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守望者（中）

三

不知何年何月

誰在樹下

拋一朵梔子

把原本顯得凌亂的詩句

一一吟出

聞得見花香

和那份流離

麥子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時間一點一點地漫上腳背，遠山淹沒在重重的迷霧之中，漳河水在夕陽的波光中緩緩向河北而去。

我又長高了一厘米，讀四年級了。

書包里的《兒童時代》已經換成了《兒童文學》。放學后的時光，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大崗山上，靜靜地在山頂的松樹林中讀那些純美而夢幻的文字。或者，只是看漂浮的云，一朵一朵，由純白，染成紅色，直至金黃，最后，漸漸地黯淡為淺灰。夢想著一天中看43次日落，像小王子牽掛的那朵玫瑰一樣，靜靜地開放在一個人的星球。

山下的麥田是一幅淡墨的寫生，一塊一塊，延伸向四面八方。漳澤水庫，玉帶一樣地穿過西邊的麥田。

我們班轉來個男生，他個子不高，胖乎乎的，坐在班里的第三排。我在班里的最后一排。我是班長，他是學習委員。他的學習特別好，好到一本數學練習冊，開學沒幾天就全做完了，而且一道錯題都沒有。天哪，后面的還都沒學呢!

我們的教室又搬到了活動房，在操場的西邊，8個班?？傆幸粋€年級要在活動房。到了冬天生個炭火，好像總是不死不活，從來沒見過熊熊燃燒是什么樣子?，F在想來，大概是煤的質量不好。我每天早晨的前兩節課，手寫出來的字都和羊腸小道一樣彎彎曲曲，后兩節課才會有所好轉。老師很體諒我們，前兩節課講的時候多，后兩節課寫的時候多。

他家遠，要穿越青青的麥田，到了醫院，再往東走。他每天帶一個鋁飯盒，早晨一來了，火一生著，他就拿出飯盒，溫在火爐旁邊。中午的時候，一個人在教室里吃飯。每天下午來的時候，都看見他在看書，有時候是厚厚的一本。那時候學校的活動不是太多，班干部好像也沒什么工作，他就是每天收作業。我們還沒說過話呢!

課間的時候，男生去爬竿，或者單雙杠；女生蕩秋千，打沙包，或者跳皮筋。我最喜歡跳皮筋，腿長，大舉小舉都不在話下。很奇怪，他從不和男生玩，總是和我們女生跳皮筋。而且跳得特別好，話不多。

每次都臉紅紅的：“加我一個好嗎?”我們女生就哄笑著加他一個。

后來他的個子長了很高，也瘦了，卻坐在第一排了。眼睛近視，配了眼鏡，很快又不能用了。

有一次，放學后，他很羞澀地，像個女生，如那朵欲開未開的梔子，說想借我的《兒童文學》，還有《兒童時代》。我這個人愛書如命，尤其這兩本雜志，是我的寶貝，從來不舍得借人?？墒撬f了，我就借給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損壞、不許折頁，要用書簽。他還的時候，書很完好，還帶了差不多一學期的《少年報》給我。自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少年報》，認識了知心姐姐和小虎子。后來我一直訂《少年報》，每一期都有古詩賞析，有詩有畫，我就剪下來做成一個古詩賞析本。一本是紅顏色的皮子，一本是藍顏色的皮子，我起名叫《唐詩畫譜》。還記得第一首是李白的《早發白帝城》，真是舟行一日，水程千里啊!

我們參加《少年報》每年的知識競賽，認真地查每一道題，還得了獎。

我們開始不斷地互相借書。《出國策》就是那時候看的，因為太難懂了，看了好久。因為是他借給我的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得懂。

后來，教室門口的小花壇，利了梔子花。淡淡的綠色的葉子，一朵嫩白嫩白的梔子花在對我微笑。我第一次看到一朵花會微笑。那是一種非常純的白，沒有一點瑕疵，花瓣晶瑩，四片在下面烘托，還有個含苞的蕊，像嬰兒的手，讓人想觸摸。但梔子開得不熱烈、不妖艷，香味也不濃郁。

唐詩里有過“閑看中庭梔子花”。梔子花是一種很寂寞很美麗的花，花開時，香淡恬靜，分外憂傷。

他看書很快，借了還，還了借，把前幾年的雜志也都看了。那時候爸爸送我一本《桃花水母》，鮮見的兒童書，里面收集了一些上古的神話傳說。當時流行的兒童書是《閃閃的紅星》和《張思德的故事》，《桃花水母》卻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后來都借給他看了。

要升五年級了，我們都很欣喜。那時候小學是五年制，一上五年級就感覺是大孩子了。我的個頭已經155厘米了。

鄰居姐姐考上了南開大學，暑假回來的時候，帶回很多柯南道爾的書，還有一些科幻書，現在回憶都是一些大師的書。我帶給他看，我們好像發現了新大陸，感到無比新奇和驚異。

我們也聽到很多關于南開大學的趣事。

開學了，分重點班，我們倆還在一個班。

有一天，梔子花開得正好，那些陽光、雨水以及暖暖的風，輕輕一握，就可以握出滿把的水分。他還書的時候，遲疑了一下。臉紅紅的，小聲地問我：“將來，我們去南開讀書，好不好?”

我不記得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也許什么都沒有回答。感覺小城里的一個五年級小學生，離南開太遙遠了。

只記得他當時的目光是那樣的純凈和美好，是那樣的堅定和自信。

忽然有一天早上，他沒來上學。他從來沒請過假，生病也會來上學，只是午飯會吃不完。

教室里沒有人收作業，亂哄哄的。也看不到他溫飯盒的樣子。

準備還他《戰國策》，他沒來，只好帶回去第二天再還。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第一節課，班主任老師進教室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她用沙啞的聲音說：“同學們，我們班的劉**同學，煤氣中毒，搶救無效，不幸去世?！蔽业亩吅鋈伙w來很多蜜蜂，一直嗡嗡個不停，好不容易那些蜜蜂飛走了，才明白，是他走了，忽然那些蜜蜂又飛來了，頭痛得要命。

放學的時候，路過那些梔子花，發現在秋天的風里，花兒都凋零了。路邊那棵老樹，走過了許多古老的日子而留下滿目瘡痍的舊痕。

那本《戰國策》也永遠還不了了。

后來我終究沒有考上南開，因為我連高中都沒有讀，去讀了中師。上中師的時候，有一天夢到了他，也是唯一的一次夢見他，他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還是靦腆的樣子，瘦瘦的，高高的。

我說：“對不起，我沒讀南開噢!”

他說：“沒關系的，我也不能賣了。”

我哭了，哽咽著：“我們還可以見到嗎?”

他說：“我在天堂等著你呢!”

那些流轉的時光，輾轉的華年，以及飄飛的花，在光影里聚聚散散，淡淡的憂郁印在舊舊的玻璃窗上，深深淺淺的痕，糾結纏繞。漸漸遠去的情節，無從約定，沒有結局。

四

早晨和爸爸跑步的時候，發現麥田的深處，不知何時，長出了大片的油菜，好像一夜之間，油菜花全開了。不由得想起唐人司空圖的“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

大片大片涌動的金黃，那么霸道地吸引著你的眼。那金黃的花一朵一朵，在春風中搖曳，成群成片的油菜花簇擁著，心漸漸沉溺，沉溺為一尾魚，游弋于金光瀲滟的花海。

我們五年級的孩子，每天早晨開始上早自習。

同學們也漸漸地從失去劉**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忙碌著復習，迎接升學考試。

我不是個勤奮的孩子，功課之外，沉迷于小說。爸爸的宣傳科有一個小書庫，爸爸每天帶書回來給我，從我讀小學開始。

有天晚上我如往常一樣讀書，看著月色給天空繡上了清淡的光暈，松木的椅子上蒙了一層灰塵，在燭光下飄忽著曾經流逝的倒影。桌上有著一本我沒讀完的書，泛著時間的味道。墻上的一幅畫，隨著淡淡的微風漫溢古墨的沉香。

忽然，外面傳來轟隆隆的聲響，響徹天空。這個季節沒有雷聲，冗長而沉悶的聲響持續著，攪動了寂靜的長北。

人們跑出去，看到家屬基地的后面，麥田的邊沿，有挖掘機在挖地。大家興奮地討論著，不知道要發生什么事情了。只聽到有人說，要蓋大樓了!我們興奮得一蹦三尺高!

夜了，大家要轉回家的時候，圍觀的人尖叫：“墓穴!”

我忍不住回頭，月光下，被挖掘機挖開的陰森森的黑洞，是長長的墓道。墓道不是太長，用大青石或者青磚砌成，看不是太清。兩旁不時的有小油燈放在墻洞里，人群里有人說是長明燈，可以點燃的。有膽大的男子劃著火柴，點燃了其中一盞，嘩的一下，整個墓道全亮了，所有的燈都著了。旁邊的爺爺驚嘆道：連珠燈啊!隨著挖掘機的工作，我看到了墓室，小小的棺木里，是一具白骨，分不清是男是女，也許百年滄桑，也許孤單了千年。已經有膽大的人，跳下去墓室，撿了陪葬的玉佩，到處散落的銅錢被人扔到了地面，滾了一地。人們都害怕古墓的陰氣，并沒有搶。有一枚滾到了我的腳邊。

后來，被我做成一個雞毛毽子，踢起來又重又穩，銅錢越發光亮了。

幾個月后，蓋起了一棟三層樓，是那種單面樓，每一層有漂亮的白色欄桿。我從來沒有上去過，可是每次路過的時候，我都會看到有人在憑欄遠望。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在別人忙著聊天，或者打撲克的時候，寂寂地望著麥田，或者專注地看著路邊的那些樹。形狀各異的葉，有的色澤鮮亮，有的枯黃黯淡，卻是一樣的經絡分明，紋理清晰，綴滿了夏天的樹干。葉的間隙，掩不住鳥啼，藏不住熟悉的故事，熟悉的人，像迎面而來潮濕而微涼的風。

古墓的事情，大家都淡忘了。

這里成了長北最繁華的地方，樓下蓋了商店和飯店。每天晚上，都會聽到那些豪爽的東北漢子，在小飯店里喝酒劃拳的聲音，然后醉了，搖搖晃晃唱著二人轉回家去。

爸爸說，那是運輸處的樓，那些人都是天南海北地跑，見過世面的。

我喜歡去那個小商店，有上海的泡泡糖，要比供應站的便宜。還有杭州的張小泉刀子，裝在一個個精致的小盒子里。曾經看到有人打開，鋒利的刀刃，一推按鈕，就鎖住了。真是好玩!還有香香的蜂花洗發糕，裝在一個圓圓的藍色小桶里，每次都愛不釋手，看了又看。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

上海在我心里，就成了一個花花世界，什么都有的花花世界。

還有北京的王致和醬豆腐和臭豆腐，不過，東北人叫紅方和青方，媽媽買給我們吃。

說到買菜，供應站旁邊的菜站，隔一段就會有大車拉來很多蔬菜。要先買票，有2分、5分、1毛、2毛、5毛的菜票。每次拉菜的車一來，菜站的門口就會寫一牌子：菜來了!

媽媽忙著做飯，給我1元錢。西紅柿、茄子各10斤。夠我們吃一個星期了。有時候，也會買黃瓜，媽媽就給我們冰在大水缸里，炎熱的夏天，咬一口脆脆的黃瓜，真比喝了冰鎮汽水還爽快。

我拎著籃子，跑到菜站，買菜的人啊，真是摩肩接踵。晚一點就買不到了。

誰曾想，我女兒上小學5年級的時候，什么都可以隨便買得到了呢。

一首熟悉的歌曲輕輕響起，像沒有任何修飾的聲音，柔軟親切，在耳畔緩緩訴說，琴弦顫動，滑落的音符里，偶爾有強賦新詞的憂郁。一瞬而過，像記憶里紛飛的蝴蝶，裝飾著年少的夢想。只有那些甜蜜或者憂傷的歌，在等待或者放棄的節拍中，反反復復地翻唱。

只等來年春風再起，又是一襲翠衣黃裳，灼然于鄉野。

人生，是一盤未下完卻又禪寂的棋。今夜，我撥動已銹蝕的琴弦，尋找一份許久未有的潮濕的感動。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