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略
愛情是否應該被研究,看上去這似乎是一個假問題。科學研究似乎已經沒有什么禁地了,為什么愛情不可以被研究呢?愛情研究的歷史卻顯示,愛情似乎不應該被研究。
愛情研究的最早旗手,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伯斯切德教授在他的一項國家科學基金的研究計劃中提到了浪漫愛情研究。美參議員蒲克斯米爾在1974年發動了一場反對愛情研究的公眾運動,理由是,拿納稅人的錢去研究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問題,簡直是浪費。部分美國公眾認為,關于愛情我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愛情不需要心理學家來告訴我們是什么,知道了反而不好了。公眾對蒲克斯米爾的響應使研究計劃終止,研究所被迫解散,研究人員被解雇,辦公室經常收到恐嚇信。
這場風暴持續了兩年,在這個階段,愛情研究似乎成了科學研究的禁地。有意思的是,這一事件反倒引發了學術界對愛情研究的關注。一些社會心理學家似乎并沒有理會公眾的抵觸情緒,開始著手研究愛情,這導致了上個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浪漫愛情研究的繁榮景象,并產生了一大批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帶來了關于愛情的全新的理解。愛情研究的成果就像一束文明之光照進了原始部落,公眾就像原始部落接觸文明時的驚喜一樣,開始接納學術研究帶來的關于愛情的科學的知識,但這種接納是隱藏著擔憂的,就像原始部落擔心文明會改變他們的生活一樣。
本人近年的一項調查就說明了這個問題。我曾經對某大學某班38名大學生做過開放式問卷調查。問到:“你認為愛情是否應該被研究?為什么?”問卷收集上來以后,發現回答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其一,應該被研究,因為我們的愛情經常會遇到一些問題,有時候我們不知道怎么去做,借助愛情研究成果可以讓我們處理得更好。其二,不應該被研究,理由是愛情因為神秘而美好,研究會讓這種神秘感消失。“如果我們知道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再去做就會覺得很沒意思”。其三,很難說。因為研究結果或許能讓我們的愛情更順利、更快樂,讓我們對愛情了解得更多,不至于犯一些不必要的錯誤,但是,研究結果也可能讓我們對愛情失去興趣,活在一個透明的世界里,什么都明白生活也就沒意思了。
隨著愛情研究的發展,公眾對愛情研究的態度從一開始的抵觸變成了矛盾——一面是害怕知道,一面是的確需要。當我們進入任何一個涉及感情的主題論壇,我們就會發現那里有各種各樣關于愛情的發問、困惑、迷茫和感慨。這種需要似乎成了社會心理學家研究愛情的護身符:“社會需要,所以我們在研究。”同時,愛情研究的客觀興起,似乎也為愛情研究提供了合理性保障,“存在有其必然性”。然而,這并沒有真正解決愛情是否應該被研究這個問題,因為它對于“愛情不應該被研究”的理由并沒有做出正面回答。
愛情不應該被研究的理由。其實可以做這樣的概括:科學研究的結論可能會改變愛情的生態環境。愛情生活是一個受感性規則支配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在苦樂其中。苦也好,樂也好,都是人的一種自然的生活方式。可是,愛情研究的結論卻會破壞這種生態環境。舉個例子,愛情研究顯示,在戀愛關系的確立過程中,增加身體接觸有助愛情關系的確立。這一研究結論似乎帶來了好處,讓那些追求異性困難重重的人似乎找到了良藥秘方。可是,這帶來一個后果,當人按照這個方式執行的時候,就不是感情的自然的展現了。本來是兩個人在戀愛,現在成了一個人在和規則戀愛,另外一個人成了規則的犧牲品。
渴望通過規則獲益,卻被規則拋向真空,這似乎是現代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一個因總是吵架而參加婚姻培訓班的人這么說,“原來嘛,總是吵架,后來去參加了一個婚姻培訓班,老師就講,要贊揚你的妻子。我學會了,我就拿回去使。剛開始的時候,我很高興,因為真的很好使,我一夸我老婆,我老婆那個高興啊。后來,我就感覺很……(他當時沒有說出來)。這么說吧,我感覺我老婆不是我的。她就像被我操縱的一個東西,我每次按照老師的規則就可以操縱她,她就會對我好。或者說,換了個人,我們可以不吵架了。但孤獨尾隨而至,對,就是孤獨”。
人的這種孤獨,或許是由科學理性導致的人的異化在私人生活領域的體現。剛才提到,愛情生活是受感性規則支配的,所謂的感性規則是受人的感性支配的,它在私人生活領域中自發形成、積淀下來。愛情的生態環境正是在這些感性規則的保護下以其自然的方式存在著。當科學研究向私人生活領域進軍的時候,科學研究在理性的引導下,發明、發現理性規則往往會改變人本來的生存狀態。這就好比街頭巷尾的棋局,大家水平都差不多,輸贏其中,也樂在其中。可是,有一天來了一個經過特殊訓練的專家,結果是,總是一個人贏,大家覺得沒意思了,因為棋局原來的生態環境被徹底顛覆了。在心理咨詢界流傳著一句律令式的格言:“研究什么,什么出問題。”研究婚姻,婚姻出問題。研究親子教育,親子教育出問題。為什么會這樣?這是因為。當一個人以研究的姿態去探究私人生活領域的時候,因科學理性背后隱藏的功利性讓人去相信理性規則、接納理性規則,于是,在處理態度上感性規則就被理性規則替代了。可是,私人生活領域不是以個人真空形式存在的,而是在交往關系中存在的,作為共生關系存在的妻子、孩子是按照其感性規則來處理日常生活的。于是就產生了一種沖突:一個受理性規則射導的“科學的”生活者和一個受感性規則支配的“樸素的”生活者之間的沖突,沖突的實質是兩種規則的沖突,于是就出了問題。
第二個證據是社會層面的,是關于現代避孕技術的。在現代避孕技術出現之前,對性行為可能懷孕的后果的擔憂使性行為一直保持著“傳統”的狀態,婚前性行為一直處于禁忌狀態,社會也為保護女性形成了一整套的性倫理。可是,科學理性來了,發明了現代避孕技術,性行為不再存在任何可以擔憂的后果了,這導致了一系列社會變革:女性不再為懷孕擔憂了,“女性被解放”了。于是女權運動開始了;女權開始了,男女平等了,壓抑的性倫理已經“違背人的本性了”,于是性解放運動開始了;性解放導致社會主流價值觀開始邊緣化,于是嬉皮士運動出現了;原來是“因為相愛而做愛”,變成了“做愛還需要理由嗎”,作為標定親密的性行為變得想要就可以要到,親密卻不知道哪里去了。人喪失了溫暖的精神家園,開始感覺到孤獨,也開始反思,于是人本主義運動出現了。
由現代避孕技術的發明導致的社會變革,借用愛情生態環境的概念可以表述成;在避孕技術發明前,人類存在著一種延續了幾千年的愛情生態環境,愛情的生態環境可以概括為“做愛是相愛的最高表達形式”。隨著現代避孕技術的發明,做愛已經無法標定是否相愛了,于是,“真愛到底是什么的問題”開始困擾人們,愛情的生態環境變成了“我在愛,但同時我也在尋找”。
事實上,現代避孕技術的發明是愛情生態環境第一次遭受科學理性的侵襲。如果有第二次侵襲,那必定是來自對愛情的科學研究。第一次侵襲的后果我們已經看到,這種后果樂觀地說是“雖然我在尋找,但是至少我還在愛”。如果再來個第二次,當科學研究徹底解構了愛情的時候,那時人或許都不再愛了。到那個時候,或許就像美國科學家預言的那樣,“想要愛的美好的感覺嗎?來我們的實驗室吧。只要在你的頭上按幾個電極,然后給你的大腦放點電,你就會有初戀的美好感覺了。全部只需要花幾個美元”。
說到這里,結論似乎是愛情不應該被研究。對此,我無言以對。這個文章是我對愛情研究的一個反思。這種反思在科學理性這只“黑手”瘋狂地向私人生活領域進軍的今天,多少顯得有點螳臂擋車的味道,也有點賊喊捉賊的意思。其實,這種反思的實質是科學倫理的一個大命題,即:科學理性對人的傷害。無論是后現代對科學理性的否定也好,還是科學倫理在向科學理性叫停也好,科學理性就像一列高速運行的列車,讓它停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這種反思至少提醒人們,對愛情研究保持一種冷靜的態度。
責任編輯林京