那些長了霉的陰暗讓我在惶恐中忍不住傷害了家人，也傷害了自己……

我一直怨恨的，其實是我自己

我永遠也忘不了7歲的那個夏天。我記得下了很多雨，沒有平日里三伏天逼人的暑氣，應該是一個很舒服的夏天，但卻成為了我一生的轉折點。

那時奶奶家還住在舊式的兩層磚房里，一到暑假，伯伯、姑姑家的哥哥姐姐們和我，總會在這里消耗大量的時光。奶奶是個喜歡熱鬧的老太太，孫子孫女們都圍在大圓桌前面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就會看著我們樂呵呵地笑起來。午飯過后，我們就會發困。奶奶家有一張很大的紅木床，掛著蚊帳鋪著席子，硬邦邦的，誰困了，就睡在上面。

那個中午也下著雨，姐姐們吃完午飯就去了少年宮，二堂哥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陣子也跑了出去。我側趴在床的一側，表哥躺在我身邊。表哥比我大7歲，他一向待我最好，有了巧克力糖果總是塞到我手里。自從他上了另一個區的初中，我便很少見到他。暑假里見面，我還是最喜歡跟在他的后面，纏著他幫我做一年級的暑假作業，他總是很有耐心地幫我。

雨聲一下下地敲著，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切都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翻身的時候，感受到了輕輕的、一下下的碰觸，剛開始是微微的試探，到后來就變成了不安分的擠壓。我猛地驚醒，完全蒙了，只感覺到一只手從薄薄的毛巾被下伸過來，落在我的胸上、腹上，一路往下游走。直到表哥伏上我的身體，直到我的身體里有撕裂般的疼，我一直緊閉著眼睛，裝作熟睡，不敢有半點兒的反應。一切都結束后，表哥起床出了臥室，整個下午，我呆呆地躺在床上，心里像塞滿了蟲子，不停地咬噬，讓人極度的惶恐。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是最沉默的一個，以至于奶奶以為我不舒服，囑咐讓二姑去給我找個大夫來看。表哥埋頭扒飯，偶爾悄悄看看我，一腦門子的汗。雨還是在下著，卻變了一種味道，仿佛下在屋子里，到處都是潮潮的，讓人不舒服。那個年齡我還不明白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么，但是，隱約地覺得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晚上，媽媽接我回去，我找茬兒說雨水弄濕了我的新鞋子，于是在她的懷里任性地哭了一場。

從那年之后，我便常常會做噩夢，同樣的夢境，夢到我被丟棄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里，瘋狂而肆虐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將我淹沒。我在暗藍色的海水里沉陷掙扎，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救我的人……直到自己哭醒。

那年夏天之后，我開始拒絕去表哥家，遠遠地見到他也會飛快地跑開。他卻像不記得這回事情，每次看到我隔老遠就笑著對我打招呼，總會給我買些漂亮的筆記本或者蝴蝶結之類的小玩意兒。我10歲那年，表哥以優異的成績考到離家幾百里地的成都去讀大學，淡出了我的視線。我開始慢慢地遺忘了那件事情。

可是，一年之后的一個雨天，我和鄰居家的飛雪放學后一起回家，她神秘地告訴我：“隔壁班的一個女孩子因為被人強奸退學了，怕是這輩子不好嫁人了。”那天，飛雪的話和一本生理衛生書讓我的心跌進了冰窖里，我終于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一個女孩子最重要的東西。晚上，我把自己關在臥室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我打自己的臉，狠命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我開始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當時不喊叫，不拒絕，恨自己事后為什么不告訴奶奶或者媽媽！

那天的天氣很涼，家里都是用屋頂上蓄著的水洗澡，當那些冰涼的水珠落在我身上時，我拼命地搓洗，搓到皮膚通紅，卻還是明白了，那個身體被他打開的瞬間，已鎖住了我一輩子的恥辱。

那年，我變成了一個沉默而刻薄的女生，開始懂得恨一個人。

用長大后的幸福為一個錯誤去埋單

我13歲那年，表哥大學畢業了，從成都回到了家鄉。適逢奶奶的生日，一大家子人都開心地聚在一起，只有我沉默著一言不發。奶奶問我怎么了，媽媽說我的期末成績考得不理想，所以高興不起來。做政工的叔叔很及時地上了一堂課，讓我們都向表哥看齊，教育我們好好學習才有一個好的前途。

表哥帶回來很多好玩的東西，還送給我一個漂亮的照相機。表姐埋怨表哥偏心，從小到大都偏愛我，要把相機拿去看。我奪過來，狠狠地摔在客廳的水泥地上，相機四下裂開，一屋子的人都愣了。爸爸生氣地吼了我一嗓子，每個人都怪我不懂事，連最疼愛我的奶奶都覺得我在無理取鬧。表哥來回打著圓場，我摔了門跑出院子，趴在胡同口的石凳上哭。那次宴會，大家都以為是叔叔的那段話傷了我的自尊。

那時候，我還在上初中，沒有任何能力離開那個環境。表哥的工作單位就在家門口，每天中午回家吃飯，嬸娘不在家的時候，他便會來我家。如果在假期，我們一天可以見十幾次面。在這樣的環境里，我越來越壓抑，我想象不出這樣傷害我的人怎么可以裝作沒事人一樣在我家里出出進進！我常常向奶奶和媽媽告表哥的狀，嫌他動了我的桌子，埋怨他吃飯的聲音太響，讓人沒有食欲，處處找他的茬兒。我不吃他盛的飯，不動他買回來的東西，連帶著討厭他的媽媽，搞得媽媽和嬸娘的關系一度很緊張，搞得我自己也成了全家最不受歡迎的人，甚至表姐和表弟都不再喜歡和我一起玩。

媽媽不止一次問我到底怎么了，我說我討厭表哥，看到他像魔鬼一樣的臉就夠了，希望他早點兒死掉。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我很期待母親能夠察覺到是哪兒不對勁，如果她再耐心些，多問我幾句，我一定會把那件在我心里藏了6年的腐爛成朽的秘密告訴她。可是，媽媽只是生氣地說我沒有家教，怎么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哥哥。她把這番話告訴爸爸，爸爸也只是失望，教育我要寬容待人，他說，在這個世界上，你們以后就是最親的人。

看到他瞪圓的眼睛，其實我很想告訴爸爸，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用怎樣的方式傷害了他的女兒。可是，我無力辯解。在他們的心目中，表哥是優秀的孩子，有好的成績，極強的上進心，是這群孩子里最爭氣的一個。

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報考了一所千里之外的學校，從小城到學校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母親哭得很厲害，他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選擇走這樣遠的路。離家的那天，天又下了雨，表哥準備好了車要送我去車站，我甩下一大家子人，拎著行李執意到馬路上去攔出租車，爸爸氣得轉身回了家。上車后，一路上媽媽都在埋怨我，說對我失望透了，真想不到我會這樣不懂事理。媽媽一刻不停地嘮叨到火車站，直到我進檢票口的時候，才有些不舍得，問我為什么走那么遠，讓人放心不下。我只希望能快一點兒擺脫她和這座小城，我甚至沒有回頭看媽媽一眼。火車啟動以后，我在車廂里哭了個痛快，淚灑了一路，為我逝去的應該美麗卻充滿了苦澀的時光。

我想在一個新地方，開始新生活。

大學里的生活輕松多姿，長久地遠離了那個噩夢般的小城，我變得開朗起來。和那些花朵般艷麗的女孩子一樣，我開始收到男同學的情書和禮物。看到那些牽著手走在校園里的浪漫風景，我不是不羨慕。可是一想到那個潮濕的夏日，我只有苦澀地拒絕那些男孩子的愛慕。直到后來，我的生活里越來越多地出現一個叫林潤澤的男生。

我在的每個場合都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下了晚自習他總是跟在我身后，默默地送我回宿舍。有幾次感冒了，抽屜里會出現感冒藥片，回頭時便看到他的目光。我情竇初開的心里，慢慢地便有了他的影子。半年之后，經過長久地掙扎，我終于答應了和他約會。

我嘗試著去接受他的感情，去學習享受新的生活。但是，只有短短的一個星期，在他試圖拉我的手時，我跟他說了再見，并且很堅決地遠離了他。即使他在我們宿舍樓下站了好幾個夜晚，即使他在校外喝得大醉被人送往醫院，我也沒再見他。宿舍的同學都說我是狠心的女子，可是沒人知道我心里的苦。

我以為遠離了那座充滿記憶的小城，便可以埋葬過去，重新開始。卻沒有想到在愛情來臨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再有一顆水晶般的心。和林潤澤的每一次交往，表哥的影子都橫亙在我們中間，我總是想起他的臉。當林潤澤握住我手的一瞬間，我恐懼地發現，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這個再純潔不過的舉動，它們肆虐地躥動著，隨著那件晦澀的往事爬滿了我的身體，讓我全身僵硬起來。我的初戀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甚至連一個像樣的親吻都沒有過。

那晚，躺在宿舍窄窄的床上，悲哀如潮水一般將我淹沒，眼淚決堤而出。原來，有些事情盡管不是自己的錯，我們卻要用長大后的幸福去埋單。

他們選擇不相信

自此，我便封閉了心門，拒絕任何一個男孩子的好感，一路孤單地畢業上班，拒絕父母安排好的工作，堅持留在大學所在的城市里一個人打拼。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22歲這年，表哥要結婚了。那時，我休假在家，家里只有我一個未嫁的女兒，奶奶已經76歲了，這是她最盼望的一門親事，自己拖著衰老的身體忙里忙外地跑，還指定我給表嫂當伴娘。我一口拒絕了，告訴奶奶這事想也不要想，我不希望他結婚，他最好打一輩子光棍。母親來勸，我給了同樣的回答。那是爸爸最生氣的一次，歇斯底里地對我吼，說我“不識大體，不懂規矩，沒家教，不給他一點兒面子”，滿院子忙活的人都在看我們，我硬硬地和他吵，吵到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從奶奶家跑出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來勸我，在他們的眼里，我簡直是個不可理喻的孩子。我一路哭著跑回自己的房間，從中午到晚上，也沒有一個人來看看我，包括爸爸和媽媽。臨近半夜，爸媽才從嬸娘的院里忙完回家，媽媽從窗口瞧了我一眼，轉身回屋子里去了。我心里難受極了，被巨石壓在心口的東西開始慢慢地被傾訴的欲望撬動。這么多年來，它們聚集在我心里，讓我日夜不得安寧。我忽然很想對一個人說，說出來或許便會是永遠的解脫和救贖了。我幾乎是跑著奔到了爸爸媽媽的臥室，一股腦兒把15年前那個夏天的事情告訴了他們。我跪在地上，請他們原諒我對表哥的無理，我說了那么多，說我這些年來的壓抑和偏執，這件事情對我的影響……

我以為迎接我的一定是他們溫暖的懷抱，還有母親的眼淚；我以為母親會一把抱住我，對我說這么多年受委屈了……但是，現實有時會和電影情節有很大的出入。媽媽大聲地吼我“撒謊”， 爸爸則坐在沙發上悶頭吸煙，很久沒有反應。爸爸說，這么多年，表哥是在他眼皮底下長起來的孩子，他們深知他是什么樣子，所以他和媽媽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

媽媽說我瘋了，即使為了這么多年對表哥的態度開脫，也犯不著撒這樣的謊。我呆呆地跪在水泥地上，一下子覺得天都塌了。我從來沒想過跟父母傾訴之后，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們居然會選擇不相信我，不相信他們唯一的女兒。

憋了15年之后，就是這么一個結果。

有些秘密，不如腐爛成朽

第二天，便是表哥的婚禮，早上我硬著頭皮去給他接來新娘子。回程的路上，每個人都說表哥活得很成功，人未到中年，事業婚姻都已經妥當了。表哥意氣風發地笑，我在后視鏡里狠狠地盯著他，直到他看到了，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臨近12點的時候，舉行儀式，滿座的賓客，一張張都是笑臉，誰都不吝嗇給他祝福，包括我的爸爸媽媽。爸爸看到我的時候，很不屑地轉過頭去，目光里有失望還有無奈。我站在熱鬧的人群中間委屈極了，想起昨天他和媽媽說過的話，我的心里抽搐成一團。

在司儀喊夫妻對拜的時候，我突然腦中一熱沖上臺，搶過話筒便把這件事向大家說了，我要讓父母知道我沒撒謊。喧鬧的人群頓時鴉雀無聲，后來便是新娘子跑開的哭聲，再后來便是大家的驚叫聲：奶奶暈過去了。大喜的日子頓時成了一出人間悲劇，父親對我再次抬起了手，卻沒有打下去，他哭著說：萌萌，你糊涂啊！是嗎？我是糊涂，或者在當年便該制止表哥的舉動，或者在事后應該告訴家長，或者選擇遺忘，總之不該在他的婚禮上說出這段折磨了我15年的往事，讓別人看我們的家丑，毀掉表哥的幸福。可是，我看不得他這樣的風光和得意，我為自己隱忍了這么多年的傷痛而委屈，我要看著他的幸福破滅，像他親手毀了我一樣。

可是，沖動過后的我，看到落跑的新娘、一臉惶恐的表哥、驚訝不已的親戚、悲切的嬸娘和伯伯以及四散的人群，卻沒有一絲報復的快感。二姑從醫院里打來電話：奶奶去世了。

人群散盡的時候，我還站在酒店里，我已經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被侵犯的經歷在記憶里留下了青春晦澀的痕跡，而且，脆弱得不堪盈盈一握。可是，我在經年后，把它硬生生地打開，晾在太陽下，讓大家都看到了那些長了霉的陰暗。

專家點評：

侯文君（北京讀你心意心理咨詢中心）

一次發生在童年的性傷害，卻最終毀掉了兩個年輕人。這種性傷害是雙向的，14歲的表哥在無知的性好奇和性沖動之下，既傷害了萌萌也傷害了自己。作為性傷害的承受者，他們最大的感受便是恐懼。恐懼之后，則是強烈的不潔感，仿佛自己再也不是一個“好孩子”，可能會失去每一個愛自己的人。而在自己的傷害面前，他們更傾向于內歸因，發展到自責、自卑、自罪心理。而無論傷害的程度大小，童年未處理的性傷害事件都會影響受害者未來的婚姻情感生活。。

而在萌萌的經歷中，父母的反應無疑是對她更嚴重的二度傷害。在她最脆弱、最渴望理解和支持的時候，母親由于恐懼選擇了不相信，父親出于“大局”選擇了沉默，并且要求自己的女兒沉默。父母是兒女最重要的社會支持系統組成，正是因為缺乏父母的支持和理解，萌萌才選擇用極端的方式來報復表哥。

要避免這樣的悲劇重演，唯一的方法就是對孩子進行及時、恰當的性教育。一方面坦然地教育孩子了解自己的身體；另一方面讓孩子了解性是愛的表達，給性以內涵，以尊重，從而讓孩子更從容、更有選擇地面對性，學會自我保護。

（責任編輯/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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