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明瓚,是在一群朋友為韓羽夫子七十大壽攛掇起的一個聚會上。除了講禪就不愛說話的北魚介紹道:“明瓚,張永強?!币苍S自己覺得太簡略了些,便看著他新剃的頭,又笑著補充道:「像個和尚。一件中式小褂著他那挺胸疊肚的大塊頭,扎撒著兩只蒲扇般的大手,比常人大一號的腦袋剃得锃亮,而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咧著大嘴的憨笑。一面之下,我不由暗自贊道:好個可愛的莽和尚!
但我很快就發現“失之子羽”了。這個“和尚”為人處事與莽字實在無緣,交往數次,倒覺得他格外的細密和體貼。到附近的深山里小住,行前總是把吃的用的準備得齊整。途中偶然想起一事,不經意地對他說起,他也不經意地隨口應承著,但到了時候,那事就無聲無息地做了。
今年夏天他在石家莊辦一畫展,我喜歡其中的一個小幅山水,順口一說,但他所有的畫全賣了,就留下那一幅??此鳟嫞焉却蟮氖治罩恢淮蠊P,在尺幅上畫著不盈寸的草蟲,全神貫注,煞似獅子搏兔,卻也透出他心思綿密的一面。明瓚學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后來我注意到,明瓚雖然笑的時候總是憨憨的,但他那一對小眼卻是精光四射,掩飾不住他的天分。他年輕時以篆刻知名,后來又學花鳥,長卷短幅都讓人感到娟秀之美,很難讓人相信出于那個莽和尚的大手中?,F在大多是畫山水了,也能自成風格。明瓚不常寫文章,我見到他寫的一兩篇談自己的,不周折,不搖曳,無空靈,無奧義,僅得樸拙之致,難入時人之眼。但不久他又寫起舊體詩來,我拜讀過幾首,也許正合自己的脾胃,覺得有些意思。近年常見一種禪詩,字里行間,標榜禪悅,以示深奧。其實禪詩本應從無意中得來,何必在有意中道出。寒山子只說尋常話,那詩本來就散落在人口與木石籬落之間?!安恢蛔?,盡得風流”,人道是含蓄,我只求自然。明瓚作詩,只說青山白云,無談空說無字眼,所以我喜歡。他的詩天份居多,嚴羽說“詩有別才”,誠然不假,但是不是“非關學也”,卻還值得商榷。
明瓚的勤奮刻苦最讓我印象深刻,也最讓我自愧不及。天臺中方廣寺門前有數塊巨大的磐石,他箕坐其上寫生,從早晨九時到十一時,初夏的太陽越來越毒,那磐石也曬得發燙。我坐在樹蔭下聽瀑發呆,他就不挪窩地在“石板燒”上烤了兩個多小時。到了晚上,他一屁股坐在往年是曇花亭如今成了曇花廳的地板上,一 畫又到了半夜。六月的宜興丁蜀已經熱得讓北方人喘不過氣,可是明瓚居然能在屋角一口氣刻上二十多把泥壺。古時稱勤奮和尚用“精進”二字,我看到明瓚往往就想到這個詞。
從認識的時候開始,我總愛把明瓚叫“和尚”。認真的北魚糾正我,說:當時我只是說他的光頭像個和尚,并沒有說他叫和尚。我說,我就是感覺到他像和尚,要比一些裝模作樣的所謂詩僧畫僧更像和尚,不知是因為他的憨笑,還是他的靈氣,他的精進。終于有一天,我發現他的僧人氣質與天臺國清寺的影響有些關系。
人們常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但是不是也可以掉過來說,一種人總有一種最適宜他的水土呢?這也許不是通例,但對明瓚來說,我總覺得天臺山對他的靈性最多滋潤。沒錯,天臺的秀麗奇瑰的山水常入他的畫稿,但這只是第一層義,而我覺得天臺對他的最大恩惠,應該是天臺的靈氣,那是一種“靜”的精華,有古木梵剎的幽靜,也有釋迦弟子的恬靜,它能讓人世的浮塵得到凈化,讓俗情的浮躁得到安撫,能讓人于沉寂中觀照自己,而對明瓚來說,則可以勾兌、醇化他本來具有的靈性。任何人,如果在日落之后安坐在石梁山谷中的觀瀑亭側,澄心凈慮上一會兒,漸濃的暮色與漸入蒼茫的山色總會把你帶入那樣一種奇妙的境界,你會突然感到,那從五十米高空瀉下的瀑布真如一匹雪練垂在蒼崖之間,本來騰喧的水聲好像消失了,完全被山谷中的幽靜淹沒和溶解了。人,消失了,我,也消失了,最后似乎天地也化為一大寂靜。常人尚且如此,與天臺有緣的人總會有更多的感受吧。明瓚愛天臺,每年至少要來天臺一次,住上一段時間,與山水人物相親近,作十余日傾心談,不知不覺地吸吮著天臺的靈氣。他的藝術及人生的修養就這樣年復一年地增進著。
今年深秋,我與北魚在天臺與明瓚相遇,但這次他來去匆匆。他走后,天臺的朋友說,明瓚變得忙碌了。人在收獲時總是忙碌的,這也是世之常理。朋友們都為明瓚近年的成就感到高興,但也更希望他能來天臺從容數日。我把這意思對明瓚說了,于是相約明年春天,到天臺最高的華頂去領悟娑羅樹的花開花落。










名稱明瓚作品
作者明瓚
材料紙本設色
年代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